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華
一、關于人的生存情境的一種描述
曹文軒的《前方》被選入蘇教版高中語文第一冊第三專題“月是故鄉明”,我總以為多少有點欠妥。按照編者的說法,本專題的文字重在描寫“家鄉的山川草木,風土人情和血濃于水的親情,連同那關于故土的傳說”,因為這些是“我們成長的精神滋養”。實際上《前方》表達的并非全是家園之思,那張照片也罷,文中反復提到的家園也罷,都只是作者觀照世界的鏡像而已,他真正想描述的是關于人的一種生存情境。這種情境是:“人生實質上是一場苦旅”,不斷向前而又永遠無法到達目的地的西西弗斯式的荒謬是人的宿命。這種形而上的焦慮與悲憫才是《前方》一文真正撼動人心的地方。
《前方》一開始便提出了一個命題:“人有克制不住的離家的欲望”。之所以如此,按照作者的理解,來自三重矛盾:遷徙與安居,誘惑與安逸,自由與壓迫。也就是說,遷徙的習性(或稱之為人類的集體無意識)、外界的誘惑、對自由的渴望,導致人們紛紛離開家園。其實,從哲學層面看,所有的矛盾來自一個本質的二律悖反(參見弗洛姆:《為自己的人》,三聯書店,1988、11):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但自我意識、理性的產生卻破壞了這種和諧,人再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理性世界,從而喪失了與自然的一體性;理性世界一旦形成,人就不可能再返回到與自然和諧的前人類狀態中,他必須繼續發展他的理性,直至成為自然和他自己的主人;但事實上,他根本不可能改變自然法則,甚至對自己的很多事情也都無能為力,比如他的存在就是非常有限的:他偶然被拋入這個世界(出生),卻又偶然被拋出(死亡)。我們從奧德賽、俄狄浦斯、亞伯拉罕、浮士德等文學形象身上顯然能夠體察到人們對自身命運的高度關注:因為喪失了與自然的一體性,人成了永恒的流浪者(作者當然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說:“流浪不僅是出于天性,也出于命運。是命運把人拋到了路上?!闭堊⒁膺@個“拋”字所帶有的無助無望的宿命感)。理性是人的福分,也是人的禍根,它迫使人踏上了永無止境的追尋之路:他必須不斷尋求新的解決途徑以戰勝這種內在的分裂,必須了解自己,必須說明他存在的意義,以獲取理性與自然的和諧,這種和諧可以使他和他的同伴感到有如安歸家中。這一本質的二律悖反使向前成為了人的一種本能。作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人的眼中、心里,總有一個前方”;人們甚至連前方是什么還沒搞清楚就已經在路上了,就像作者所說“前方的情景并不明確,朦朧如霧中之月,閃爍如水中之屑”。在這個世界的網上,我們必須不停地行走,不停地運動,借以相互支持;即便是“一路風塵,一路勞頓,一路憔悴”,因為一旦停下來就非倒下去不可。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都是魯迅筆下的“過客”,妄圖以行走來反抗絕望和虛無。作者敏感地發現對不確定性的追求轉移了人的痛苦和焦慮:“這種不確定性,反而助長了人們對前方的幻想?!边@句話顯示出作者在人生意義上的高度自覺:人的生活被所謂的希望愚化了。“幻想”這樣的字眼冷峻得有些扎眼。
他悲哀地發現,行動的結果仍舊是虛無:“四野茫茫,八面空空,眼前與心中,只剩下一條通往前方的路?!睕]有終點,沒有盡頭,前方的前方仍然是前方,這確實讓人極度沮喪。當我們努力向前的時候,實際上卻是在退卻,這就是生活的殘酷真相。一個最明顯不過的事實是人的一生總是要走下坡路的。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基本經驗:一切將人渡向塵世、渡向時間和空間、渡向物質和生命的努力,最終都會歸于毀滅和虛無。時間以它的力量,使所有東西在我們手中化為烏有,包括我們自身也是如此,我們突如其來地來到這個世上,又倏爾歸于塵埃。(參見叔本華《生存空虛說》,作家出版社,1987.4)前方,本是一個空間概念;向前,則是一種積極的行為和姿態,它試圖以空間的力量打破時間的苑囿。但是,這種努力最終是徒勞的,因為前方可以無限,而人的生命卻十分有限。于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個將要開始艱難旅程的人所有的惶惑和茫然”,這里寄寓了作者無限的悲憫與同情。請注意這段文字中人稱的變化,由“他”而“他們”而“我們”,由一個人的生存情境推及到眾人,繼而推及到包括我們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那位陌生旅人的命運,其實和我們密切相關,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命運。為了說明這一點,作者“武斷”地將許多“終身未出家門,或未遠出家門”的人一并“拋”到了路上,因為從人的終極命運來看,在家與離家無非是形式上的不同,本質上都“無家可歸”;為了說明這一點,作者還轉述了錢鐘書、豐子愷筆下“不安、無奈與焦躁不寧、索然無味”的旅途況味,以此顯示人必然面對這種命運;為了說明這一點,作者甚至用即便你“是坐在豪華的游艇上、舒適的飛機或火車上”,你的心情“就一定要比在這種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中的人們要好些嗎”這一略嫌直白的叩問強烈地表達出他的核心價值觀:“如果我們把這種具象化的旅行,抽象化為人生的旅途,我們不分彼此,都是苦旅者”。這個判斷顯然是以前文所提到的那個本質的二律悖反為基礎的,否則,何來“苦”字?
他更加悲哀地發現,行動的結果之所以仍是虛無,是因為人們所追求的通常意義上的幸福不過是想象中的幸福,目的地永遠也不可能達到;縱使到達,也會感到“目的錯誤”的失望。這樣,我們對“人無法還家;即便是還了家,依然還在無家的感覺之中”這句話就好理解了。最妙的是全文最后一問“這坐在車上的人們,前方到底是家還是無邊的曠野呢”,這說明作者是清醒的,他不像有些淺薄的浪漫主義者那樣,抹去人在旅途的黯淡色調,給人的生存情境這一沉重主題涂染上一層或感傷或浪漫的油彩,而是用設問的方式把人的生存情境的荒誕性凸顯出來:前方無論是家還是曠野,人的欲望都無法滿足;即使部分滿足,又會增添更多的新的煩惱。于是前方成了永恒的誘惑,向前成了人無法抗拒的宿命。這比路終結了、運動停止了的結局還可怕。那樣,我們至少可以看到生存的荒蕪和邊界;但是,現在,我們眼前卻是一片實有的虛空。歌德在《浮士德》中早就通過摩菲斯特的口告誡過人類:“無邊的空虛將席卷你”,“你卻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你聽不見自己的跫然足音,你將找不到可以依據的堅實地點?!焙迷谒€說道:“我希望在你的無所有中找到一切?!薄肚胺健返淖髡弋吘埂罢娜屎瘛?,他最終也沒有回答前方是什么,他實在不愿點明那種慘淡的前景,而以一種設問的方式為人類的生存情境保留了一點殘存的希望。
這就是《前方》為我們描述的人的生存情境:人,從一個本質的二律悖反出發,在矛盾中尋求,從虛無中穿行,試圖用行動證明意義,然而他幾乎什么也證明不了,旅途的艱辛還不算什么,永遠無法到達的焦灼感會讓他發現人生之初的那絲朦朧的希望、縹緲的沖動終將歸于寂滅。只有行走,沒有目標,人成了永恒的流浪者,這就是人的宿命。這就是前方。
二、關于《前方》中潛在的對話策略的一種分析
很驚訝,在如此短小的篇幅內,作者居然能夠如此復雜而精微地描述出人的生存情境。后來發現,是一種潛在的對話策略使文本具有了這種非凡的力量。在我看來,本文主要有兩個層面上的對話:
圖像與文字的對話。本文是一篇攝影散文,這種超文本的影像與文字的雙重組合,圖文并茂,可觀可讀。它所具有的現實與非現實、呈現與表達、感性與理性、平面與流動、觀看與思考、休閑與審美等互動性特質必然衍生出更多嶄新的理解。我在教授本課時,曾讓學生進入文本前,先行讀圖,談出體會,然后再讀文本,找出差距;這種差距成了寶貴的教育資源。作者的文字與其說是在解說圖像本身,不如說它與圖像一道成為了觀照世界的方式。《前方》中,文字與圖像共同構成了對世界的隱喻,只不過圖像是以看的方式隱喻世界,而文字則是以思的方式隱喻世界。這種抽象化,使我們驚羨于作者形而上的思辨力。我們不能說作者終結了對這張照片解讀的所有可能性,但就圖像揭示的只是一個孤立的點,最多是一個橫斷面,而文字則可以填補、擴展點與點、點與面、面與面之間的空白、聯系,甚至可以深入圖像背面去思考這一點來說,他確實表現出了精湛的填補技藝和深邃的思考能力。文字與圖像形成了默契的互動關系,使人的視覺官能和思考能力得到同步加強與延伸,對人的生存情境有了更清晰更精微的了解。
古今中外的對話?!白嫦葌兪窃趲缀鯚o休止的遷徙中生活的”,“人類自有歷史,便留下了無數逃離家園……的故事”,“中國古代詩歌,有許多篇幅是交給思鄉之情的”等等,這類語言隨處可見,從歷時性的角度表明了人的生存情境的普遍性。這一點容易理解,毋庸多說。這里重點談談中西對話。中西對話,目的是從共時性的角度表明人的生存情境的廣泛性。文中明確引用了許多中國古典詩詞,但并不代表它所傳達的情緒僅僅是中國式的,恰恰相反,我認為,本文的許多表述和西方的神話史詩、文化觀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文中出現了許多帶有雙關意味的意象:前方、家、路、車等。初看上去,錯綜復雜。其實,恰是構成了一個古希臘神話里賽壬傳說的現代版。賽壬是傳說中的海妖,她是一個人首鳥身的怪物,經常用美妙而致命的歌喉引誘過往的水手使其傾聽失神,以致航船觸礁沉沒。(參見《荷馬史詩奧德賽》,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5)在我看來,《前方》中,路就是大海,車就是航船,家或前方的召喚就是賽壬,而我們就是那些水手。“前方使他們興奮,使他們行動,使他們陷于如癡如醉的狀態。他們仿佛從蒼茫的前方,聽到了呼喚他們前往的鐘聲和激動人心的鼓樂”,這不正是作者筆下的被賽壬誘惑了的我們嗎?再比如,對前方的形而上的理解,也可以說是西方式的。因為中國人向來講究“安土重遷”“葉落歸根”,孔子不也說過“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嗎?在離家問題上,中國人是比較保守的。作者對崔顥詩的解讀顯然與其原意相去甚遠,我們于其中分明能看到西西弗斯式的荒謬——對生活充滿激情,卻不得不永遠并且毫無希望地重復著推石上山的動作,分明能看到艾略特的《荒原》中所呈現出的精神危機和重建家園的精神特質。即便在一些文本的細部,也能看到西方思想文化的滲透,比如開頭就有一句“他們正在路上”。這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凱路亞克的《在路上》(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10),它表面上寫的是垮掉的一代到處尋求刺激,實際要表達的是希望在生活的另一側找到信仰。本文和它幾乎形成了一種對應關系:為什么在路上,因為對前方擁有幻想。它們都從事物的擁擠的前景撤離,深入生活的底部,表現出對終極意義的關注??傊?,這種中西對話策略使文本具有了多元視野和思想張力,頗為可觀。
三、兩點必要的補充
1.關于悲憫與悲觀的區別。悲憫是一種情懷,悲觀是一種態度;悲憫是外向的,是對他人處境的感同身受,是對他人的同情、體恤與憐憫;悲觀是內向的,是對自己欲望無法滿足的失落感。顯然,作者在《前方》一文中表現出的是悲憫而不是悲觀?,F代社會,人的生活節奏猶如廣告片一般快速切換,人的生活成了一堆隨意浮現的碎片和偶然掠過的風景。當眾孤獨,成為一種時代病患。作者與那位托腮凝思的旅人素昧平生,而情感相通,這種人性的溫情從文字背后直抵我們的心靈,這正是悲憫的力量?!肚胺健分袑θ松鲞^這樣一種描述:“人生實質上是一場苦旅”;有意思的是叔本華在《生存空虛說》中也有類似表達:“人的生存就是一場痛苦的斗爭,生命的每一秒鐘都在為抵抗死亡而斗爭,而這是一種注定要失敗的斗爭”?!翱嗦谩焙汀翱喽贰笨此撇畈欢啵楦械膬群藚s是迥異的。旅,重在過程,重在自我感受的咀嚼;斗,重在結果,重在擊倒對方的快意??嗦?,氤氳的是苦澀的人生況味;苦斗,充斥的是緊張纏斗下落敗的痛苦。顯然,“苦旅”關注的是人的生存情境與況味,與悲憫的情懷毗鄰;“苦斗”關注的是人的生而注定的悲慘結局,與悲觀的態度相近。不妨讓學生在這種比較的視野中感受《前方》一文的悲憫情懷。
《前方》一文適不適合高一學生學習,這的確是個問題。我早就感慨過語文教材編寫的“奇語喧嘩”,楊絳的《老王》同時出現在初中和高中教材,這是我前段時間在教學實際中遇到的尷尬。當時便有一種疑惑:楊絳的這篇文章語言上確實可謂淺顯易懂,但題旨的深刻性殊非一般人可解,兩個因為特定歷史原因被邊緣化了的人之間的守望相助所折射出的人性之美,初中的孩子怎么可能理解?但轉念一想,教材無非是個例子,關鍵還在于怎么教。例如《老王》,面對初中生完全沒有必要把題旨挖掘得那么深;反過來講,面對高中生教授《前方》,只談所謂家園之思,又顯然深度不夠,高中生已有了一定的思辨能力,也渴望對人生的意義有更多的了解,適當地拓展他們的思維深度,我認為是必要的。學會悲憫,這是我教授本課時的重要目標。
2.關于對不確定性的理解。前文說作者認為對不確定性的追求使人們對生活產生了幻想,但這并不意味著對不確定性的否定。實際上,在家或回家追求的是確定性,而對確定性的追求顯然會阻礙對意義的探索。不確定性才是使人發揮其力量的真正條件,正是因為對不確定性的追求才催生了人離家的欲望,使他們行動,使他們追尋,通過“生產性的生活”(弗洛姆語,指不斷活動和努力,在生存法則限定的范圍內,充分發展自己的力量。不斷困惑,不斷好奇,不斷提出問題,直到成為自己)賦予自己的生命以意義。要讓學生明白,究其本質,很難說生命有何種意義,生命的意義往往是我們自己賦予它的。生命的結局是注定的,但生命的過程則千差萬別。從這個角度講,人生的意義是由過程決定的,而非結果。于是,想起了命運三女神中的Skuld(未來女神,指引前方的人)。她性格乖戾,常常把快要完工的手工作品撕得粉碎,拋在空中隨風飄散;而且通常神秘地罩在面網里,不以真面目示人。有人說,多么殘酷,命運無常;我說,多么善良,她把可能性留給了人類自己。對《前方》的解讀也應該是一個自我賦予其意義的過程,學生的生活經驗不同,閱讀史不同,悟性不同,其閱讀理解的層次必然也有差異;就如同那張照片給了作者一個思考的觸發點一樣,這篇文章也無非是給學生提供了一個思考人生的支點。
(江蘇省徐州高級中學 22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