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接受史能成為文化變遷史的參照,大概就有了經典的意味。
魯迅自然是這樣一個人。
我在魯迅研究室前后工作過十幾年,對這個領域略有觀感。說魯迅研究史是現當代文化觀念演變的一個標本性的存在,也不過分。它本身就是一部大書,雖然每個人的理解并不一樣。
魯迅研究算起來已有八十余年歷史,如今已成顯學。有時在民間熱烈非凡,有時被高高置于象牙塔里。它也曾被弄到嚇人的地步,親近政治,陷于各類風潮。其實按魯迅心性的特點及文本的形態,把它神秘化、政治化和學院化都是有問題的。但這門學科有它自己的特征,和時代的關系頗密,也與人生的苦樂大有關聯。魯迅之于現代知識階級的話題,在今天不是弱化,而是更濃烈了。這門學科的復雜性,隨著時間的流逝會進一步呈現出來。
以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三十年來的情形為例,倒是可以發現這個學科的軌跡。我以為這里折射的信息,和這個學科的深層話題糾纏著。這里想談兩個問題,一是研究室自身的情況,一是研究室主編的《魯迅研究月刊》的學術狀態。兩者給人的印象不同,但內在的隱含實在是豐富的。
魯迅研究室成立于1976年。當時的任務是整理魯迅的遺稿,對其輯校古籍、遺物進行研究,并編輯出版魯迅年譜等。由于還處于特定的歷史時期,相關的研究不能不帶有意識形態的色彩。比如保衛魯迅、批駁自由主義文人的言論等在那時頗被重視。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情況略有變化,學者的研究視野也出現新的內容。比如隨著周揚的出山,關于魯迅的解釋就開始面臨新的難點。周揚因歷史的原因,靠自己的影響力,覆蓋了對魯迅的某些解釋,對胡風等人的看法與魯迅不同,甚至把一些觀點輸送到研究界。以李何林為首的研究人員對此進行了長期的爭論,研究興奮點被30年代的話題限制了。比如關于“兩個口號”之爭,關于左聯宗派主義問題,對立的地方很多,應當說,在這些是非之論中,還摻雜著意識形態的話語,雙方難免不被歷史的舊賬糾纏。80年代初是歷史的過渡期,這些爭論導致了人們對其價值的反觀,老一代的學者王元化最早地意識到這一點,提出要從更開闊的視野來研究魯迅,而不是把他狹隘化。王元化早年是魯迅研究的新銳,二十幾歲所作的魯迅與尼采的論文光彩照人。后來經由黑格爾、劉勰的研究,而形成大文化的觀念,他對魯迅研究的看法就異于別人,意在把研究從簡單的功利層面移到深層的文化靜觀中。這個看法很快被更年輕的一代人所接受,先前的意識形態話語受到質疑,研究室的方向也開始出現變化。李何林先生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王富仁,就在思想的根基上動搖了舊的思路,將魯迅從政治話語的體系里解放出來,即淡化實用主義理論,從更深遠的歷史角度打量魯迅與他的身后的歷史。王得后關于“立人”思想的闡釋,陳漱渝關于史料的辨析,李允經關于美術史中的魯迅的把握,都和1976年前后的語調有別,思想解放的步履漸漸出現了。
那時候《魯迅研究資料》和《魯迅研究動態》的出版,對矯正意識形態化的敘述方式無疑有著不小的意義。80年代知識界的任務之一是“新啟蒙”,魯迅傳統被李澤厚納入自己的“歷史積淀說”的話語結構,解放思想的熱潮里,也能感到《吶喊》、《彷徨》疏散出的意念。不過魯迅研究室似乎還在漢學的傳統里打轉,人們開始對現代文學的一些基本史實進行考釋,把一些不被注意的材料提供給學界。比如魯迅的同時代人的關系透視,他的藏品,往來信件的整理,都有亮點。所藏漢畫像的勾勒,所藏碑帖的研究,豐富了這個學科的內涵。接著是周作人資料的整理、開掘,都有新面貌。周作人附逆的討論打開了思想界的另一扇大門,周氏兄弟的對照研究里深化了諸多難點的思考,這在后來得到了更年輕一代的響應。錢玄同的日記,錢氏收藏的信件也被展示出來。他的文集的注釋出版,把“五四”的背景擴大了。初期的研究室有八大顧問,王瑤、唐弢、林辰、孫用、楊霽云、戈寶權等,都為理論建設和資料建設做了不少的工作。王瑤關于魯迅與古典文學關系的思考,與流行的理論區別開來,顯示了學識的深切和境界的闊大。后來錢理群、趙園在他的引導下,進入了更深的研究層次。林辰在文章里考辨了許多史實,他對魯迅與蘇曼殊關系的梳理,對古典小說與魯迅的關系的探索,對這支隊伍的影響是不可小視的。較之于一般的理論研究,魯迅研究室屬于漢學的流脈,注重資料,本于版本,就少了夸夸其談。王得后的《(兩地書)研究》,就是從校勘出發,探尋魯迅的思想,至今依然被世人矚目。陳漱渝在《魯迅史實求真錄》里對史學界的錯誤言論的辯論,還原了一些疑慮重重的事件本質,給人諸多啟發。趙瑛的那本《籍海探珍》,對魯迅輯校古籍的描述,殊多真語,不涉空言,一時被人稱頌。她從魯迅的大量的輯校古籍文獻中,發現了魯迅精神迷人的地方,比那些醉心于玄學的學者顯示出扎實的基礎。李何林就親自撰寫魯迅與30年代論戰的史料文章,在格局和眼光上力摧舊壘,都有不少的深度。他本乎良知,遠離玄言,所帶的隊伍形成了一個流派。在知識界大講人道主義和異化學說的時候,魯迅研究室的同人們貢獻的是史料扎實的著作,在那時的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
90年代后,魯迅研究開始清冷起來,研究室的興奮點分別轉向魯迅的藏書研究和同時代人的交叉研究。探討魯迅的知識結構和文化背景,也多少推動了認知的進化。這里,姚錫佩女士對德文資料和日文圖書的研究令人難忘。她從魯迅外文圖書里發現了許多鮮為人注意的話題,廓清了魯迅思想背景的模糊的地段。后來關于魯迅譯文全集、魯迅藏品的出版,都是在廓清研究的精神地圖。像魯迅的譯文全集出版,是近五十年間的一件大事,它的問世不僅給研究者提供了新的資料,也證明了魯迅首先是翻譯家,同時也是作家的看法。而漢代畫像的幾次出版,能發現魯迅對傳統的一個基本思路,那就是在主流文化之外的支流話語世界,存在著一個健康、朗然的精神世界,漢畫像的整理其實證明了先生非凡的視野,他意識到,如果說要復興舊的藝術,那自然是漢代畫像這樣的藝術。它們沒有道學的東西,是無偽的存在。魯迅需要的正是這個存在。這些資料的研究給學界的啟發是巨大的。魯迅世界的原色的一面,可以讓研究者體味到舊的道德話語對他的肢解。恰恰這些顛覆了舊的思路。人們注視他的時候已不再像過去那么簡單了。
這三十年間,魯迅研究室最大的貢獻是打造了《魯迅研究月刊》這個平臺。
當《魯迅研究月刊》行世后,魯迅研究室實際上成了中國魯迅研究的中心。這個雜志幾十年間展示了這個學科的基本形態,重要的思潮和觀點都折射在這個世界里。從80年代起,月刊集結了一批史料專家和思想者。前者以林辰、朱正、陳子善、陳福康、朱金順等為主,后者是錢理群、王富仁、孫玉石、林非、劉再復、汪暉、王乾坤、郜元寶、高遠東、李新宇等為亮點,在整體上顯示了知識界的質量。日本的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丸尾常喜、北岡正子也在此顯示了自己的實力。三十年間,中國知識界關心的思想問題和學術問題,在這些人的文字里都有體現。說魯迅研究是中國知識界思想高度的一個參照,有時也并非夸大之談。
上述諸人的思想在這一時期展示了精神的多樣性。錢理群《心靈的探尋》曾在青年那里有深切的輻射,是思想解放期間重要的收獲。他從魯迅獲得的自由無偽的意識,為當下知識界帶來鮮活之色。王富仁最初的論文,顯然受到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影響,在一較大的框架里建立了對魯迅認知的新視角。他提出的“回到魯迅那里去”的觀點,還原了文化史的一頁,撼動了泛意識形態的理論根基。隨后汪暉從現代哲學的角度,切近對象世界,發現了歷史的中間物的特征,就把魯迅的精神哲學從古典主義論述話語轉入現代主義的視野里。他憑著良好的哲學感覺,梳理了魯迅世界那個不確切的一面,從整體上改變了舊的書寫邏輯,無疑是研究界的一次思想進化。不久王乾坤《魯迅生命哲學》的連載與出版,在哲學的層面豐富了學科的語境。他不僅受到康德、海德格爾的暗示,也受到莊子、老子的熏陶。把舊哲學和現代哲學打通了,置于一個豐富的世界里。而更年輕的學者高遠東,從文化的歷史里,發掘魯迅小說與古典文化的復雜聯系。他關于魯迅與墨子、莊子、老子、孔子的論述,資料的嫻熟與理論的力度,都超越了前人的視界,厚重的文化感在論文里呈現了出來。在他們的研究過程里,明顯地呈現出這樣的痕跡:魯迅作為思想解放的參照,他為轉型期的人們提供了諸多鮮活的精神元素,現實理性的投射是無疑的。可是后來人們不再滿足于這種簡單的打量,當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王乾坤《魯迅的生命哲學》出版后,“魯迅學”作為一門學科,顯示了它的成熟性。這里不僅涉及到傳統國學的問題,也和知識分子的價值態度糾葛在一起。當代知識界最關心的話題在魯迅研究者那里多少得到了回應。
研究的多維性,證明了魯迅的百科全書性的價值。這個領域的開闊和深度吸引著無數人文學者參與討論。錢理群、陳平原、王曉明、陳思和、薛毅、李新宇在近幾十年都貢獻了他們的思想。錢理群的憂患感和陳平原的自覺的學術理念不同,但在精神深處卻糾葛著相似的元素。王曉明的研究是延伸性的,90年代初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內涵著魯迅式的焦慮,或者不妨說,把魯迅研究的心得移進當下的思考里了。魯迅研究的輻射性頗值得關注,這門學科在當代的影響力使它也具有了反象牙塔化的傾向。所以,一方面是日趨的學院化的敘述,一方面是當代性的言說,魯迅學像孔學一樣成為知識階層繞不過去的話題。說他有元典的意味,不能不說是對的。
近三十年域外的哲學思潮對文學批評界的影響毋庸置疑。西方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后現代主義等新理念不斷滲透在批評家與文學史家的思想里。許多研究者看到了魯迅文本與這些理論建立關聯的可能性,并從魯迅的世界尋找與西方現代知識分子對話的途徑。汪暉、梁展、劉禾都貢獻出重要的文章給世人。在討論現代性和全球化問題時,魯迅當年的選擇在今天的語境里被一種新的意識所激活。至于日本、韓國、美國、法國學者的論述,同樣有新奇的地方。韓國學者在跨文化的研究里,發現了東亞問題的新的語境。魯迅使他們看到了抵抗西方與匯入普世價值的意義。不過這些韓國學者和日本學者一樣,是帶著本國人的困惑與問題意識進入魯迅的。他們希望能像魯迅一樣承受著沉重的東西。人們普遍認為,魯迅作為20世紀中國的作家,其精神的深層領域與西方重要的思想家、作家都有可以對話的地方。而且其中引發的課題,是極為豐富的。
域外魯迅研究著作在近三十年的大量翻譯,刺激了國內魯迅研究的深化。普實克、李歐梵、竹內好、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丸尾常喜等人的著作,使國內學人意識到魯迅成為話題的深層意義。甚至在對作家伊薩克·巴別爾、博爾赫斯的譯介里,人們也聯想起魯迅。30年代魯迅對巴別爾的贊譽引起了許多學人的注意。至于比較文學領域里的時空就更為開闊。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繆、薩特等與魯迅的比較,把中國的現代性引向更為廣闊的思考領域。在對現代性的陷阱的警惕這一思路中,魯迅成為東亞思想史的資源而被不斷引用。
親近魯迅的還有一批民間思想者,這些反象牙塔化的人士在三十年間也留下了自己的痕跡。林賢治、邵燕祥、藍英年、陳丹青等以另類的聲音表達著對魯迅的理解。林賢治的文字是巖漿般的激流,那是從野草里生出的熱浪,毫無偽態,是詩的流淌。也因過于偏執而引發爭論。陳丹青的陳述是畫家式的敏感,他從一種生命知覺里切近研究對象,就把學院派的老氣驅走了。至于邵燕祥的隨筆,那多是對30年代思想的回應,在憂思里銜接著遠去歲月的激流,讓人流連不已。這些人在精神的原色里延續了魯迅的傳統。他們不是從學理上架構魯迅的世界,而是從生命的原則里繼續著魯迅式的智慧與審美之光。魯迅研究與魯迅意象,就這樣在學界和知識界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著。《魯迅研究月刊》多少記錄了這個過程。
當代作家加入到對魯迅的思考里,豐富了這個學科的研究。莫言、大江健三郎等對魯迅的興趣給世人諸多的興奮點。莫言是堅持魯迅的道路的。他的小說《酒國》被翻譯到日本時,大江健三郎就嗅到魯迅的意味,對此有著高度的評價。大江先生對魯迅的推崇,可能與他的知識分子的立場有關。他從中國作家對“五四”理念的繼承中也看到了日本作家的問題,他自己對魯迅的讀解,釋放著一種絕望和掙扎的精神。而這一點與莫言極為相似。在紀念魯迅逝世七十周年的時候,莫言在魯迅博物館有一個發言,被學界的許多人所注意,那就是“自己的寫作一直是沒有離開魯迅的”。他的表達也令人想起劉恒、張承志這樣的作家。他們的文本一定程度折射著《吶喊》、《野草》的意象。在與魯迅很遠的地方與魯迅相逢,給批評家帶來一種歷史感的沖擊。研究者們從魯迅主題的延伸里,發現的題旨是很有挑戰性是無疑的。
從一個小小的研究室看一門學科的走向,自然能嗅出其間的氣息。慶幸的是這里沒有封閉的病態,它一直和現實發生著多種多樣的聯系,以致和學院派形成了兩股勢力。魯迅研究室還給無數作家留下了自己的空間。莫言、閻連科、李耳都是這里的客人。這里還為王小波、汪曾祺舉辦過紀念展。魯迅之外的世界,其實恰恰閃爍著現代知識分子的話題,他們與魯迅傳統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系。魯迅的開放性,已是一個事實,從魯迅之外的景觀里考釋現當代文化的流脈,也許對未來的研究者更有引力。
三十年間只是短短的一瞬,但魯迅的話題的豐富性卻讓我們不得不對這門學科抱有期待。魯迅研究是個沒有終點的跋涉,未來的可能性給我們的刺激恐怕更多,歷史證明了此點,未來也會這樣,對此我深信不疑。
責任編輯 陳劍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