姚朔民
我們曾經談到過,在清代的前期,政府是反對紙幣政策的。代表性的事件就是翰林院的侍講學士蔡之定建議用紙幣解決政府的財政困難,得了個降兩級的處分,而且嘉慶皇帝不許再談紙幣。然而到了咸豐皇帝時期,御史王茂蔭再次提出實行紙幣,皇帝卻批給內閣,交大學士和戶部研究個意見。何以前后態度有如此大的不同呢?概因形勢變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漏屋陰雨

道光三十年(1850年)七月,洪秀全在廣西向各地準備起義的拜上帝會農民吹響了“集結號”,規定十一月在金田村會合。清朝政府也發覺了農民的異動,并且向廣西方向調集了廣東、云南、湖南、貴州、福建五省的兵勇。但雙方接觸中官兵連遭敗績。十二月十日(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生日,拜上帝會宣布起義,建國號太平天國,立年號太平天國元年,正式與清朝分庭抗禮。緊接著,在廣西的武宣、象州、桂平、平南等地大敗官軍,咸豐元年閏八月攻下永安,占領了永安城。到王茂蔭寫第一份奏折建議實行紙幣的時候,雙方已經在永安形成了對峙。
就在廣西集結大軍的時候,中原大地又出了問題。黃河在徐州豐縣潰決了北岸。今天的黃河,從陜晉交界的地方南下,到潼關折而向東,到河南蘭考轉向東北,經山東流入渤海。但當時的黃河是從今蘭考流向東南,經江蘇徐州、宿遷,在今淮安地區奪淮河河道注入黃海。由于黃河泥沙太多,淤積了淮河去向,迫使淮河經運河流向長江。結果由于河道不暢,黃河和淮河都經常發生水患。為治理黃、淮,清代在今天淮安的清江設有江南河道總督,級別很高,相當于部級,每年都撥有經費數百萬兩白銀。然而這些經費卻往往成了各級治河官員貪腐的攫取目標。“豆腐渣”工程比比皆是,虛報工程只領錢不施工算是好的,甚至有人率領民工挖開河堤制造決口,以冒領工程費用。這次咸豐元年(1851年)的豐北決口問題特別大,河水沖入微山湖、昭陽湖,山東濟寧州的魚臺、金鄉、濟寧、曹州府的巨野諸縣都成澤國。災民流離,餓殍遍地。政府緊急派人督工救災,但是積年留下的隱患使得河道屢堵屢決,延續三年才修好河堤。咸豐三年剛修好的河堤再次潰決。又修了兩年,到咸豐五年河堤修復,河水卻又從河南蘭陽(今蘭考)銅瓦廂大決口,河水漫入山東,從大清河注入渤海,大致形成今天的河道。而河南和山東又被決口沖出一大批新災民。
咸豐元年的潰堤正趕在大規模農民起義的關頭,所謂“屋漏又遭連陰雨”,王茂蔭在此時遞上奏折,皇帝的態度自然與承平時期不同了。不過此時太平軍還沒有走出廣西,黃河決口的災難性后果還沒有表現出來,所以皇帝對王茂蔭的奏折沒有表示可否,而是批給戶部和主管戶部事務的大學士研究,其結果是戶部不同意他的意見,駁了。
官票和寶鈔
其實當時在民間,紙質的兌換券早從道光時期就已經相當流行了。鴉片戰爭以后,中國被迫簽訂《南京條約》,英國人在廣州、廈門、上海等地開始設立銀行,甚至發行紙幣。當時除了王茂蔭以外,福建巡撫王懿德、翰林院沈大謨、左都御史花沙納等人也上書要求行用紙幣。但是一些當政的人認為,民間的錢莊開出的錢票和銀票是可以兌換現錢和現銀的,政府的紙幣(鈔)是不可以兌換的,所謂“鈔即是銀,鈔即是錢”?,F在正當國家有事,發行紙幣更會引起民眾懷疑,所以他們報告皇帝“改行鈔法之說,應毋庸議”,不必討論了。

然而形勢的發展卻不容政府拖延:黃災地區人民嗷嗷待哺,決口遲遲不能堵塞,銀子卻要大把大把地填進去;南方圍剿太平軍的軍事行動更是不利,咸豐二年四月,太平軍突破清軍重圍,從廣西進入湖南,到十二月已經攻下長江邊上的南北要沖武昌,準備沿江東下,清軍大有無可奈何之勢。僅是軍事、河工這兩項,兩年來就花費了2000多萬兩白銀,而那時全國一年的田賦收入才3200萬兩白銀,現實的財政困難迫使政府必須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
咸豐三年(1853年)正月,王茂蔭再次上書,特別是朝中老資格的滿族大臣花沙納也一再請求發行紙幣。正在此時,太平軍從武昌舳艫千里沿江東下后,于二月十日攻克南京。咸豐皇帝已經無路可走,終于在二月二十七日發出上諭,由左都御史花沙納和監察御史王茂蔭主持,推行代表白銀的紙幣“戶部官票”。按照花沙納和王茂蔭設計的運作方式,紙幣部分替代白銀,按照8∶2的比例在官員薪俸、衙門辦公經費和工程費中發放,也就是本應該發銀子的,其中二成改發紙幣。而各種課稅,也可以按8∶2的比例繳納紙幣。但是,為穩定軍心,軍餉不用紙幣。
清代的貨幣制度是白銀、銅錢雙軌制。民間日常生活更多使用的是銅錢。中國是一個銅源緊缺的國家,乾隆時期在云南開采銅礦以后,全國的銅錢主要依賴滇銅。自從太平軍占領長江一線,滇銅運京的路線被完全切斷,連京師的用錢都成了問題。這個時候,連原來反對行鈔的官員都改變了態度,請求發行代替銅錢的紙幣。咸豐三年九月十八日,皇帝再次發布上諭,“由戶部制造錢鈔,分布發中外,與現行銀票相輔通行”。錢鈔的正式名稱叫做“大清寶鈔”。
從官票和寶鈔這兩種紙幣的實物,可以透露出不少清代貨幣的信息。
官票的紙張曾經有官員主張要專門制造,抄造的時候,要在抄紙的竹簾上刻上紋飾,實際上就是水印??墒钱敾实蹧Q定發行紙幣不久,太平軍的一支就開始北伐,很快打到了天津。惶急之下,已經來不及細細打造,于是采用的是采購來的苔箋紙和高麗紙。鑄造銅版用靛藍印刷。版面風格仍然與大明寶鈔等古紙幣差別不大,邊欄上的五條龍和下部的江牙海水是為了使線條細密,利于防偽。上部有紙幣名稱“戶部官票”,下面有簡要的發行原則:“戶部奏行官票,凡愿將官票兌換銀錢者與銀一律,并準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項。偽造者依律治罪不貸”。這個原則其實很有問題:“凡愿兌換銀錢者與銀一律”,看起來好像是可以兌現,其實是不能兌現的,所謂“與銀一律”,意思是可以和白銀一樣使用;“搭交官項”的內容,不僅包括繳納賦稅,也包括捐納(買官)之類,但是必須“搭交”,也就是按不同比例使用;至于偽造者“依律治罪”一條,因為此前不用紙幣,在《大清律》中是沒有偽造紙幣罪的,戶部只好臨時規定,偽造者為首的“斬監候”(死緩),為從的發配新疆,與官兵為奴。
官票的面值起初有四種,一兩、五兩、十兩、五十兩,后來又增發了三兩一種。寫在票面上的文字是“準二兩平足色銀×兩”?!皽省笔恰跋喈敗钡囊馑?,“二兩平足色銀”包含兩重意思,要分別說明。

“二兩平”是官票所用的平砝。平砝是衡制標準。在清朝,雖然有統一的度量單位,卻沒有統一的重量標準。各級政府、各地方都各行其是。以白銀為例,政府向地方收稅的重量標準叫做庫平,一兩合37.301克,各省不管如何收稅,繳到中央即按此標準。海關收稅時的平砝則是一兩合37.68克,叫關平。清代前期和歷代一樣通過運河向京城運糧,稱為漕運,后來把漕糧折成白銀上繳,使用的平砝叫漕平,一兩合36.65克。各地市場上用的平砝更是混亂,北京用京平,一兩合35.77克;上海用申公法平,一兩合36.56克;廣東用司馬平;湖南、新疆用湘平……據民國初年調查,全國已知的平砝至少在170種以上,而實際使用的時候還不一定按這種平砝計算。交易的時候如果使用實銀,那么還可以按實際白銀換算,用紙幣就不同了,必須有一個一致的平砝標準。于是官票采用了一個在北京官方與民間發生關系時常用的平砝,這種平砝是在市平基礎上,每一百兩少二兩,算起來就是每兩約合35.01克,所以叫做“二兩平”。也算是一個象征性的強制標準吧??墒沁@個標準北京知道,外地連這個名稱都還不知道,所以后來又在官票的白邊上加蓋了一行黑字“每兩比庫平少六分”。
“足色銀”是指白銀的成色。清朝使用的實銀,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元寶,各地習慣上的外形和成色都各不相同。比如北京、天津、東北等地的元寶成色大約是98.4%,山西、山東、陜西、四川等地元寶成色是98.01%,江蘇、浙江等地是98.6%……如果從事地區間貿易,必須按相應的平砝和成色換算,否則出入就大了。官票聲明用足色銀,并不是100%,而是指北京通用的成色。無論如何,官票從理論上講,對劃定白銀標準是可以起一定作用的。
“大清寶鈔”代表銅錢,鈔上寫的“制錢”就是銅質的方孔圓錢。制錢這個稱呼是明朝開始出現的。明朝自己鑄錢并不多,允許唐宋時代的舊錢與本朝錢同時流通,所以把本朝錢稱做制錢。清朝延續了這個稱呼。鈔面上特別寫明“足”,是與錢幣在流通中的使用習慣有關的。中國古代的銅錢,雖然每1000枚稱做一貫,但是在實際使用的時候,價值在一兩貫以上的情況下人們往往不會一枚一枚地去數,所以自古就有使用不足數錢幣的習慣,叫做“省陌”。宋代正式規定,每770枚可作一貫,金朝是800枚作一貫。但作為紙幣,就必須正式聲明,紙幣所代表的是足數的制錢,才能在不同地區和場合流通。
鈔、票的流通

主持官票和寶鈔發行工作的人對紙幣的流通方式設計得是十分理想化的。他們一是希望不要發行得太多,二是希望紙幣有足夠的信譽,為此他們把官票和寶鈔設計成三聯票式。我們現在在保存下來的官票寶鈔上還可以看到這樣的痕跡。官票的左右兩邊都有一個紅色的長方形騎縫印,那叫關防。按照清代的用印制度,機關或是官員的正式印信方形的叫“印”,長方形的叫“關防”。紙幣左右兩邊都有關防,正說明它的原票是三聯的。第一聯由制造單位留存,以便與發行單位備查;第二聯即流通官票;第三聯由發行單位存根。存根上的面值、編號都與正票一樣。用這樣一種三聯形式,必須和流通方式相應:流通的時候,每一位接收者都應該在票背記下自己的姓名,或是單位名稱,或是鋪戶印記和日期;當最后一位使用者用它來繳納賦稅,或是捐納官銜、功名的時候,官票回到政府機關,也就是結束它一輪流通經歷的時候,這時回收單位要拿這張官票到發行單位與存根核對,如果是假票,必然核對不上,這時要靠票背的背書逐一追查流通過程,直到查出根源。我們看寶鈔的左邊,有墨筆涂下的道道,那不是污染,而是發行單位特意劃的,叫做“刷絲”,用棕筆畫成“飛白”,當做騎縫印,以便與存根核對。
然而設計者再理想,碰到現實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首先,南京的戰事很不順利。政府原來想把官票當做一個權宜之計,幫助戰事盡快結束,就把紙幣回收了。但是太平軍占領南京后,清軍不但毫無勝果,反而是太平軍在江南不斷發展,北方的捻軍也在中原大地馳騁。清軍的財政后勤口子越來越大。
其次,既然供應不足,各地顯然愿要實銀不愿要紙票。所以各地方機構、后勤部門根本不顧政府規定的搭放搭收比例,只愿多發,不愿多收。只發不收的結果是紙幣在民間只能貶值使用。
第三,清代的白銀和銅錢本來不是主輔幣關系,二者的比價是浮動的。銀與錢的兌換差價是社會上錢鋪的重要收入來源。但是寶鈔規定,“每錢鈔貳千文抵換官票一兩”。對錢鋪來說,用紙幣無利可圖,誰還愿用?錢鋪不愿收,要想紙幣通行無阻,不就更難了。
第四,官票和寶鈔都不能兌實銀和銅錢,銀錢自是銀錢,紙幣自是紙幣,紙幣信譽當然大跌。
咸豐四年,王茂蔭又上了一份奏折,要求“擬令錢鈔可取錢也”、“擬令銀票可取銀也”、“擬令各項店鋪用鈔可以易銀也”。這就是被馬克思看到的那份奏折,所以馬克思說他是主張“暗將官票寶鈔改為可兌現的鈔票”?;实酃淮鬄椴桓吲d,寫了很長一段朱批,說他“專為商人指使,且有不便于國而利于商者”,“何漠不關心于國事如是乎?”皇帝到底還算是比較了解王茂蔭,知道他是一個清廉忠厚的大臣,雖然說了許多氣話,倒也并沒有給他處分,只是把他從戶部侍郎的位子上平調成了兵部侍郎。而官票寶鈔的流通也始終不理想。咸豐十年(1860年)二月,皇帝終于發出上諭,停止了官票寶鈔的發行。
官票和寶鈔從咸豐三年開始發行,到十年正式結束,前后不足七年,在清代的貨幣史上實在是很短的一段,但是卻留下了一個遺產:因為政府在推行紙幣的時候由戶部向社會廣為發布告示,稱“寶鈔官票天下通行”,所以民間就把紙幣簡稱做“鈔票”,這個稱呼一直沿用至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