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胡同那時的女人

達　三

小時候，走出部隊大院的門口，便是一條條又細又長，任意拐來拐去的胡同。我特喜歡在胡同間來回竄著走，總想搞清楚：一條與二條之間，有幾條小道能相通，三條與五條之間哪條道走不通。可是，走了多少年都記不住，反正，從一條到九條都能通過去。

那時，每條胡同里都種著槐樹，清晨，小風(fēng)一吹，槐樹花的香味，從胡同的這個口香到那個口。東四、朝陽門一帶回民多，每到中午，走不了多遠，就能聽到賣小吃的吆喝聲。聲音雖不大，但聲聲都裹著豆面丸子的豆香味兒、炸灌腸的蒜香味兒、豆汁焦圈的臭香味兒，它們徑直鉆到胃里，讓已經(jīng)吃過午飯的行人，像個二傻子似的站立在一個又一個的小門臉兒前，吞咽著口水……

到了晚上，月亮總是掛在老樹的樹梢上，樹下圍坐著一群孩子，悄聲細語地講著鬼故事。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大院里的鬼故事，地點總是在太平間，聽多了，就不可怕了；于是，我就跑到住在胡同里的小學(xué)同學(xué)家去聽。胡同里的鬼故事常常發(fā)生在老茅廁里，那時，每條胡同的茅廁，都有著昏黃的燈光和剝落的老墻，一進去，便會讓人產(chǎn)生太多的聯(lián)想，如果在秋夜，從破碎的玻璃窗外飄入幾片枯黃的樹葉，不等人物出現(xiàn)，就夠你哆嗦的啦。多少年后，我把那時在胡同里聽到的故事講給我哥哥、姐姐，還有我弟弟的孩子們聽，他們?nèi)耘f像當(dāng)年的我們一樣，嚇得滿屋子亂跑。

下雨天，胡同變成了一條條濕漉漉，涼絲絲的青蛇，也許是因為整條胡同的圍墻、院落、房屋、地面通通是不含一點兒曖調(diào)的灰色，雨中的煙霧顯得很濃，路上的行人穿著灰色、藍黑色、軍綠色的服裝與胡同渾然一體。那時，院落要比路面低上幾個臺階，天上的雨一大，院內(nèi)就成了方形的小河，橡膠雨鞋是每個人必備的。在商店里，賣雨鞋的地方色彩最搶眼，什么顏色的都有，半高腰的最洋氣。在灰濛濛的胡同里，無聲的行人們打著黑傘，穿著灰乎乎的服裝，然而，腳上的雨鞋卻像抽象畫中流動著的彩點，顯得格外的好看。

下雪天，胡同變成了白色的蛇，那時的雪很大，從天而降的總是白白的雪片，一下雪，胡同里就像過節(jié)了，孩子們穿上俄式的燈芯絨或平絨棉猴，不顧大人的阻攔，沖出家門，聚在一塊堆雪人。雪人的眼睛一律是用黑煤球做的，鼻子是用胡蘿卜插的，嘴巴用什么做的都有，但每一個雪人都是笑著的。雪一停，就像電影散了場，孩子們紛紛回到家，雪人一個個靜靜地站在胡同里。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冬天剛過一半兒，笑著的雪人已站滿了整條胡同。

記得上初中的一個冬天，學(xué)校發(fā)給我一張去人民大會堂看《賣花姑娘》的票，我邊看邊哭了兩個多小時，散場后已是晚上10點多鐘，我乘車坐到東單換車，末班車全沒了，我獨自從東單走到東四，然后穿梭在胡同中。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雪后的夜晚，月亮真大、真亮。奇怪的是我身后的影子進了胡同一下子就變長了許多，腳下的雪像玻璃杯里的爆冰，輕輕一踩就粘成了一坨，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胡同太靜，那聲音讓我害怕。走著走著，我的余光提示我，胡同兩旁存在著一個又一個身影，我立刻站住腳，心縮成了一團，定睛看去，原來是一個個笑著的雪人。頓時間，眼淚奪眶而出，胡同里的雪人真好，它們是那么忠誠地陪伴著行走在冬夜里的人們，它們也知道我剛剛看過《賣花姑娘》，最需要看到的是笑臉，我什么也不怕啦，哼起了《賣花姑娘》的插曲。也許是因為走餓了，看著雪人圓圓的臉，想起了元宵，沒錯，剛過完十五，家中還有，我加快腳步從三條直穿九條，進了家，就打開了火……

也許是因為東四、朝陽門一帶回民多的緣故，冬天，不管多冷，從頭條到九條總是飄散著羊雜湯的味道。按照現(xiàn)在放鹽的標準，湯里的鹽略多了點兒，但真香!老舍在《駱駝祥子》中描寫板兒的哥們兒在冷天喝上一碗豆腐腦，香暖的心中熨出一條小溝，我想他們一定沒福氣嘗過這一帶的羊雜湯，在新鮮的、滾燙的湯中澆上一點兒韭菜花兒，半小勺腐乳，再抓上把碧綠的香菜，嘿，香透啦!那時我雖小，但親眼看見坐在對面的那位長得古香古色、穿得很少的女人，一連喝下了三碗，不一會兒，她那凍得如胡蘿卜般的手指就變成了“玉筍”，我知道，她的心一定香暖得開出花來啦。

談到女人，感慨很多，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提議：在穿著上老要張狂，少要穩(wěn)。但至今，中國女人凡上點兒歲數(shù)的，多半都回避亮麗之色，生怕別人說老黃瓜涂綠漆。臉都黃了，顧忌還是那么多。值得贊美的是當(dāng)今的年輕女子，特別是白領(lǐng)，敢穿重色了，她們品悟到，在凝重的色調(diào)中，更能顯現(xiàn)出無限的春光。

那個年代，胡同中的女人穿著、發(fā)型大都類似。春秋天里，青年女子能搞到一身軍裝穿穿已是最時尚的了，穿一身藍也算可以。入了冬，大部分仍穿藍色、灰色、軍色，愛美的姑娘故意將花棉襖做得長一點兒，讓灰調(diào)子外衣的下方能露出一小條閃亮的彩邊，每當(dāng)別人問起時，都千篇一律地回答：“沒辦法，媽媽把我的棉襖做長啦。”到了夏天，即便是穿沒有色彩的裙子，也需要大家一齊穿，不然準有人罵你臭美。

說到頭發(fā)，那時沒有什么造型，但卻有著人物性情間的分類，有安分者與不安分者兩種。不安分的青年女子喜歡梳一種叫“無縫鋼管”的發(fā)式，就是將頭發(fā)全部抓起，不可用梳子分出發(fā)線，然后在枕骨處梳成一條粗黑的辮子，辮子越低越酷。這種發(fā)型雖不算張揚，但它是一種標志，看到“無縫鋼管”也就看到了一個青年女子胸中的火焰。

相反，性情安穩(wěn)的女青年，必用梳子分出潔白的中縫兒或偏縫兒，辮子也不可扎得過低。記得當(dāng)時，我在胡同里若看到穿一身軍綠、梳著“無縫鋼管”、圍著紅白黑三色圍巾、腳穿懶漢鞋的女子都不禁要多看上幾眼，我在想：“她們什么都不怕，她們準備干什么大事呢?”

中年婦女百分之九十都梳著前后一般齊的短發(fā)，長度比抗聯(lián)女干部的稍短些，我媽媽和她們科里的阿姨們梳的都是那種。

英國人在評論前首相撒切爾夫人如何講究和鎮(zhèn)定時常說，她不論工作多忙，清晨都要用一個小時的時間來整理自己。在那個時代，中年婦女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干家務(wù)，但整理頭發(fā)用一分鐘就足夠啦。也有極少數(shù)婦女盤著頭，還有更個別的，頭發(fā)帶著卷曲，她們常會遭到別人的議論和白眼，可她們?nèi)耘f每日里將頭發(fā)盤得到位，卷得自然。

中學(xué)時代，娛樂的項目很少，逛胡同成了我的一種樂趣。入夏后，在胡同的老樹下，常常坐著吃西瓜的孩子和搖著扇子驅(qū)趕蚊子的婦女，偶爾也能看到畫一般的美景：院門半敞著，一位黑發(fā)如云梳著盤頭的中年女人，身穿竹布色舊式對襟絲質(zhì)上衣，拿著本書，若有所思地坐在丁香樹下，雖是素面朝天，但卻韻味十足，可以斷定，她手中的書絕對不是在書店買的，因為，她的那般神情不可能是在讀農(nóng)基知識和赤腳醫(yī)生手冊。

后來，畫畫成了我的職業(yè)，我偏愛畫老北京的女人，中國的繪畫如同中國的絲竹樂，流動著線條和韻律的美感。也許是由于這座古城悠久的歷史和這里的居民所特有的追求幽雅、閑散生活的文化心態(tài)，使美人輩出。遠了不說，在民國時期，在當(dāng)今的市面上，即便在一身灰調(diào)子的“文革”階段，尋找美人，都不是件難事。她們的五官沒有西方女人那種明朗和嫵媚，細品起來，卻帶有一種優(yōu)雅和內(nèi)斂，一種特殊的韻味。只有用中國的毛筆才能輕輕松松地表現(xiàn)得絲絲入扣。

許多年過去了，從頭條到九條每條胡同都在，不少院落翻了新，有的胡同中建起了新樓，回民小吃的門臉幾乎沒了，增添了幾家四川成都小吃店。

上個月，我到小時候常去的那個同學(xué)家串門，一進院兒，便看到我鐘愛的那棵老槐樹沒了，頓感氣憤，按說，輪不著我生氣，但還是忍不住地喊道：“喂，老同學(xué)，那老槐樹呢?”沒等她回答，她妹妹的胖兒子就大聲說道：“它早就被我姨父鋸掉啦，它遮陽!”吃過晚飯，胖男孩兒開始玩小游戲機，半天一言不發(fā)，我問他：“你想不想聽鬼故事?”胖男孩兒說：“我有鬼故事的光盤。”“它肯定沒我講的可怕，你信不信?”“不見得!”胖男孩兒放下游戲機，插上光盤，打開了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鬼臉，嘴一張一合的，鬼臉跳動了幾下消失后。出現(xiàn)了一行大字“恐怖的十三號星期五”。

我早就知道西方人認為十三號和星期五是不吉利的數(shù)字，光盤中所編的鬼故事無非是在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上做些文章，懸不到哪兒去。我站起身，老同學(xué)歉意地把我送出門口。

我，獨自在胡同中走著，像從前那樣悠閑地逛著。胡同比從前變寬了，感覺也變短了許多，但仍舊站立著幾棵深情的老樹，樹梢上的月亮還是那么的大，那么的明亮……

(摘自《文化周末》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