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愛回來

王清江

盛秀芝今年50歲，曾是河南省新蔡縣檔案局的一名職工。1980年，她與還是部隊干部的張學冉結(jié)婚，兩地分居10年后，張學冉才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

14年前，在新蔡縣，盛秀芝和張學冉是一對令人羨慕的夫妻；14年中，相熟的人談起他們，話語里充滿同情和惋惜；而如今，每天傍晚，當人們看到他們夫妻相依散步的情景，心中更多的是深深的感動……

會走的“植物人”

1994年5月8日——盛秀芝對那個陰沉沉的日子至今記憶猶新。那天一大早，她剛起床，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嫂子，快，張書記被人打傷了，在縣二醫(yī)院！”是丈夫同事的聲音，盛秀芝顧不得叫醒熟睡中的兩個兒子，急忙騎自行車趕到醫(yī)院。

原來，5月7日深夜，新蔡縣公安局一位副局長到韓集鎮(zhèn)執(zhí)行公務(wù)時遭到不明真相群眾的圍攻，身為韓集鎮(zhèn)黨委副書記的張學冉聞訊趕到。混亂之中，有人舉起一把鐵鍬就朝一位干警打來，張學冉大喝一聲，用身體擋住那名警察，自己卻被鐵鍬結(jié)結(jié)實實砸中頭部……

經(jīng)診斷，張學冉頭部粉碎性骨折，顱內(nèi)大量出血，大腦左側(cè)嚴重塌陷受損。醫(yī)生告訴盛秀芝，病人隨時都有可能死亡，如果做開顱手術(shù)，大概有百分之一的生存希望，但即使保住生命，恐怕也會成為“植物人”，而且手術(shù)風險很大。

醫(yī)生的話讓盛秀芝一陣暈眩，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才36歲，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沒有至親的丈夫；兩個兒子年紀還小，一個完整的家對他們來說至關(guān)重要，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她發(fā)瘋般地大喊：“做，要做，我簽字！只要學冉還活著，怎么樣我都愿意！”

縣醫(yī)院展開全力搶救，三天后，張學冉睜開雙眼——他活下來了。可是，正如醫(yī)生所言，他的意識完全喪失，不會吃飯、說話，不認人，也不會動，只能每天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成了名副其實的“植物人”。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把盛秀芝擊倒，她和丈夫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生活還不到四年，實在不愿意相信，一家人美好幸福的生活剛剛開始卻要就此結(jié)束。

三個月后，盛秀芝把兩個孩子托付給母親照料，帶著張學冉去北京天壇醫(yī)院做補顱手術(shù)。

當時，醫(yī)院給不會吃飯的張學冉插胃管注入流食，盛秀芝覺得這樣下去丈夫太痛苦了，就拔掉插管，自己用注射器一點兒一點兒給丈夫喂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幾個月過去，張學冉的嘴開始對食物有了反應(yīng)。醫(yī)生驚喜地告訴盛秀芝，病人的吞咽功能正在恢復。與此同時，由于擔心丈夫的雙腿長時間不活動會成為一雙“廢腿”，盛秀芝一直堅持給丈夫做按摩，漸漸的，張學冉可以被攙扶著下地走路了。

丈夫身體的好轉(zhuǎn)讓盛秀芝興奮不已，但她隨即就沮喪地發(fā)現(xiàn)，丈夫雖然身體逐步康復，智力卻像個襁褓中的嬰兒：不會說話，不知饑飽冷熱，不認識任何人。醫(yī)生告訴她，張學冉這種情況，實際上就是個會走動的“植物人”。由于腦部受傷嚴重，他活下來已是萬幸，醒來更是奇跡，要想恢復成正常人基本不可能。

此時的盛秀芝，為了給丈夫看病，已經(jīng)傾盡所有。為保證丈夫的營養(yǎng)需要，她自己每天只吃兩頓飯，而且大多是丈夫的剩飯。這個會走動的“植物人”丈夫，給盛秀芝的生活帶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飯要哄著一口一口喂，走路要寸步不離牽著手，夜里醒來會自己下床到處走動……為了防止丈夫夜里走丟，盛秀芝每晚都抱著丈夫的腳睡覺。

日子過得越來越苦，倔強的盛秀芝卻說什么也不肯放棄，還是堅持和不會說話的丈夫“聊天”，希望能恢復他的語言能力和智力。在她心目中，曾是軍人的丈夫，意志力一直都那樣頑強，她覺得，雖然他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心底里，一定也不想放棄……

苦苦支撐

張學冉受傷那年，大兒子張家綺12歲，讀初中一年級，小兒子張家祥上小學三年級。帶著丈夫從醫(yī)院回到家，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問題像座山一樣壓在盛秀芝肩上。一邊是需要加強營養(yǎng)的丈夫，一邊是需要學費的孩子，用捉襟見肘來形容這個家，一點兒都不為過。

1997年，張家綺高中畢業(yè)了。這個懂事的孩子早把媽媽的艱辛看在心里，和媽媽商量著要去當兵。盛秀芝知道，這樣一來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會大大減輕，但事關(guān)孩子的前程，她猶豫了很久。那年的11月5日，是張家綺從軍離家的日子。盛秀芝早早起來給兒子下了碗方便面，把僅有的幾個雞蛋拿出來煮好，放在兒子的挎包里，又將50元錢偷偷塞進兒子的口袋。張家綺不要媽媽送，臨出門時，回頭對她說：“媽，你放心，我在部隊上會好好的。爸會好起來的，等我回來，就能幫你了。”看著兒子遠去的身影，盛秀芝再也忍不住，關(guān)上房門放聲大哭。

二兒子張家祥年齡還小，難免有嘴饞的時候。一次，為了要一根冰棒，他挨了媽媽的打。事后，盛秀芝抱著兒子哭了一場，邊哭邊說：“你今天看媽媽手里還有兩塊錢，可這兩塊錢是咱家一天的飯菜錢。咱家和別人家不一樣，你還小，可能會覺得委屈，但是等你長大了，媽媽一個人也能供你上大學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張家祥好像一下子就長大懂事了，抱著媽媽說：“以后我再也不亂花錢了，我要好好讀書，上高中，上大學。”

幾年時間過去，張學冉的身體已經(jīng)可以行動如常，但智力和記憶力并無好轉(zhuǎn)，幾年里只學會了說一個“好”字。盡管只一個字，還是讓盛秀芝興奮了好幾天，這說明丈夫能聽懂她的話，能與她交流。她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就算十年不吃肉不添一絲半線，也一定要讓丈夫恢復到比較正常的狀態(tài)。

為了彌補沒能供大兒子讀大學的缺憾，也為了便于丈夫康復治療，2000年9月，盛秀芝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將已考上縣一高的小兒子轉(zhuǎn)到駐馬店高中上學，自己帶上丈夫到駐馬店市區(qū)，一邊打工掙錢，一邊照顧丈夫和兒子的生活。

她租了間簡陋的房子，準備去做不需要本錢又見錢快的搬運工。為了掙錢與陪護丈夫兩不誤，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教會丈夫騎自行車，然后自己買了一輛舊三輪車，到建材市場去給人搬運貨物。每天送貨時，她拉著五六百斤的貨物，讓丈夫騎自行車跟在自己后面，又怕丈夫走失，要時不時回頭看著丈夫。地板磚、水泥、裝飾板，一趟趟裝上搬下，肩上磨出的血水與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在累得腰酸腿疼，頭暈耳鳴時，還要惦記著丈夫是不是跟在自己身邊……而當她忙碌一天下來，掙得二三十元報酬時，所有的勞累都不算什么了，因為供兒子讀書、給丈夫治病又有了指望。

這時候的盛秀芝，已經(jīng)把丈夫當兒子一樣無微不至地照料。讓人絕望的是，盡管她在醫(yī)生指導下費盡心力試圖恢復張學冉的記憶，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張學冉的情況依舊沒有起色。盛秀芝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下去了，在親友的勸說下，她想到了離婚。可是，牽著張學冉的手徘徊在法院門口，看著像孩子一樣跟隨著她的丈夫，想起當年的美好生活，盛秀芝淚流滿面，沒有勇氣走進去。

她想到了死，也許死了就能解脫了。她對丈夫說：“學冉啊，我撐不下去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張學冉還是沒有反應(yīng)。

用愛喚醒記憶

盛秀芝想到，要是自己死了，丈夫肯定也沒法好好活下去。為了讓兩個兒子記著父母的模樣，她把當年和張學冉的結(jié)婚照放大，掛在房間里。誰知，此前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反應(yīng)的張學冉，卻盯著照片久久發(fā)呆。盛秀芝試著把照片取下來，遭到張學冉用力阻攔。如同電光火石一般，她突然看到一線希望——丈夫在潛意識里對這份愛情還有印象，也許使他恢復記憶的關(guān)鍵點就在這里。

盛秀芝決定活下去，她要重拾當初美好的愛戀，和丈夫重走一次愛情路。

1977年，盛秀芝和張學冉一見鐘情，很快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1980年結(jié)婚后，兩人長期兩地分居，張學冉每周都給盛秀芝寫信。這些飽含深情與牽掛的書信，盛秀芝一直保存著，它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如今，她拿出珍藏了二十多年的整整一小箱兩地書，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整理了一遍，開始每天給丈夫讀信。

他們從第一封信開始讀起，盛秀芝自己也沉浸在對美好歲月的回憶中，活下去的愿望更堅定了幾分。盛秀芝重新留起大辮子，天氣好的時候就挽著丈夫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兩人戀愛時，經(jīng)常在這樣的小路上散步。時間在反復讀情書、反復模擬和描述當年的戀愛故事中緩緩流逝，張學冉漸漸有了反應(yīng)，盛秀芝每讀一句，他就“嗯”一聲，慢慢竟能進行一些簡單的語言交流了。

2001年3月14日清晨，盛秀芝忙著做飯，張學冉不聲不響地出了門，等盛秀芝轉(zhuǎn)回身尋找，發(fā)現(xiàn)丈夫已經(jīng)沒了蹤影。她焦急萬分，聯(lián)系老家的親友，大家找遍了全市九縣一區(qū)及周邊城市。十幾天過去，盛秀芝的體重由原來的60公斤下降到50公斤，親友們勸她：“秀芝呀，快20天了，他那個情況，吃的也不知道要一口，又記不起任何事……孩子沒爹，可不能再沒娘啊！”盛秀芝不吭聲，只是咬緊了牙，一遍一遍在駐馬店的大街小巷里搜尋。4月3日上午，終于傳來好消息：正陽縣慎水鄉(xiāng)的3名村民報信到新蔡縣，說他們村收留了流浪到那里的張學冉。

在報信人家里，蓬頭垢面的張學冉看到盛秀芝，“哇”的一聲哭了。盛秀芝替丈夫抹了把眼淚，自己也已經(jīng)淚流滿面：“別哭別哭，我們一起回家。”張學冉連連點頭：“好，好……”

這次失散讓盛秀芝更加意識到丈夫?qū)ψ约河卸嘀匾鴱垖W冉也似乎明白了盛秀芝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他的記憶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恢復了。當張學冉終于“記”起家里的人，第一次喊出“盛秀芝”三個字時，盛秀芝失聲痛哭。

那之后的一年里，張學冉各方面都恢復很快，但智力水平依然低下。盛秀芝接受有關(guān)專家的建議，開始教丈夫漢語拼音和10以內(nèi)的加減法。讓她感到意外的是，四十多歲的丈夫?qū)@種“小兒科”的益智教育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很快就能認簡單的字，會背簡單的兒歌了。有一天，盛秀芝看見背著書包上學的小朋友，突發(fā)奇想：也許接受正規(guī)教育，丈夫的進步會更快一些。她跑遍全城，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家幼兒園出于愛心，愿意免費接納張學冉這位47歲的“大朋友”。

得知幼兒園來了個腦子有毛病的“大朋友”，家長集體抗議。幼兒園園長張瑞華頂著壓力對盛秀芝說：“秀芝呀，你這么多年不容易。我們也想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把學冉放在這里，你就放心吧！”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張學冉會認路了，遇見熟悉的人會主動打招呼。他學會了100以內(nèi)的加減運算，會背幾十首唐詩。最難得的是，他知道心疼人了，經(jīng)常幫盛秀芝做家務(wù)。2005年7月，張學冉幼兒園“畢業(yè)”，盛秀芝張羅著為丈夫找小學，但這次張學冉不干了，有點兒羞澀地說：“我不去上學了，一把年紀的人每天和一群小朋友在一起讀書寫字，不好意思。”

盛秀芝笑著，眼睛悄悄濕潤了。

愛情回來了

她開始在家輔導丈夫?qū)W習小學課程。為了繼續(xù)強化丈夫的記憶力，她找來一本電話號碼簿，要求他每天背電話號碼。為了開闊丈夫的視野，她經(jīng)常有意識地帶他到人多的地方散步或者逛街，讓他熟悉環(huán)境，刺激他的記憶。

有一次在街上，張學冉突然覺得迎面走來的一個人非常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可這人沒看見他們，匆匆走了過去。自此，張學冉非常煩躁，不愿再到人多的地方去。在咨詢了醫(yī)生以后，盛秀芝同一些張學冉已經(jīng)重新認識的戰(zhàn)友、同事聯(lián)系，大家為了張學冉，經(jīng)常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地聊天，張學冉身處其中，情緒慢慢好了起來。那之后，盛秀芝盡可能多地帶張學冉到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走走，和一些老同事見面。時間一久，慢慢的，張學冉能自己回憶起一些人和事了。

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張學冉不僅背完了一本電話號碼簿，還學完了小學全部課程，接著開始了初中文化課程的學習。現(xiàn)在的張學冉每天早晨6點30分起床，沿縣城大街跑步鍛煉，風雨無阻。跑完步回家，就幫助妻子準備早餐，上午學習，午休后讀書看報。傍晚時分，他和妻子一起去散步……2007年9月，醫(yī)院用一些資料對張學冉進行了簡單測試，測試表明，張學冉雖然知識不足，但智力已恢復到接近正常人的水平。

如今，張學冉已經(jīng)會對妻子表達自己的感激了，他用“偉大”來形容妻子這些年來為他做的一切。而盛秀芝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他是我丈夫，只要他在，這個家就是完整的，生活就是完整的……”

最真摯的情感往往是樸素的。對盛秀芝來說，幸福就是一個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生活，她用不計回報的付出與愛，將這份最樸素的幸福緊緊握在手中。

（摘自《鄭州日報》《戀愛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