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團在明代的興起,直接影響文學藝術家的生存方式、藝術心態和創作行為,從而營造出具有時代特征的文學生態。對明代社團文學中的作家不能僅限于“個體性”研究,因其生活、情感、思想及文學活動都帶有密不可分的“集體性”,故須聯系起來加以考察。文人社團作為一個文學群體,社團作家的研究應當是個體研究與整體研究的統一。本文即在此思路下考察了有明一個重要的詞曲社團——章丘詞社,梳理了著名文學家、藝術家李開先與章丘詞社在文學創作和文學思想方面的內在關聯性。
章丘詞社是以著名作家李開先為主盟、以詞曲創作為中心的文人社團,在明代數以百計的文人社團中屬一特例,同時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具體記載的詞曲社團。這是一個有較大規模的文人團體,會友及參與活動的作家達數十人之眾。它聚山東章丘等地詞曲家、詩人及各種藝術人才于一處,使章丘成為當時藝術創作十分活躍、藝術氛圍異常濃厚的詞曲中心之一。在明代文學史上,李開先是備受關注的重要作家,而他的文學創作和藝術成就實與章丘詞社密不可分。從詞社群體的整體性、系統性角度看,我們會拋棄以前過多關注作家思想和創作的“個體性”研究的傳統態度,轉而對他的周邊及其內外在相關聯的統一體投以更多的目光,由此得出關乎李開先人生的、精神情感的、藝術心態的、文學思想及其創作的一些新的認識。
李開先結章丘詞社,在他一生中并非偶然。結社緣于罷官歸里,而罷官則與嘉靖二十年發生的“太廟災”事件直接相關。《國榷》較為詳細地記載了這場特大火災的情況,而據《明世宗實錄》,這場火災造成包括吏部尚書許贊在內的朝廷高官十二人被罷免,十二人中即有在明代文學史上較有影響的山東籍文學家李開先,他在災后不久即罷除太常寺少卿的官職,從而結束了一生的仕宦生涯。雖然殷士儋《中憲大夫翰林院提督四夷館太常寺少卿李公墓志銘》另有“公例上疏自陳,竟中以他事,令公歸”的說法,但不可否認的是,“太廟災”事件無疑是李開先罷官最直接的原因。
李開先罷歸后,即與鄉人結社,過詩酒唱和、優游自在的生活。《醉鄉小稿序》云:“予自辛丑引疾辭官,歸即主盟詞社。”《東村樂府序》亦謂:“自辛丑夏罷歸田廬,優游詞會。”辛丑即嘉靖二十年,其“詞社”、“詞會”后人多冠以其地,稱為“章丘詞社”。可以說,“太廟災”雖打斷了李開先官場升遷之路,但又開啟了其人生新歷程,只不過角色意義已發生根本變化,使他從此邁上了一個更為純粹的文學家、藝術家的道路。這成為他后來能在明代文學史上留下耀眼輝光的轉折點和契機。而故里章丘也因他的主盟而有了一個規模較大、影響較廣的文學藝術社團,成為嘉靖中后期北方的一個詞曲藝術和詩歌創作的中心。
章丘詞社是一個兼有地域性和跨地域性特點的規模較大的文學社團。此前,學界對詞社成員并無考證,故時或有不確甚至錯誤的說法出現,如李永祥《李開先年譜》:“《云峰王處士墓志銘》載兩期詞會中人如下:‘龍溪喬僉憲,輿山夏二守,西野、東村,袁、謝二鄉老,雙溪、北濱、松澗、泰峰,楊、劉、姜、陳四縣尹。’加王云峰及李開先,共16人。”引文原出《李中麓閑居集》卷八,文中所列實為8人,加上王、李為10人,再加下文的谷繼宗共計11人。李永祥多計6人,是沒有讀懂原文的結果,進一步說,則是弄不清詞社成員所致。除李開先外,現略考如下:
喬龍溪,名岱,字希申,號龍溪,進士,官山西按察司僉事等,以母老致仕,“優游林泉,放浪詩酒”。夏文憲,字伯貞,號簧山,舉人,“官商州知州,升四川重慶府同知”。袁西野,初名襄,改名崇冕,號西野,“富才情,善金元詞”,時謂其“幾奪金元諸名家之座”。謝九容,號東村,作《東村樂府》,李開先作序,以“老作家”稱之。楊盈,字守謙,號雙溪,舉人,官潞城知縣,晚與李開先“結詩文社”。劉培,號北濱,舉人,官蒿城知縣。姜大成,字子集,號松澗,以拔貢中順天鄉試,歷任郾城、屯留知縣,解官后,“修治亭臺……日與相知嘯傲其中”。陳德安,號泰峰,舉人,官樂亭知縣。王階,字士登,號云峰,“博綜群書,而詩詞口誦如流”,李開先稱其“真知詞學”。谷繼宗,字嗣興,號少岱,歷城人,進士,官宜興知縣,晚年“嘗以積憂而瞽,避人,依章丘李開先,章丘士人爭攜酒肴為之主”。
《雪簑文序前》亦舉會友七人:“值予款客……雙溪楊盈、西墅逯希閔、二峰石軻、清渠霍潭、泰峰陳德安、柏亭高進及予,共七人云。”楊盈、陳德安前有述,余為:逯希閔,號西墅,官石州州判。石軻,號二峰,作《言內》、《言外》二詩,為《田間四時行樂詩跋》。霍潭,字克深,號清渠,諸生。高進,號柏亭,官鴻臚,以母老請歸,與李開先等人結社。
此外,《屯留知縣姜君合葬墓志銘》也載錄了詞社一些成員:“先是,邑有詞會,予與焉,亦是八人,已亡其三;今會亦八人,亦亡其三。前會亡者,喬僉事岱、謝耆老九容、謝知縣九敘;今會亡者,劉知縣培、劉照磨希杜,君又繼之。”謝九敘、劉希杜暫無考,余已見前述。
見于零散記載的章丘詞社成員,還有以下六人:張克恭,號柏巖,舉人。逯希閔《田間四時行樂詩跋》曰:“張子、陳子,名克恭……名德安,皆會友也。”高應玘,號筆峰(一作碧峰),李開先門人,據《醉鄉小稿序》,為章丘詞社早期會友。魏守忠,字藎臣,號東皋,“性好著棋觀書”,與詞社諸友交游,為李開先“老友”之一。袁勛友,一名勛,字無狹,號忘齋、樂盤。舉人,晚與李開先“結社游者十余年”。張師雍,字從簡,后更字公度,號悔庵,官代州同知。《儒林郎代州同知悔庵張君墓志銘》曰:“邑人張君……予則上交,稱其為老友。同會者幾十人,相會者逾十年,每會推予作首。”李冕,字端甫,號脈泉,進士,官至云南右布政使。致仕后參與同邑結社,《祭脈泉李方伯文》謂:“久而同歸,詩社追隨。”
據初步考證,詞社正式成員至少有上述二十四人。這樣,明嘉靖中后期在章丘一個以李開先為中心的,有相當規模的文人群體便和盤托出。這個群體構成特點是:其一,多為章丘人,僅歷城谷繼宗除外;其二,多為進士或舉人,少數為有真才實學的處士、諸生;其三,多為知縣以上官員,也有像李開先、李冕擔任過高官者;其四,多長詞曲及詩文,如李開先、袁崇冕、喬岱、王階等為詞曲名家。概而言之,章丘詞社當屬這樣一個文人社團,即:以章丘本地文人為主,以進士和舉人為主,以知縣以上罷官或致仕的官僚為主,以詞曲創作為主。需要補充的是,參與章丘詞社活動者并不限于上述諸人,出現在李開先詩文集中的門客、弟子及詩友、棋友等還有數十人之多。同時,結社期間來訪的各地作家有如皇甫澇、馮惟敏、王世貞、沈仕、郭第等。馮惟敏《李中麓歸田序》云:“秋夕共話,悉所未聞,偶談樂聲,深契予意。”顯然,他也參與過李開先的文學活動。
嘉靖時期山東章丘形成了一個以李開先為中心的較大規模的文學中心,其成員既以章丘本土文人以主,又吸收其他地域文人的廣泛參與,這是明代文學發展至中期后地域文學蓬勃興起的結果,也是跨地域文人群體彼此往來、相互交流不斷增進的顯例,在文人群體的構成方面充分體現了地域性與開放性的統一,而這一點恰恰是明中期以后文學不斷繁榮的重要原因。
李開先之社,有“詞社”、“詞會”、“酒會”、“詩會”、“詩社”、“詩文社”等稱謂,它們是否有區別?其社團性質、活動特點怎樣?在明代數百計的文人社團中有什么獨特之處?以下便以對每一稱謂的考辨為線索,將有關問題予以澄清。
“詞社”,在李開先詩文中至少出現過四次,即《歸休家居病起蒙諸友邀入詞社》、《挽云峰王士登》“口歌詞社今初歇”、《醉鄉小稿序》“歸即主盟詞社”、《四川按察司副使前吏部文選司郎中函山劉先生墓志銘》“邑有詞社”。詞社是什么呢?此可據《醉鄉小稿序》得出答案,序曰:“單詞謂之葉兒樂府,非若散套、雜劇,可以敷演填湊……予自辛丑引疾辭官,歸即主盟詞社。見其前作,俱是單詞,眾友以為只精此,散套、雜劇無難事矣。每會,屬余出題,間涉小套,眾必請而更之。當時獨高筆峰年最熙妙,而詞有長進。”單詞(葉兒樂府、小令)、散套、雜劇統稱為曲,“每會,屬余出題,間涉小套”說明李開先詞社以曲之小令的創作訓練為主,亦兼及小套。詞社總結出一條重要的藝術規律,即單詞創作為曲之各體的基礎和關鍵,“只精此”則“散套、雜劇無難事矣”。社中人物分兩個層次:其一是李開先等詞場老手,其二則是高筆峰(應圮)等初學者,前者給后者傳承詞藝,指導創作。因此,所謂詞社,實為曲社;詞社之“詞”與宋詞之詞不同,而為曲詞之詞。《歸休家居病起蒙諸友邀入詞社》曰:“新作誰能唱?須煩女教師。”(其一)“口占南北曲,即席付歌兒。”(其二)李開先蓄有家樂,結社時先由文人詞客創作曲詞,再由家樂中的“女教師”、“歌兒”演唱。總之,該社的功能是多方面的,專業性很強,結社不只是唱酬自娛而已,還有培養后進的目的,隨即歌唱亦為其名目。
“詞會”亦見多處,如《東村樂府序》“優游詞會”、《云峰王處士墓志銘》“為詞會數年”。此外,《山西按察司僉事前監察御史龍溪喬公合葬墓志銘》“詞林雅會”,省稱亦為“詞會”。“詞會”、“詞社”,名差一字,性質則同。《東村樂府序》這樣描述詞會活動:“每月相參作主,分題定韻,言志抒情,北曲南歌,長章小令,不兩年,充然成帙。”其中“北曲南歌,長章小令”指明詞會創作體式是南北曲,與前所引述“口占南北曲,即席付歌兒”和專作“單詞”、“間涉小套”相合。
李開先還稱其結社為“酒會”,文中提到兩次。《詞謔》云:“予家酒會,詞客咸集。”《通奉大夫云南右布政使脈泉李公合葬墓志銘》曰:“但酒會及一應人事,歲不止數十次如城。”前文提到的“酒會”,細節有所載錄,知其所謂“酒會”實際上就是詞會。會有宴,宴有酒,故亦稱“酒會”,會之內容以詞家、詞藝的品評討論為主,與袁中道之“酒社”不同。后文所謂“酒會”,其意較寬。
此外,《屯留知縣姜君合葬墓志銘》有“君與予共八人為詩會”之謂,《封文林郎監察御史雙溪楊公暨配太孺人時氏墓表》云:“林下與予七八人,結詩文社。”《祭脈泉李方伯文》云:“詩社追隨。”此三處又出現了“詩會”、“詩文社”、“詩社”之說。這幾種稱謂與前面的“詞社”、“詞會”相比,不僅是名稱之變,其性質也不一樣。《東村樂府序》明確指出:“古來詩有會固矣,詞惟富文堂一會爾,或有之,然余莫之前聞也。”顯然,詞會與詩會不能等同。在《屯留知縣姜君合葬墓志銘》中,先說到“詩會”,后又說到“詞會”。同篇文章,先后有別,表明二者必不可相混。
總之,李開先結社以詞社為主,并兼以詩會,是一個綜合性質的文學社團。因此,所謂章丘詞社,實有廣、狹二義之別,狹義的章丘詞社不包括詩會,成員也有明確限定,廣義則指以李開先為首的章丘文人社團,其成員可以寬泛地理解為以李開先為中心并活躍于章丘文壇的文人群。
章丘詞社的活動有其鮮明特點。首先,活動形式多樣,大致可分正式與非正式兩種。非正式的社團活動,其特點是時間不定、成員不定、活動內容及形式不定,暫可不論。正式的社團活動,據《東村樂府序》、《醉鄉小稿序》、《山西按察司僉事前監察御史龍溪喬公合葬墓志銘》等載,特點是:(一)舉社時間,每月一會;(二)組織形式,“相參作主”;(三)社集過程,先由盟主“出題”,然后“分題定韻”,“言志抒情”,各擅其能;(四)社約制度,會必有作,“無者有罰”。
其次,章丘詞社的活動內容豐富多彩,體現廣泛的藝術情趣和生活情趣。詞曲的創作與傳授、觀劇品藝、詩歌唱酬、山水游樂不說,他如書法鑒賞、觀燈猜謎、對弈、屬對等皆為社中娛樂項目。《醉鄉小稿序》等載,詞社一方面“分題定韻”,雅會唱和,另一方面品定優劣,培養后進。據李開先詩作的描述,跌蕩詩酒,雜以眾藝,也是社中常有的情景,《立秋日作》其九云:“座中無俗客,雅會有詞林。月館堪容膝,水亭可醒心。雨苔階下滿,風竹檻中吟。月上詩方就,人歸夜已深。”又如《立秋后作》其一三:“延客為嘉會,滿堂盡賞音。賡詩方白戰,醉酒臥清陰。博陸齊呼采,捶丸暫解襟。尊前分戲劇,詩就共謳吟。”結社內容的豐富多樣,究其因實受到盟主本人興趣廣泛、多才多藝的影響。李開先不僅長于詩、文、院本、散曲、傳奇等文學藝術門類的創作,具有較高的理論素養,且在藏書、品畫、論字、制謎、屬對、弈棋等方面亦有相當的造詣。他身邊常常聚集一些不同愛好的文人,有的也像他一樣眾藝兼擅,無所不能。如雪蓑道人蘇洲“學一事則精一事,而字書、彈琴、蹴踘、歌唱,皆可居海內第一流”,會友魏守忠除詩、文、曲外,亦為弈棋高手。社中成員才藝廣博,社集內容自然多樣化起來,由此顯示詞社活動兩大特點:一是綜合性,二是娛樂性。這樣既體現了文學與娛樂的統一,也體現了藝術與生活的統一。李開先及章丘詞社文學創作的風格和文學思想的傾向深刻地受到這種特點的影響。
在明代各類文人社團中,章丘詞社不同于達官貴人附庸風雅、點綴升平的結社,不同于功成名就、功德圓滿者詩酒自娛、樂享晚年的怡老社,也不同于科舉士子講究時藝、切磋八股的文社,與仁人志士聯結同志、匯聚力量以振起士氣、改進社會的政治盟社更不相類。因此,若論其文學思想及創作,章丘詞社也就必然與上述諸類文人社團不無區別。
章丘詞社的特殊性由其盟主李開先的特殊人生和特定心態所決定。四十歲罷官是李開先一生的分水嶺,而作為文學家的李開先,其主要活動及成就恰在后半生亦即章丘詞社時期。此前他在科舉與仕途上一路攀升,由進士而官至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高位,他的路子與大多走功名之路的士人無異,但機運卻屬較好的一位;但章丘詞社時期的后半生的李開先,其政治地位已是一落千丈,他最根本的生存及生活的內涵似僅可以“閑居”之“閑”來概括一這既代表他的本意,也受到后來包括錢謙益在內的文學史家的認同。李開先將凝結其心跡的詩文名之日《閑居集》,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對自己人生及創作的最好點題。《自序》字里行間都表明,作者年四十后一切皆歸于“閑居”——閑居的人生,閑居的心態,閑居的文學等等,可知其人生的統一性與矛盾性無不落到此二字上。可以說,此序文字不長,但意義非凡。它濃縮了李開先的人生,也濃縮了李開先的文學思想,堪為一篇真切的人生感言,也是他的文學總綱。
這樣,理解李開先及其章丘詞社的文學思想及其創作傾向也就獲得了一個總的基點,這個基點即為其人生及文學的“閑居”心態。所謂“閑居”之“閑”,對于李開先來說,首先是人生跌落的結果,此中交織著心中難以撫平的矛盾,“閑”而不“閑”,故其文學不能不出之以“憤”。其次,“閑居”也是放下姿態、不復拘忌的一種心態,故其詩文詞曲往往“肆”而發之,快言快語,隨口隨心,不失“一種天機自在之趣”。再者,“閑居”還可以理解為由廟堂到鄉土的一種回歸和還“俗”,這不僅表明一種人生的動向,也表明文學基點的轉變——立足于鄉村的生活方式、情感內涵以及藝術趣味必然決定一個作家文學思想和創作風格的全新定位。統一于“閑”的“憤”、“肆”、“俗”,既可以說是章丘詞社文學傾向的體現,也是以李開先為中心的章丘詞社文人群體文學創作的心理追求。
前人未能把李開先放在與他的詞社群體中作整體性的考察,但事實上李開先的一系列文學行為都與詞社密切相關,這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基本前提。文學行為的集體性,必然反映李開先與其詞社文學創作及文學思想的整體性和內在相關性,這體現在:(一)嘉靖二十三年,弟子兼社友高應王己為李開先刻《一江風·臥病江皋》,社友王階作《后序》;李開先創作《中麓小令》百首,作跋者共達八十八人,同社有謝九容、夏文憲、谷繼宗、袁崇冕、楊盈、陳德安、袁勛等。(二)嘉靖二十六年,李開先創作《寶劍記》,同社姜大成等作序,社中搬演此劇;又,同社為雪蓑道人刊《煙霞小稿》,李開先為之作序。(三)嘉靖二十九年前后,李開先編《市井艷詞》,同社及門客紛紛抄錄,并“欲刊之”。(四)嘉靖三十三年冬,李開先創作大型組詩《田間四時行樂詩》百首,同社倡刻,社友袁崇冕、王階、張克恭、陳德安等人參與其事,逯希閔、魏守忠、高應圮、高進、石軻、夏文憲等紛紛作跋稱頌。(五)嘉靖三十五年冬至次年春,李開先創作《詠雪詩》七十五首,謝九儀、張舜臣等有跋作評。(六)嘉靖三十七年,同社袁崇冕作《春游詞》,李開先為刻行并作序,在此前后,同社高應圮散曲集《醉鄉小稿》刻成,李開先亦為作序。(七)嘉靖四十二年,李開先遍索社友喬岱散曲,并作《喬龍溪詞序》以副前托。(八)嘉靖四十五年,以李開先為首的章丘詞社編選元雜劇,刻為《改定元賢傳奇》,參與者有李開先、高應玘等人,最后刻成六種,整個工作由李開先總負責。
以李開先及章丘詞社為中心的文人群體在嘉靖中后期的一系列文學行為,不僅明顯體現了集體合作的特征,若細加分析,其中還隱含其心態及文學思想發展演變的內在脈絡。
首先,《一江風·臥病江皋》的刻行及相關評論,標志著章丘詞社散曲創作模式及觀念的共識的達成,對詞社創作具有重要的范式意義。社友喬岱高度評價此作:“因南調而酌中聲,用俗韻而出妙語,儒釋道之具備,性情理之兼該。”其精辟的論定得到同社王階、劉培等人一致認同,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章丘詞社共同的曲學觀。而散曲新作《中麓小令》的創作和刻行,則是章丘詞社一次更大規模的文學行為,影響更為廣泛。同社袁崇冕曰:“嘗于風雨之夕,獨坐一室,取中麓此詞快讀之,已而詳味之,既而長歌之,殊覺神思飛越。”社友袁勛友認為此作“可以知中麓之心志”,“可以知世道之升沉”,“感動變化之功”,或不能已。兩組大型散曲一舊一新,反映李開先藝術創作方面的“重操舊業”、一脈相承,也表明他罷官初期因創作而寫心、藉文學以抒憤的藝術思想。“止一事而敷衍干言”、“句雄健而意連屬”的組曲形式,與其說是他藝術偏好的展現,倒不如說是人生失意的他言志抒憤的最佳選擇。而同社會友的參與,則為他提供了直接而強烈的情感回應的在場效果。
其次,圍繞《寶劍記》、《煙霞小稿序》,李開先及章丘詞社的抒憤陶情的文學思想得到了最好的彰顯。這種文學思想真切地反映了李開先罷官鄉居初期的基本心態,其思想情感的基調是“憤”,其藝術風格的表現是酣暢淋漓,即“肆”而快之。而與同為罷官初期的前幾年相比,李開先文學思想邁進了更為成熟的時期,這是因為他找到了更為深刻的文學抒憤的藝術方式。《寶劍記》在社會政治大背景下演繹人物命運,彰顯生命價值,與《一江風》、《中麓小令》組曲用意正同,乃為真正寫心之作,可以說是他人生與藝術的靈魂所在——這就是《寶劍記》為什么代表了李開先的藝術高峰,且這一高峰為什么出現在嘉靖二十六年的時間點上的原因——對李開先及其《寶劍記》的認識必須與作者的心靈史緊密聯系起來。與此同時,《煙霞小稿序》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抒寫了李開先的內在情感和藝術情懷:“豪興突發,雄飲大叫,醉舞狂吟,或放筆,或口占……雖若奇崛變怪,未嘗不根據理道,陶養性情。”止匕前詞社會友多為李開先作序,雖意在張揚,但總不免為邊鼓而已,至此則本人出場,可謂開口見喉,字字有聲。
其三,《市井艷詞》代表了李開先及章丘詞社文學思想的轉變,即由“憤”、“肆”而入“俗”、“艷”,由寫心而“資一時謔笑”,雖“謔”亦為情感宣泄的一種方式,但方式之變實為心態之變的結果,是“心靈著陸”后情感與文學傾向的自然趨勢。序曰:“淫艷褻狎,不堪入耳,其聲則然矣。語意則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與之情,雖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故風出謠口,真詩只在民間。”李開先藝術心態與文學思想之變之所以成為必然,其原因一是時距罷官已十來年之久,二是此前的《寶劍記》已達到情感宣泄和思想表達的最高點。而文學的“俗”、“艷”傾向的定位與選擇,反映了作家的民間依托和精神訴求,也可以理解為對廟堂及正統文學的分離。以此而論,“真詩只在民間”的徹底的“民間化”文學主張的提出,與復古派李夢陽“真詩乃在民間”的觀點,似有不同的心理背景。
其四,作為李開先詩歌代表作,《田間四時行樂詩》和《詠雪詩》兩大組詩,不僅標志李開先詩歌創作達到他自己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同時也標志他人生及創作歷程中的又一新轉折。李開先自謂:“中麓子素不能詩,詩不能多。”其前中期主要創作散曲和傳奇,詩歌雖亦有作,但缺乏壓卷之篇,因此在文壇中原本不以詩名。《田間四時行樂詩》的創作及由此贏得的聲譽,使他詩名大振。在這一組詩創作獲得成功的幾年后,他又以大型組詩《詠雪詩》稱譽詩壇。兩大組詩的創作,體現了李開先自覺的詩體意識。前者對一韻百詠的七言律的大膽嘗試,是詩體形式的一種極限挑戰;后者更是迎難而上的一次藝術創作的探索,重在詩歌題材開掘方面取得突破,王世貞就此評價道:“雪中諸詩,恍若入寶城矣……乃知天下固自有人也。”這兩組詩還反映了李開先文學創作思想重心的轉移,即抒憤文學的進一步淡退,閑適的應景的文學漸為中心,這無疑是心態進一步平和化的結果。
其五,袁崇冕等人的《春游詞》、《醉鄉小稿》、《喬龍溪詞》三部作品,是章丘詞社文學創作成果的重要部分,相關三序則是李開先曲學思想的總結性論作,特別是《西野春游詞序》、《喬龍溪詞序》兩篇尤具理論性,歷來受到曲家重視。《改定元賢傳奇》的選訂編刻,表明李開先的興趣點更多的地集中到藝術本身,他說:“夫漢唐詩文布滿天下,宋之理學諸書亦已沛然傳世,而元詞鮮有見之者……予嘗病焉,欲世之人得見元詞,并知元詞之所以得名也。”用今天的話說,李開先在此表現的是一種濃厚的文學史意識,特別是元曲本位意識。而這時李開先的文學人生也在從情感的到藝術的整體走向中臨近尾聲。
總之,從《一江風》到《改定元賢傳奇》,不但構成李開先文學生涯中重要的作品序列,而且生動地顯示李開先心態演變和文學思想發展變化的軌跡,也集中展現了章丘詞社文學活動的主要脈絡和文學創作的基本內容。以此觀之,李開先諸作品才不再是一一孤立的碎片,而皆為其情感、心態及文學思想的相關聯的有機部分;同樣,李開先的文學活動和藝術作為,也不再是簡單的作家獨自的行為,而離不開與其群體即章丘詞社相互影響、彼此接納的互動作用。
章丘詞社的意義與影響在三個彼此關聯的環節中得以體現:一是代表作家李開先,二是地域文學視角下的章丘文壇及文學,三是明代文人社團、詞曲史乃至整個明代文學史。其中,第一環節的理解尤為重要。
過去對李開先的研究主要局限于單個作家的研究,這樣便較多關注他的文學作品和文學主張本身的討論,而不夠重視其作品和主張產生、接受、傳播的思想源、情感場和受眾體,他與章丘詞社諸會友思想情感、藝術情趣和文學創作互動關系的影響自然被忽略。
有藝術理論家認為,決定藝術作品產生及其特征有三個“總體”:第一個總體是“藝術家的全部作品”,第二個總體是“藝術家所隸屬的派別”,第三個是“與藝術家同時同鄉的人”。這樣,任何一個作品都不可能孤立存在,任何一個作家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每一作品都從屬于他的“全部作品”的總體,每一作家都從屬于他的派別、身邊的群體和他的時代:“例如莎士比亞,初看似乎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奇跡,從別個星球上來的隕石,但在他的周圍,我們發現十來個優秀的劇作家……都用同樣的風格,同樣的思想感情寫作。他們的戲劇的特征與莎士比亞的特征一樣。”這里實際揭示了藝術發生學和風格論的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規律,具有廣泛的理論適用性。
章丘詞社對李開先來說就是他的一個“總體”,這個總體在李開先的生存和創作方面都是一種不可忽視的重要存在。甚至可以說,沒有章丘詞社就沒有我們今天印象中的李開先,或者說文學史上的李開先就可能完全是另一種情形。章丘詞社之于李開先的作用主要有三:
一是精神家園的意義及影響。自嘉靖二十年罷官,李開先的人生充滿了失落和苦悶,這種情懷一直縈繞于他的心跡,或隱或顯貫穿于他的創作。但盡管如此,似乎仍不能說李開先一生是失去歡樂而在痛苦中度過的,相反他倒是在家鄉的幾十年生活中找到了真正的精神家園,在此中獲得了真誠、友誼,獲得了生命的快樂和藝術的自由,而這個精神家園就是章丘詞社。為何他剛被罷官即致信喬岱,說“不日歸來,詞林雅會,能預為置一坐榻乎”,語詞中傳達的就是精神上對詞社的一種期待和寄托。在《立秋日作》(其二)詩中,他表達了經歷人生巨大落差后的極度苦悶:“一朝辭帝輦,十載臥園林。有負凌云志,空懷捧日心。弘農休坐嘯,澤畔正行吟。三伏欣才盡,五云望自深。”《八月念日與客夜飲》則描寫了他擺脫苦悶的精神之方:“門靜可張羅,有人載酒過。一尊傾玉露,半鏡掛銀河。夜永群喧息,秋高爽氣多。苦吟難假寐,不醉欲如何?”殷士儋在給李開先撰墓志銘時特別指出:“公自罷歸……招致四方賓客,時時以其抑郁不平之狀發之于詩……酒酣,與諸賓客倚歌相和,恰然樂也。”強調了詞社群體活動對李開先精神世界的重要作用。這也是章丘詞社的活動在藝術唱和之同時每每體現精神宣泄的意義之緣故,所謂“一倡眾和,大笑長呼,出游焦而驚秣馬,愁花鳥而走山靈”,與其說是藝術的活動,倒不如是精神的遨游。
二是藝術平臺的意義與影響。文學藝術有時表現為一種精神的傾訴,創作則是一種尋找心跡傾聽者的行為。通常,創作與傾聽多為非共時、非在場的存在,故所謂藝術共鳴在作者一方往往表現一種心靈期待,而在聽者或讀者一方也只是時過境遷的情感反響。然而社團文學的出現,則不僅為創作提供了生動的情感場和受眾體,而且使作者與受眾的思想交融、情感回響和藝術共鳴的共時和在場成為可能,這樣,作家的創作心態便得到改變,他以更為飽滿的情懷和興致進入藝術活動的過程之中,同時也往往能根據當下反饋而及時調整、修正藝術行為及創作,使之更趨完美。從這種意義上講,對于任何一個作家,社團便為他提供了具有上述意義的藝術平臺、創作空間和情感場景。李開先之于章丘詞社自不例外。章丘詞社作為李開先的藝術平臺,還表現在詞社形成了李開先文學作品和文學思想的重要傳播群體,同時還擔任李開先諸多文學事務的得力助手。特別是結社提高了李開先的詩藝,使他成為一個在詩歌創作方面造詣更高的詩人:“中麓亦嘗自言,吾詩賴良友之助,兼閱古之多,止三年有成。”總而言之,詞社為李開先在文學藝術領域取得突出成就、產生廣泛影響提供了有益條件。
三是思想互動的意義與影響。任何一個作家的文學思想,既不能孤立的產生,也不能孤立的存在,往往有所來處,也有所去處。李開先的文學思想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這里必然涉及到他與章丘詞社其他作家思想互動的問題。李開先文學思想的不少內容和觀點都離不開章丘詞社的群體,與同社成員的交流與討論,向其他社友的學習與借鑒,尤其是詞社其他作家藝術實踐及作品的參照與總結,啟發、補充、豐富了他的文學思想。例如,他的許多重要的藝術主張就是給同社會友的《煙霞小稿》、《東村樂府》等作序時提出的,《詞謔》也有論喬岱諸盟友詞的論斷,若抽出這些內容,李開先文學思想不免大大被削弱。另一方面,李開先的藝術實踐及作品則給社友諸多裨益。成為他們闡釋文學、理解藝術的生動素材和現實文本。同社袁崇冕、谷繼宗、喬岱、高應圮、王階等人為李開先諸作品所作序跋及評論,不僅是章丘詞社文學思想的組成部分,同時反映李開先與其社友思想互動關系的一個側面。
從地域文學視角來看,章丘詞社的意義在于,它是章丘文學藝術興盛的標志,使此地在明嘉靖時期成為詞曲和詩歌創作很活躍的重要的文學中心,特別是成為明代傳奇振起之地。蘇洲說:“予游東國,只聞歌之者多,而章丘尤甚。”王世貞稱當時的章丘:“其民富而實,亡不吹竽鼓瑟者。”可見戲曲歌舞之盛況,后者還特別指出經濟富足是藝術興盛的重要因素。建立在經濟繁榮基礎上的蓬勃興起的民間文藝,實際上又成為章丘詞社的發展基礎,而代表作家李開先則在諸多基礎上脫穎而出。作為明代文人社團中以詞曲活動及創作為主要內容的文人社團,章丘詞社在文學史上有其不可磨滅的歷史地位。
責任編輯 元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