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一個人生死

齊子兒

他們結婚時，她20歲，他21歲。他1.82米，大眼睛，長相俊逸；她1.50米，臉有雀斑，姿色一般。但是，他那么愛她——沒有兄弟姐妹的他，在父母去世后，把她又當愛人又當親人，好像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生，就是為著她一個人。

他不止一次調動工作，但每次都把她帶在身邊。兩地分居的日子，對他來說是一種煎熬。下了班，他總是比她早一點兒趕到家，煲粥、炒菜，還擔心她是不是愛吃。他不讓她洗碗，理由是，她累了一天，去看電視休息一下。漸漸的，她對這樣的日子習以為常。

她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個個都像他，漂亮挺拔。不像她，吃得好，運動少，身體愈發(fā)臃腫，也愈發(fā)襯得矮。他卻不嫌她，走到街上還牽著她的手，早飯前晚飯后各散步一次，吹著小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逢年過節(jié)，她回老家看自己的兄弟姐妹，每一次他都跟了去，路途再遙遠汽車再顛簸，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逢人都笑呵呵地跟著打招呼。

她喜歡打麻將，牌友坐了一屋子，呼呼啦啦一整天，到了飯時，他盛了一碗又一碗的飯，給他們一一端上。牌友過意不去，便拉她下樓找空閑的地方打。他一個人在家孤寂地等著她，像很多年前等她下班一樣，把墻上的表看了一圈又一圈，把鍋里的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那天她回來，他第一次向她發(fā)了脾氣，責備她不愛惜身體。而她因為手氣不好，輸了不少，正氣在心頭，拋出一句，身體不好死了才好。他向她道歉，是我錯了，死也是我先死，你那么好，要活很久很久。

那么好的其實是他。街坊鄰居、她老家的親人、她的牌友、散步時常遇到的人，沒一個不說他好。

好人都長命，他卻不是。2007年5月9日晚上，他看完天氣預報，叮囑她明天有小雨，要穿暖和點兒，然后起身端起她的茶杯。就在去往廚房那短短一段距離中，他心口絞痛，吃力地喊著她的名字。她小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仰起頭，看到他臉色蒼白。她嚇得準備掙脫他去找藥，他卻反握住她的手，好像生怕她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他怕她過分擔心，笑著對她說，我沒事的。話音剛落，身體就軟下來，手緩緩地抽離而去，像一枚落葉離開了枝丫的牽絆。

他死于心肌梗塞，僅僅幾分鐘的時間。她號啕大哭，抱著他，一聲聲喊著他的名字。他像睡著了一樣，第一次這樣對她不理不睬。她明明記得，就在剛剛，他還和她一起坐著看電視；就在昨天，他還說等到結婚50周年，他們要去補拍婚紗照；就在清明節(jié)那天，他還陪她回老家祭奠她的父母……他在她身邊，就在一秒鐘前，那么清晰的記憶，卻被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

下葬那天，她哭得像一灘泥，被很多人拖著，卻還是硬要送他到墓地。她說我來送你了，她說我真后悔，她說這一輩子都是你在伺候我，怎么也要我伺候你幾天啊，她說你快點兒來接我吧，沒有你我該怎么過……一句句，說得哽咽，一旁的人禁不住一次一次落淚。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沒有他，她這輩子的福享到頭了。

她是我的姑媽，他是我的姑父。辦完喪事，怕她一個人在家找不到他，心里難過，我留下來陪她。她只坐在那里，呆呆地盯著一處。直到三天后，她開始說話，僅僅一句：“我這輩子只為他做了一件事，就是我死到了他的后面，替他背了所有痛苦。”

時年，她67歲，他68歲。他們結婚整整47年。

（摘自《時代青年》郭德鑫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