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嘉時期日朝對袁枚詩學的批評

清乾嘉時期性靈派主將袁枚，以其所倡導的性靈說詩學，反對主張復古與詩教的沈德潛格調說，并批評主張義理與文理的翁方綱肌理說及其以考據為詩之風，推動了清代詩歌的健康發展，在清詩史上具有重要意義。袁枚詩學不僅在國內影響深廣，而且蜚聲海外，于日本江戶時代后期甚受重視，因其適合了“折衷派”批判日本詩壇復古派的需要，所以以獲得正面批評為主。袁枚詩學于朝鮮王朝后期的影響則不及日本，雖然北學派對袁枚詩學頗有好感，但闡釋文字不多，而其他人對其所進行的負面批評卻更具體實在。總之，從本文既可見清乾嘉時期中外文化交流之一斑，亦可見袁枚詩學傳播之深遠。

一、引言

清乾嘉時期詩壇盟主、性靈派主將袁枚(1712-1798)，字子才，號簡齋，晚號隨園老人、倉山叟等，馳騁詩壇近五十春秋，名聞天下，其所倡導的性靈說詩學，推動了清代詩歌的發展，在清詩史上具有重要意義。袁枚所處時代是所謂的“乾隆盛世”，學術思想十分活躍，崇理學與反理學、重漢學與反漢學斗爭頗為激烈，袁枚堅定地站在反理學與反漢學的立場上；與學術思想上的碰撞相應，文藝上復古與反復古、重教化與主性靈的抗衡也一直未停止，袁枚則是乾隆詩壇反復古、主性靈思潮的杰出代表。其所倡導的性靈說詩學，旨在反對乾隆詩壇流行的主張復古與詩教的沈德潛格調說，并批評主張義理與文理的翁方綱的肌理說及其以考據為詩的風氣。袁枚最重要的著作《隨園詩話》，是其宣傳性靈說的主要載體，理論闡釋并選錄大量性靈詩歌進行印證，兩相結合，通俗易懂。袁枚詩學不僅傳遍中土，而且蜚聲海外，引起了廣泛關注與批評，褒貶不一，可見中外文化交流之一斑，亦可見袁枚詩學傳播之深遠。

袁枚詩學于國內主要是正面影響，所得多為正面批評。蔣湘南《游藝錄》有云：“袁簡齋獨倡性靈之說，江南江北靡然從之。自薦紳先生下逮野叟方外，得其一字，榮過登龍，壇坫之局生面別開。”江浙一帶確實是袁枚的“勢力范圍”，不僅性靈派主要成員如性靈派副將常州趙翼、第一弟子常熟孫原湘等皆屬“江南江北”之士，女弟子如常熟席佩蘭、杭州孫云鳳等多為吳越之女，而且非性靈派而受其熏陶者如黃景仁、陳文述等亦是江浙人士，皆靡然從之，而對于袁枚頗多贊詞。但“江南江北”又不足以概括袁枚影響之區域，如從未與袁枚謀面的性靈派殿軍四川張問陶，非性靈派的四川李調元、廣東宋湘、京城蒙族法式善，等等，亦于袁枚多有褒獎，而他們嶄露頭角，同樣與深受袁枚性靈說熏陶相關。乾嘉“壇坫之局生面別開”，打破了復古格調詩的束縛，阻遏了學問考據詩的泛濫，大量涌現了抒寫真性情、具有個性的性靈詩，袁枚功莫大焉。

袁枚詩學于國內得到之負面批評，表現在不乏對其性靈說詩學乃至其人進行批評或攻擊者。如常州洪亮吉公開說其詩與袁枚“取徑之不同”，并于《北江詩話》中標舉“性”為第一位，以與袁枚推重“情”為先相抗爭，并以此作標準，批評袁枚“詩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失之淫艷。又如章學誠因崇尚理學，對袁枚其人其詩亦大加撻伐：“今乃喪心無忌，敢侮圣言，邪說猖狂，駭人耳目。六義甚廣，而彼謂《雅》、《頌》劣于《國風》。《風》詩甚多，而彼謂言情妙于男女。凡圣賢典訓，無不橫征曲引，以為導欲宣淫之具，其罪可勝誅乎?自負詩才，天下第一，庸妄無知矣。”焦循與章氏唱和，亦稱“導淫教亂，其人雖死，其害尚存。一二同學之士憤而恨之，欲盡焚其書。”據郭沫若考，其人即袁枚，其書即《隨園詩話》。此外，桐城姚鼐雖為袁枚撰寫過《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不無贊詞，但因詩學觀不同，而稱袁枚性靈派為“詩家惡派”，不一而足。

就在中國乾嘉詩壇對袁枚詩學的廣泛流行而激起褒貶聲浪的時候，日本與朝鮮也在發生著同樣的事情。

二、日本江戶時代后期對袁枚詩學的批判

姚鼐于《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中說袁枚“名越海邦”，邱煒差《五百石洞天揮麈》說得更具體：“浙江錢塘袁簡齋先生枚，《隨園全集》及身而傳，風行海內外，久而彌顯。”所謂“海邦”、“海外”就是說袁枚著述包括詩學已傳及日本與朝鮮。

袁枚詩學對日本文壇的影響甚大，因此日人對其批評較多。清代中日文化交流頻繁，特別是江戶時代(1603-1849)后期，清人詩集東進日本者可以百數計，漢學成為日本的顯學。據日本學者松村昂1998年未刊稿《袁枚(隨園詩話)在日本的影響》統計，從1791-1859年，袁枚的《隨園詩話》、《小倉山房集》、《小倉山房尺牘》、《小倉山房文鈔》、《隨園三十種》都陸續傳入日本。如市河寬齋(1749-1820)，名世寧，字子靜，號寬齋，俗稱小佑衛門，江戶時代后期儒學家、漢詩人、書法家，他引入了《隨園三十種》，還編纂了《隨園詩抄》于文化十三年(1816)刊行，促成了袁枚性靈詩歌與性靈說的流行。曾為袁枚撰年譜的方溶師所引日人安積信《梅村詩抄》序，則較早透露出

有關信息：

日本刊有《梅村詩鈔》，其國人安積信(姓安積，名信，字思順)序云：“清朝右文，作者蔚興，而王阮亭為一代冠冕。先阮亭而鳴者為吳梅村，后阮亭而鳴者為袁子才，并皆卓然成一家矣。近儒抄王、袁二家集，既刊行于世，而梅村不與焉……子才天分極高，學問極博，才華飄逸，驚心動魄，頗有李青蓮之風，而其間未免纖巧奇僻之習。”

安積信(1791-1860)，字思順，號艮齋，文學家，著有《艮齋文略》、《艮齋詩略》等，據《蕉軒隨錄》卷一二記載，他對吳偉業(號梅村)頗崇拜。此序稱吳具王、袁等之“眾美”，并贊同趙翼《甌北詩話》“推梅村為大家”；但又遺憾其“事二朝”，不能“取義成仁”，也不能“隱身巖穴”，故慨嘆不及“隨園之清高遠矣”。此序既可窺探清代重要詩人作品于日本流傳的情況，也可見其于袁枚以褒揚為主，反映了日本漢學界主流對袁枚的態度。

18世紀前期日本正德享保漢學界，興起模仿明“七子”尊唐貶宋的詩風，俞樾《東瀛詩選序》評云：“慨然以復古為教，遂使家有滄溟之集，人抱弁州之書，詞藻高翔，風骨嚴重，幾與明‘七子’并轡齊馳。”滄溟、弁州指中國16世紀明“后七子”之首李攀龍、王世貞，他們崇尚漢魏、盛唐詩，認為“貞元而后，方足覆瓿”。雖然王世貞晚年尊唐貶宋的思想有所轉變，但李、王基本上是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正德享保時期詩人模仿李、王詩集的格調，學習的是偽唐詩，自難有好詩，從而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于是18世紀中期寶歷以后有人排斥偽唐詩，推重宋詩，又走向另一極端。但有識之士，則反對一味尊唐或片面崇宋的門戶之見，于是有所謂的“折衷派”之出現。他們反對分唐界宋，主張“我自為我”，而袁枚詩學正適合了他們批判日本復古派的需要。

中國詩壇自南宋以降，唐宋詩之爭始終未止，至清代則愈演愈烈。清初期，以宗唐為主，但錢謙益開宗宋之先聲，宗宋風氣不斷上升，唐宋詩之爭甚是明顯，其后互有消長。至清中葉乾隆時期，由于“盛世”的需要，吳地以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為代表的格調派，繼續鼓吹宗唐思想，而貶抑宋詩；但浙地由于黃宗羲等的影響，以厲鶚(字太鴻，號樊榭)為代表的浙派則推崇宋詩，正如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所云：“吾鄉厲太鴻與沈歸愚，同在浙江志館而詩派不合。”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也說：“先生(按，指沈德潛)誚浙詩，謂言宋習敗唐風者，自樊榭為厲階。”但乾隆以前的清詩壇于宗唐、宗宋之外，還有第三種微弱的聲音，就是調和唐宋。這種折衷的聲音到了袁枚則逐漸變為鴻聲大音，最后取宗唐、宗宋兩大派勢力而代之。袁枚既反對“明七子之學唐，是西施之影也”，批評“抱杜、韓以凌人，而粗手笨腳者，謂之權門托足”的沈德潛與“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的王士稹之宗唐；也嘲笑“走宋人冷徑者，謂之乞兒搬家”的厲鶚與“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者，謂之古董開店”的以考據為詩的翁方綱(字正三，號覃溪)之宗宋。他于《答沈大宗伯論詩書》則云：

大抵古之人先讀書而后作詩，后之人先立門戶而后作詩。唐、宋分界之說，宋、元無有，明初亦無有，成、弘后始有之。其時議禮講學皆立門戶，以為名高。“七子”狃于此習，遂皮傅盛唐，扼腕自矜，殊為寡識。然而牧齋之排之，則又已甚。何也?“七子”未嘗無佳詩，即公安、竟陵亦然。使掩姓氏，偶舉其詞，未必牧齋不嘉與。又或使“七子”湮沉無名，則牧齋必搜訪而存之

無疑也。惟其有意于摩壘奪幟，乃不暇平心公論，此門戶之見。

袁枚明確反對分唐界宋、特別是立門戶之習，認為宋、元與明初都無此現象，其始自明“七子”之“皮傅盛唐”與錢謙益(號牧齋)之徹底排斥之。袁枚認為無論是宗唐的明“七子”還是宗宋的公安、竟陵派，“未嘗無佳詩”，故不軒輊宗唐、宗宋。他之所以不界分唐、宋，是因為“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他更援引徐嵩反駁論詩爭唐、宋優劣者之言：“吾恨李氏不及姬家耳!倘唐朝亦如周家八百年，則宋、元、明三朝詩，俱號稱唐朝詩，諸公何用爭哉!須知論詩只論工拙，不論朝代。”妙語解頤。袁枚進而補充說：“余謂詩稱唐，猶稱宋之斤、魯之削，取其極工者而言；非謂宋外無斤，魯外無削也。”亦喻解深刻。

袁枚歿后七年即1804年，日本刊行了神谷謙編的《隨園詩話》。有山北北山(1752-1812)的序云：

蓋十年前偽《唐詩選》行而腐詩滿于時，如宋東坡真正、明中郎清新，求奉之者，不能得數人矣。今日文明之化大敷，人之好尚亦從而換革，真詩盛起，偽詩輩僅僅如晨星也。試以平心公判詩世界，唐、宋豈有勝劣之分乎，況三唐之別乎?……袁枚子才賤其淺薄，主妙字，大排斥之。其言曰：詩妙則論唐、宋乎?

山北北山，名信有，字天僖，號北山。其所謂偽《唐詩選》指明“后七子”代表李攀龍所編《唐詩選》，曾于日本風行一時。山北北山崇尚宋詩如蘇東坡，推重明詩如公安派及其性靈說。他亦服膺袁枚性靈說，此處借用袁枚詩不論唐、宋的觀點，反對偽唐詩，有為宋詩張目之意，與袁枚還不盡同。另神谷謙編的《隨園詩話》卷首還有大洼天民(1767-1837)的序亦云：

及我輩創立幟于清新性靈之真詩壇，偽詩城壘不攻而降，不戰而破……所謂清新性靈者，吐自己之胸懷，不嘗古人之糟粕是也。此之謂真詩，所謂專主于活，不參死句是也。我輩以此唱世十余年，于今而猶未恰于海內，何計隨園先生亦在彼邦唱之。《隨園詩話》之刻在壬子歲(引者按，即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則去今十三年矣。與我輩之起，殊地同時，事之相遇，若合符節，是豈非天運之所然乎?

大洼天民，名行，字天民，號詩佛。著有《詩圣堂集》。他與山北北山同樣反對明“后七子”偽唐詩而主性靈，故十分推重袁枚《隨園詩話》。其所論頗與袁枚性靈說相合，所謂“吐自己之胸懷”，就是袁枚所說的“獨寫性靈”的意思，即抒發自己獨有的感情，是性靈說的主要內涵。所謂“真詩”，就是袁枚所主張的“性情得其真”，詩要有真情實感。其所謂的“主于活，不參死句”，就是袁枚所說的“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要教百字活，不許一字死”。所謂“活”，即語言生動傳神，有生氣，有趣味，亦為性靈說的內涵之一。盡管他說二者是殊地同時，不謀而合，但至少當其讀到《隨園詩話》后，堅定了其反復古偽唐詩的信心。

日本江戶后期的賴山陽(1780-1832)，受袁枚影響亦很明顯。賴山陽，名襄，字子成，號山陽。為著名的歷史學家與詩人。著有《日本政史》、《日本外史》，以及《山陽遺稿》等。《山陽遺稿》卷二收其于文政十年(1828)所作《論詩絕句》二十七首，就是重要例證。據日本學者竹村則行考證，此組絕句與袁枚《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八首關系甚密切。袁枚《仿元遺山論詩》見于《小倉山房詩集》卷二七，寫于乾隆四十六年辛丑(1781)。其小序云：“遺山《論詩》古多今少，余古少今多，兼懷人故也。”其以清康熙詩人王新城(王士稹)開篇，以乾隆詩人“夫己氏”(即翁方綱)結束，所論及的六十余位詩人，十分之九是當朝乾隆詩人。而賴山陽論詩絕句也“以同代人為中心”，主要就是“以袁枚的論詩絕句為楷模而寫的”，可看出袁枚《仿元遺山論詩》對賴山陽論詩絕句體制的提醒。袁枚《仿元遺山論詩》有的“兼懷人”，如論蔣苕生(蔣士銓)、趙云松(趙翼)云：“云松自負第三人，除卻隨園服蔣君。絕似延平兩龍劍，化為雙管斗風云。”袁與趙、蔣有“乾隆三大家”之目，友情亦深厚，詩中贊賞中有懷念之情。又如論“家香亭”：“香亭風味學家兄，宋氏郊祁各性情。此曰嶺南詩太守，弓衣繡滿越王城。”則充滿對從弟袁樹的手足之思。而賴山陽論詩絕句也如同“在撰述關系密切的友人的回憶錄、交友錄”。袁枚《仿元遺山論詩》對賴山陽論詩絕句內容、意旨皆有啟發。

對袁枚推重者還有加藤弘庵(1796-1863)，他在為田中恭所編《隨園文鈔》的序中，稱其最欣賞的是“才子之文”，而才子之文的范例就是袁枚之文，譽之為“發揮新異，兼有詭譎，奇思獨運，詞必己出……矩蠖自存，筆墨秀煉，無剿說之陋”，對袁枚文之創新精神大力贊揚，可謂抓住了袁枚文的精髓。又如廣瀨旭窗(1807-1863)，名謙，字吉甫，號旭莊，別號梅墩，有《梅墩遺稿》等，論詩反對明“七子”，其《讀盛明百家詩》云：“我讀有明詩，十篇九擬古。”“死氣蔽紙騰，掩卷幾欲吐。”而于《論詩詩》主張：“詩者人精神，何必立父祖。”“寧創新翻詞，休擬古樂府。”其主精神、性靈與重創新、反擬古的詩學思想皆同袁枚性靈說息息相關。因此他另有《詠諸家三首》之一專詠袁子才詩“流傳早已動扶桑”，也就順理成章的了。此外菊池五山(1769-1849)、梁川星嚴、中島松隱(1780-1856)、何野鐵兜(1825-1867)等也皆接受了袁枚影響并給予好評。

以上所述皆對袁枚詩學的正面肯定。袁枚詩學在日本也有負面評價。如上述賴山陽，其所處正是袁枚性詩歌與性靈說盛行時期。賴山陽雖然沾溉了袁枚的營養，但卻對當代“滿口說袁枚”的現象表示不滿。其《論詩絕句》之十五云：“歷城何及慶陽才，偽體從來缺別裁。竹坨漁洋渾不省，復為滿口說袁枚。”歷城指明“后七子”代表李攀龍，慶陽指明“前七子”代表李夢陽，兩人相比，自然李攀龍不及李夢陽，論斷甚當。詩前半是對日本復古派的批評。后半則是對當下日本詩人一味推崇袁枚的批評，他們不知清代詩人甚多，朱彝尊、王士稹都是大家，“渾不省”自然是眼光狹窄的表現。其《夜讀清詩人詩戲賦》所謂“如何此間管窺豹，惟把一袁概全清”，質問得有理有力，有益于避免新的門戶之習，當然其直接批判的對象并非袁枚。而《夜讀清詩人詩戲賦》專論乾隆三大家倉山(袁枚)、甌北(趙翼)、藏園(蔣士銓)：“健筆誰摩藏園壘，硬語難壓甌北營；倉山浮囂筆輸舌，心怕二子才縱橫。”此是批判袁枚詩有輕佻之弊，以“浮囂”概括，“筆輸舌”當指詞不達意，“心怕”句是說心胸不寬，批評甚苛。菊池海莊(1799-1881)亦于《論詩絕句二十首》對袁枚與趙翼及其詩話予以否定：“詩話也似含宿仇，淺近未足評千秋。霜劍翠蛾皆扮色，畢竟袁趙是老優。”“話”指《隨園詩話》與《甌北詩話》，認為皆無甚價值。至于袁、趙只是老年優伶而已，裝腔作勢，亦不值錢矣。還有長野確(1783-1837)對袁枚人品與《隨園詩話》皆有微詞：“袁子才《隨園詩話》，其所喜只是《香奩》、《竹枝》，亦可見其人品矣。”此論與前引洪亮吉、章學誠之論幾乎同調。

三、朝鮮王朝后期對袁枚詩學的批評

袁枚詩學于朝鮮王朝后期的影響不及于日本深廣，袁枚于朝鮮受歡迎的程度也不及日本。但袁枚著作畢竟還是傳入了朝鮮，并引起一定反響。只是人們對袁枚詩學于朝鮮王朝的影響還未給予關注。

袁枚活動的時期相當于朝鮮王朝或曰朝鮮時代(1392-1910)的后期。朝鮮(高麗)大約在18世紀即清乾隆后期對袁枚著作發生興趣。袁枚自己就曾記載：“方明府于禮從京師來，說高麗國使臣樸齊家以重價購《小倉山房集》及劉霞裳詩，竟不可得，快快而去。亡何，金畹香秀才來，又說此事。與前年方公維翰所云相同；但使者姓名不同耳……外夷慕化，往往有之，況高麗原有箕子之余風乎?”所說樸齊家(1750-1805)，字修其，一字次修，號檢書，又號楚亭、貞蕤等。著有《北學議》、《明農初稿》等，屬于18世紀朝鮮北學派或曰實學派文學之后期代表詩人。他曾任檢書官，自乾隆四十三年(1778)后三次隨高麗使節團來到中國，與許多中國詩人、書畫家交往，并采購中國詩人的作品引入朝鮮。《小倉山房集》即是其欲采購的作品之一。考《隨園詩話補遺》卷四有“余今歲約女弟子駱綺蘭同游西湖”語，而“今歲”為乾隆五十五年(1792)，則所記樸齊家求購《小倉山房集》事亦發生在此年，為樸齊家第二次入燕京時期。方溶師《隨園先生年譜》亦云袁枚：“編《全集》六十卷，高麗使臣樸齊家等，曾以重價購之。”蔣敦復《隨園軼事·高麗使臣購<隨園集>》的記載更詳細：“高麗使臣李誠薰、洪大榮等，奉使來華，讀先生(引者按，指袁枚)集，競相傾倒，各以重金購數十部，歸國分贈儕輩。逾年，又特派人來購倍前數。嗣是絡繹來購者不絕于時。”可見當時高麗國人熱衷引進袁枚著作之一斑。

17世紀至19世紀中葉朝鮮出現的北學派文學，是進步流派的文學。其18世紀的代表作家有李德懋(1741-1973)、柳得恭(1748-?)、樸齊家、李書九(1754-1825)。此四人都是著名實學派學者、小說家樸趾源(1737-1805)的學生，都受到樸趾源實學思想的影響，先后到過中國，反對傳統的華夷觀點，而積極主張引進清朝的先進文化，堅持接受清朝的詩歌文學。如樸齊家《北學議·北學辯》云：“今不識陸隴其、李光地之姓名，顧亭林之尊周，朱竹坨之博學，王漁洋、魏叔子之詩文，而斷之曰‘道學文章俱不足觀，并與天下之公議而不信焉’，吾不知今之人，何恃而然歟。夫載籍極博，理義無窮，故不讀中國之書者自畫也，謂天下盡胡也者誣人也。”對清代前期學者、詩人頗為推重，明確反對輕視“胡”即清朝的偏見。他們思想上反對朱子理學，反對空談，主張研究實用學問，倡導社會改革與進步；在文學上主張創新，反對模仿，鄙棄吟風弄月、無病呻吟的作品。其文學觀與袁枚有所相通，因此對袁枚詩學頗有好感。

樸趾源的《熱河日記》，記錄了作者于1780年(清乾隆四十五年)來到中國之所見所聞，于回國后的1784年(清乾隆四十九年)成書。據此書記載，他來到中國后曾向尹嘉銓問及中國當代詩人以誰為首時，尹嘉銓回答的是袁枚。尹嘉銓字亨山，博野人。清雍正乙卯(1735)舉人，歷官大理寺卿。尹氏的回答當給樸趾源留下深刻印象，也會影響其弟子對袁枚詩學的看法。

樸趾源弟子李德懋，字懋官，號炯庵、雅亭等，著有《清脾錄》四卷，收在其《青莊館全書》中。此書共一百七十七條，“約七十來條評論中國詩人的詩作”。他雖論及唐、宋、元、明詩人，但重點還是論清代詩人，如呂留良、魏際瑞、金圣嘆、陳維崧、毛奇齡、王士稹、王士祿、李光地、嚴誠、沈德潛、潘庭筠、郭執桓、李調元、徐石麒，等等，當然還有袁枚，從清初論至清中葉。李德懋與時在燕京的李調元有交往，為其“于友朋交際，情真語摯”所感動，贊其詩“步武騰驤，邊幅展拓，每一讀之，襟抱豁如，雄秀博達，浩無端倪”，于《清脾錄》摘錄大量詩句。而李德懋與時在金陵隨園的袁枚并未謀面，其論“袁子才”，是記錄李調元的介紹：

袁枚字子才，李雨村稱之曰：“子才當今第一才人。子才著述甚富，今年七十余。以庶吉士改上元知縣，官止于此，然天下知與不知，皆稱道。余《尾蔗軒閑談》備言其事。最工懷古。其《博浪城》詩云……”雨村又曰：“袁子才、蔣士銓俱翰林，而高蹈不立朝，放蕩于山水江湖……”李調元(字雨村)一生雖未與袁枚見面，但對袁枚極其崇拜，曾刻印《袁詩選》“以為多士式”，稱“余詩不足學，諸生其學袁詩可也”，并譽袁詩“凌轢百代，自成一家”。枚以此有“生前知己，古未有也”之嘆。而且袁枚亦知曉李調元在朝鮮的名氣，譽云“西蜀多才今第一，雞林合有繡圖供”，雞林即謂朝鮮。李調元在李德懋面前大贊袁枚的為人與作品，對于擴大袁枚于朝鮮的名聲不無作用。李德懋雖未加評論，但顯然是贊同的。只是朝鮮當時正面、具體闡釋袁枚詩學的文字似乎不多，而高度評價王士稹、朱彝尊、沈德潛、翁方綱詩學的文字則較多。

朝鮮對袁枚大加非議的代表是金正喜(1786-1856)，字元春，號阮堂。其晚于李德懋、樸齊家等人三四十年，著有《阮堂集》，其中論詩文字十三則，名日《阮堂詩話》，被鄺健行等編入《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資料選萃》。金正喜童年受業于樸齊家。“年二十四，己巳(引者按，時當清嘉慶十四年，1809)，但以進士出身，隨家嚴酉堂為燕京使，后博訪名家，中惟以阮蕓臺元、翁覃溪方綱為深知結交；然止竟執贄于覃溪門下”，其“始見覃溪處，仿佛乎蘇子由得第于京師，拜見六一居士，想見天下文章盡在于此之景象”。既為翁方綱弟子，金正喜的詩學觀不能不深受老師的影響。對于雖已故去而生前對自己恩師曾嘲諷為“誤把抄書當作詩”的袁枚，自然不會褒獎。其評價清代詩人云：詩道之漁洋、竹坨，門徑不誤。漁洋純以天行，如天衣無縫，如華嚴樓閣，一指彈開，難以摸捉。竹垞人力精到，攀援梯接，雖泰山頂上，可進一步。須以竹坨為主，參之以漁洋色香聲味，圓全無虧缺。至如牧齋，魄力特大，然終不免天魔外道，其最不可看。專從漁洋、竹垞下手為妙。下此又有查初白，是兩家后門徑最不誤者也。由是三家進以元遺山、虞道園，溯回于東坡、山谷，為入杜準則，可謂功成愿滿，見佛無怍矣。此外旁通諸家，左右逢源，在其心力眼力。并到處如鏡鏡相照，印印相合，不為魔鏡所誤也。覃集果難讀，經藝、文章、金石、書畫打成一團，非淺人所得易解。然細心讀過，線路脈絡，燦然具見。特世人不以用心，外舐沒味，不知諫果之回甘、蔗境之轉佳耳。以鄙見聞，乾隆以來，諸名家項背相連，未有如錢籜石與覃溪者，蔣鉛山可得相埒。而如袁隨園輩，不足比擬矣，況其下此者乎?

金正喜對清前期至中期著名詩人一一進行了評騭，表明其于清詩是比較熟悉的，也有獨到之見。他很欣賞前期“門徑不誤”的王士稹(漁洋)、朱彝尊(竹坨)，但又遺憾其“難以摸捉”，或須“進一步”；于查慎行(初白)則最滿意，所謂“門徑最不誤者也”，惜語焉不詳。對錢謙益(牧齋)則先褒后貶，而“其最不可看”之評，終是惡貶。對中期詩人最推崇的自然是其老師翁方綱(覃溪)，并為其詩“難讀”辯解，認為是世人不用心體會，不懂其回甘之味、轉佳之境。同時對錢載(籜石)、蔣士銓(鉛山)亦予好評。惟獨對“袁隨園輩”，即包括趙翼等性靈派，評價甚低，認為遠不可與翁方綱相比。其對王、朱、查的評價還不無道理，對大家錢謙益的惡評顯然是偏見。對錢載與蔣士銓有些溢美。此皆不論。重點是對袁、翁之評，有顛倒是非之嫌。翁方綱誠然學問不錯，乃經學家，金石書畫家，但決不是出色的詩人。其標舉肌理說，義理與文理并重。而其義理是指包括六經在內的學問，所謂：“士生今日經學昌明之際，皆知以通經學古為本務。而考訂訓詁之事與詞章之事，未可判為二途。”“士生今日宜博經史考訂，而后其詩大醇。”肌理說是乾隆漢學考據之風盛行的產物。它既是以經術學問救王士稹神韻詩之虛空，以“窮形盡變”之法，補救沈德潛格調詩摹擬之弊；同時也與袁枚性靈說分庭抗禮。《清史稿》翁方綱本傳稱翁“所為詩多至六千余篇，自諸經注疏以及史傳之考訂、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貫徹洋溢于其中，蓋以學為詩者”。既然以學為詩，則不重視真情與個性，亦無須憑借詩才靈性。其所作多為押韻的考訂、金石文字而已。袁枚批評其“經學淵深，而詩多澀悶，所謂學人之詩，讀之令人不歡”，又嘲笑有學問而無性靈者：“當為考據之學，自成一家，何必借為詩賣弄?”④翁方綱雖不無佳作，但其考據詩確實“難讀”不“易解”，既無回甘，也無蔗境。金正喜從翁方綱學習考證學和金石學等學問，沉浸其中，翁方綱詩于他或許可解，有“線路脈絡，燦然具見”的美感，但對大多數人則未必。他對袁枚的貶低，一是出于門戶之見，惟翁師馬首是瞻；二是對袁枚性靈說與性靈詩于清詩的開創性意義不能理解，或只看到性靈詩的缺點，以偏概全。他曾說：

然性靈格調具備，然后詩道乃工。然《大易》云：進退得喪，不失其正。夫不失其正者，以詩道言之，必以格調裁整性靈，以免乎淫放鬼怪，而后非徒詩道乃工，亦不失其正也。況于進退得喪之際乎?

這是認為袁枚詩有所謂纖佻浮薄之弊，須以沈德潛格調說的詩教觀去“裁整性靈”，以使其符合儒家“詩無邪”的正統觀念，或翁方綱的“義理”要求。他不能認識性靈詩反傳統的革新一面，袁詩與翁詩相比，后者不及前者遠甚。后來的樸永漢(1870-1948)曾引時人之評，稱翁方綱“文不及桐城與陽湖派，詩遜于沈歸愚及袁、趙、莊三家”，可稱持平之論。

18世紀清詩人于朝鮮詩壇影響最大的是王士稹(阮亭)，朝鮮詩話論及王者最多。王士稹于朝鮮詩歌也有所了解，其《論詩絕句》之一云：“澹云微雨小姑祠，菊秀蘭衰八月時。記得朝鮮使臣語，果然東國解聲詩。”前兩句就是朝鮮使臣金尚憲于明未過登州所作《登州次吳秀才韻》詩句。王士稹《漁洋詩話》抄錄其詩作多首，曾記“康熙己未(1679)，遣侍衛郎暉、太學生孫致彌往朝鮮采詩”之事。王士稹《池北偶談》中還抄錄了《朝鮮采風錄》中的大量詩歌，“皆近體詩”。袁枚多次批評過王士稹，從而引起朝鮮詩家對袁枚批評的討論。袁枚云：

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詩文必弱，詆之者詩文必粗，所謂佞佛者愚，辟佛者迂。

不相菲薄不相師，公道持論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詩。

嚴滄浪以禪喻詩，所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

袁枚認為王士稹乃康熙詩壇一代正宗，其清才雅調不可代替，神韻詩可成一家數。但其才力不厚，詩境較窄，又不可過譽。此確實是“公道持論”。朝鮮詩人在提到王士稹時，自要參考袁枚之評。金正喜對袁枚之評就提出異議與批評：

文章論定，古今所難，袁子才以阮亭詩為才力薄，而不得不推為一代正宗。是終不得掩其所占地位而并奪之也。假使若自反，才力與正宗，俱難議到耳……袁、蔣固當時只眼，猶未免于盜之招，況下此者耶!

此評甚至懷疑袁枚欲奪王士稹之“地位”，并譏諷袁才力與正宗地位皆遠不及王。后來的朝鮮學者金澤榮(1850-1927)，字于霖，號滄江，堂號韶濩堂主人，則認同袁枚對王士稹的評價：

王貽上(按，王士稹一字貽上)詩自是后代詩之偏調，不可得列于大家之數，然格法既極脫灑，而調律之妙尤不可及。其調律之妙，袁隨園已說之詳矣。

此可視為對金正喜前輩的回應。

總的來看，袁枚在朝鮮的影響不及日本大，今見有關批評資料也較少。其原因韓國崔日義教授認為：一是袁枚沒有編纂詩歌選集，而王士稹、沈德潛都編有詩歌選集。當時印刷術不發達，漢文典籍不能普遍流通，而朝鮮學者大部分都依靠中國詩歌選集學習漢語，并了解清代詩人的。二是袁枚不在燕京活動，因此當時來中國的朝鮮學者沒有辦法和袁枚結交，只能通過他人的介紹才能對袁枚的文學成就有所了解，自然了解有限，介紹不多了。此見解有一定參考價值。

責任編輯 元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