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中的融合：三十年來的中國理論批評

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的理論批評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從閉關鎖國極左僵化體系中解放出來，走向了一個開放的兼收并蓄的時代。不管我們對中國當代的理論批評有何種方式的不滿足，但我們不看到這樣的歷史進步顯然不是客觀的態度。三十年的變化，當然是一個艱難曲折的歷程，其中的具體歷史環節非本文所能細述，這里做幾點簡要概括，力圖勾勒出理論批評變遷的歷史草圖。

一、展開多元理論話語的學術視野

“文革”后中國的理論批評從馬克思主義原理的單一闡釋，轉向了多元化的理論知識建構。從“文革”極左的思想陰影走出的人們，當然不可能越雷池多遠，馬克思主義原理還是思想解放的根本指導思想。“文革”后的理論界展開了對“人”的思考，這一思考也與文學界的“傷痕文學”展開的人道主義和人性論的反思有關。理論界則是通過對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經濟學一哲學手稿》的重新發現和重新闡釋為契機，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之外，另辟蹊徑，開拓一條馬克思主義的“人學”的道路。這就為人道主義、人性論的全面展開提供了政治庇護。我們今天回過來可以看到，這種理論的變遷如此困難，那時整個理論界都在大張旗鼓地閱讀這部手稿，可以看到理論界強烈的突破僵化體系的愿望。這個體系由前蘇聯確立了經典解釋的意義，所有學理問題都要還原到這個權威性的原理中去。隨著從人道主義打開缺口，關于“大寫的人”的討論，引入了西方的存在主義以及現代思潮，這就使得思想具有開闊的視野，理論批評也具有更大的闡釋空間。不再是過去引經據典式的論證，所有的學理最終都只是再度證明馬克思主義的原理，或者是從這個原理派生出的衍生意義。今天，我們可以看到，雖然理論批評也未必能完全隨心所欲地展開論述，但思想背景則是極為廣闊的，我們可以討論任何思想理論，可以引用任何學術資源，只要言之成理，只要政治上不違背原則，就可以展開討論。我們不能不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

二、融會了西方現代理論批評的主要成果

無庸諱言，自現代以來，中國的理論批評就是在西方理論的引導下完成現代轉型的，盡管我們也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中國傳統的理論，也試圖給予中國傳統理論以現代性轉化，但占據主流地位的理論批評，不能不說是西方的理論批評影響下形成的中國現代理論批評。首先是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理論建構了中國理論批評的基礎，并且長期支配了中國的理論批評的歷史。直至“文革”后，中國理論批評呈開放態勢，廣泛吸取西方的理論批評，三十年來，西方的現代理論批評幾乎持續不斷地涌進中國，給學習和借鑒提供了豐富資源。在外國文學作品與理論的引介方面，文學期刊功不可沒。20世紀80年代初，主要是依靠這些期刊引介最新的外國文學理論與批評。當時北京的《文藝研究》、《文學評論》、上海的《外國文學報道》、《文藝理論研究》都是引介西方新理論的主要陣地。這為中國的理論批評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參照資源。當然，更重要的是，老中青三代學人都懷著建設新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熱忱，熱烈地吸取西方新理論的成果，推進中國的理論批評向前發展。西方自20世紀初至今的理論批評，中國“文革”后三十年幾乎都被瀏覽一通。從新批評到結構主義，從現象學美學到闡釋學，都有不同程度的介紹。就是晚近的被稱為“后結構主義”的精神分析學、?？频脑捳Z權力理論、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等也有廣泛的傳播。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也引起中國學人的熱烈關注。前蘇聯的巴赫金的詩學對當代中國影響也很大，巴赫金的理論似乎更具有歷史內涵，與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歷史批評可以更自然地過渡。另一方面，特別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的進入，讓我們看到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新的活力。杰姆遜在中國的影響長盛不衰，給予有社會歷史批評傳統的中國理論界提供了新的視角。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資源依然未能與中國的傳統馬克思主義融合一起，創建中國的新馬克思主義，這是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當代實踐所面臨的挑戰。

三、西方最激進的理論批評在中國也有回應

并不是說最激進的理論就是最好的、最有效的理論，而是由此表明中國當代理論努力與西方理論界保持學術上的同步。不管怎么說，解構主義是有難度的理論，解構主義作為當代理論批評的一個最有影響力的學說，它并不只是一家之說，而是構成了人們普遍要去面對的一種立場、一種方法和思路。當代理論批評因為存在著解構主義，在其展開論斷時，總是要去面對解構的問題。實際上，中國的解構主義傳播自80年代中期以來，始終是在困惑猶疑與簡單實用的雙重態度中展開。德里達早期在語言學領域的解構得到人們更多的關注，解構的顛覆性被當作解構的惟一特征被接受，這也是一個不小的片面。但近年來，德里達后期的思想，也隨著一些翻譯引介，為中文讀者所了解。在這里，我們看到一個更具有倫理面向和現實關懷的德里達的形象，他關于死刑的思考，關于動物與人類的關系、關于友愛的政治、關于禮物與好客、關于寬恕與正義、關于沒有宗教的宗教性的思考，等等，可以看到后現代時代的人文價值已經初具規模。雖然解構理論在當代中國的批評中還只是淺嘗輒止，要轉化為更具有原創性的批評活動還有待時日，而且解構也經常被簡單化、表面化，但也因為解構的視野，中國的理論批評不再那么武斷之風盛行，更多了反思的立場。

四、女性主義理論和批評形成氣勢

女性主義理論及批評，在當代中國已經蔚成風氣，這可能是中國理論批評與西方保持同步對話最切近的學術潮流。如果讀讀現在的博士、碩士論文，女性研究可能占據了相當的數量。女性研究中包含的女性主義理論，當然是來自西方的女權理論，但中國對西方的女權理論的真正研究介紹卻并不充分，女性主義理論是一種比較好借用的理論，主要是一種立場和視角，無需太復雜的理論方法。西方的女性主義理論也是借用?？碌臋嗔Ψ治龊偷吕镞_的解構理論，這二者構成了女性主義的基本理論資源。女性主義研究沒有定勢，沒有限定，凡是女性寫作的作品總是包含著一定的女性意識；凡是有人的活動，總是有性別關系。這使女性主義研究可以無處不在，理論批評可以使得問題輕易地明晰化。這也使得中國的女性主義研究有著理論粗淺化的特征，并且性別政治的意味愈來愈濃厚。

相比較而言，另一種身份政治的理論——后殖民理論，在中國就沒有形成氣候，更沒有轉化為理論批評的具有潮流性質的陣勢。究其原因，大約是中國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殖民地歷史，半殖民地半封建并不足以讓中國把殖民化看得是內在化的歷史經驗，后殖民理論無法擊中要害。

五、西方理論與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有機融合

對于西方理論的引介，一方面是大學學院教育體系傳播知識的需要，另一方面則是給予中國的文學批評以理論的資源，后者顯然也在中國有相當可觀的成效。“文革”前，中國的文學批評主要是馬克思主義和前蘇聯的理論體系在起引導作用，現實主義文學觀念幾乎成為批評惟一要維護的文學方向。新時期以來，中國的文學批評逐漸吸取西方現代理論的成果，有運用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的方法進行文本分析，有用精神分析學的方法對作家創作心理進行研究，有引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來讀解文化現象，有用解構主義、女性主義來展開批評……所有這些，都使得當代中國的文學批評在闡釋文學創作時，顯示出活力并打開更生動的文學空間。當然，并不是說吸收了西方理論資源的批評就是好的批評，這里只是表明，“文革”后的三十年，中國文學批評具有了更廣闊的知識視野，也因此不再簡單依賴單一的判斷來處理文學現象，而是有更強的把握文學作品文本的能力。

六、中國本土理論的初步醞釀

因為改革開放引入的豐富的理論資源，當代理論批評也在借鑒的同時，逐步形成中國文學批評自身的特點。很顯然，中國的文學批評，并不是與西方對立的另一種文學批評樣式，而是廣泛吸取西方現代理論成果、有著中國文學問題意識的批評活動。在當今時代，要想建立一種超出西方或與西方隔裂對立的中國文學批評是不可能的。我們稱之為“文學批評”的這種精神活動，畢竟是現代性的產物，更準確地說，是西方現代文化影響下的產物。中國的文學批評，當然有必要在更深廣地吸取西方文學理論批評的成果基礎上發展出自己的理論批評體系。實際上，“自己的”永遠是一個相對性的比喻說法，在當今知識全球化的時代，并沒有截然的“自己的”知識體系，有的只是一種“自己的”意識形態立場。確實，中國傳統的詩學資源如何融入現代的批評，這是一項依然艱巨的工作，無論如何，既不能忽略，也不能生硬草率。重要的是有中國自己的問題意識，有自己的表述方式。至于使用或借鑒西方的理論資源，這并不表明我們就只是跟著西方的潮流。更何況中國文化的現代轉化也必然要在更全面地吸取西方成果的基礎上來完成，而且需要更長的時間才可能真正打好這個基礎。

對于中國的文學理論來說，現在的學習和借鑒，正是融合傳統資源與展開未來積極的面向的一個堅實平臺，恰恰是有一個比較深入的“西化”過程，為建構中國的文學批評做好了準備，隨著國際學術交流和融合的趨勢發展，中國的文學理論批評有可能自成一格，漢語言的表意特征，中國的問題意識，中國文學提供的中國經驗，這些都使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未來充滿無限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