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 生
我在英國工作、生活的日子里,可以說很無意地,發現這里極難見到柳樹,以至于我一度懷疑大不列顛是否存在柳樹。而在我們的國度里,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幾乎到處可見柳樹那飄逸婀娜的身影,柳樹實在是中國最大眾化、再普通不過的樹木了。
英國的樹木自有其特色。據我所知,這里常見的樹種有:橡、椴、桉、山毛櫸、櫟、紫杉、樅、梧桐,諸如此類。很坦率地說,到了英國,我完全成了“樹盲”,只覺得目觸之處,大大小小的植物都是那樣陌生。拿英國這些常見樹來說,其中的大多半,我壓根不認識,或者說分辨不出誰和誰,我只是從書本上知道它們的大名的。唯有梧桐,可以說還比較熟悉。因為我們國內的許多大城市,都把它作為主要的綠化樹,尤其南京城里,從市中心去中山陵的道路兩側,那些頗有年頭高大壯碩氣勢巍峨得令人賞心悅目的梧桐,可算金陵一絕了。
那么,你一定要問:英國到底有沒有柳樹呢?回答是肯定的。英國不但有柳樹,而且其歷史恐怕還頗悠久呢!
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就有幾處提到柳樹。以《哈姆雷特》為例,其中有這樣的一個情節:哈姆雷特誤殺了國王的御前大臣,而大臣的女兒奧菲利婭正是哈姆雷特心愛的人。奧菲利婭由于喪父而變得瘋癡,她爬上小溪旁邊的一株柳樹上,因為枝丫折斷而落水身亡。再如《奧賽羅》中,女主人公苔絲狄蒙娜被丈夫奧賽羅害死前唱的一首歌,名叫《楊柳歌》:“可憐的她坐在楓樹下啜泣,歌唱那青青楊柳……”當然,這兩個劇本其故事的背景一在丹麥,一在威尼斯,也就是說寫別國的事情,但涉及的許多自然風物大體上仍是英國的,莎士比亞的劇本基本上多是這種情況。
再有,英國18世紀散文家、劇作家和詩人約瑟夫·艾迪生在《我的家園》一文中,則明確提到英國有柳樹,他說有一條小溪從他的家園里蜿蜒流過,“它穿過一排排紫羅蘭、報春花,還有一片片柳樹”。據說,英國還有這樣的古老習俗:人們痛失心愛的人,往往會佩戴柳葉花圈以示哀悼。
我不必要這樣引經據典了。我不如說說我的親眼目睹,這最能說明問題。那還是我去英國工作了一段時間以后,很偶然地,竟發現倫敦的圣·詹姆斯皇家公園里,在小湖之畔眾多的郁郁蔥蔥的樹木之中,很不起眼地聳立著兩棵柳樹。它們已老態龍鐘,其中一棵朽干中空,顯然飽經世間滄桑坎坷,只有那頑強的柳枝仍娉娉婷婷,尚有一番可人的儀態。除此之外,可以說,在英國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別的柳樹。盡管我的當地朋友說,在遠郊僻野碰巧也還是可以見到柳樹的,話雖這么講,但是,我在英國走了許多地方,始終無緣與柳樹邂逅。
而在這以后,當我知道了這么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時,我更加確認,在英國你別想找到許多柳樹,因為在英國人看來,中國才是柳樹的國度。這個文化現象便是:18世紀,英國的許多瓷器上,都繪有這樣一種中國式圖案,那就是白底藍色,一個中國人站在橋上,橋邊有棵大柳樹,柳條飄飄。據說這種圖案在當時很流行,為人所熟知,以至于英語中出現了一個約定俗成的短語——“柳樹圖案”,英文就是wil-low pattern,這在英語大辭典中也可以查到。
這起碼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18世紀甚至更早些,英國已開始同東方的中國交往,要不,當時英國日常使用的瓷器上怎么會出現中國式圖案呢?二是中國給英國人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那就是中國到處都有柳樹,中國人與柳樹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柳樹已成為中國的一種象征,中國與柳樹之間幾乎可以畫等號。
這種也許是簡單化的認識,不能說沒有道理。應該說,中國人廣種柳樹具有十分悠久的歷史。這大概與柳樹適應性和生命力很強,極易存活成材以及用途廣泛有關。當然,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我不是植物學家,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但我覺得,我們栽種柳樹最起碼可以追溯到《詩經》產生的年代吧!“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就是明證。柳樹那特有的柔美形象,往往惹人遐思,以至于寄托中國人的情感,它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中國人的柔韌、和美、重情、含蓄的文化精神。
尤其是古代的文化人,常常把柳樹作為崇高情誼的象征,將之與離別、懷想、愁怨、思舊這類纏綿感傷的情緒巧妙地聯系在一起。眾所周知,古人早從漢代開始,就有折柳送別的習俗,所謂“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甚至于產生經典古曲《折柳》描繪這種情境。我不知道這曲子有沒有流傳下來,可以想象,它一定是有幾分凄婉悱惻的。李白詩:“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這足以說明這首曲子當年流傳之廣與感人之深。白居易詩:“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以柳的葉、絲作比,何等形象與精當!李商隱詩:“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送迎都以折柳表達友情,可謂別開生面。戴叔倫詩:“垂柳萬條絲,春來織別離,行人攀折處,閨妾斷腸時。”望柳思遠,肝腸寸斷,一個“織”字,何等生動!韋莊詩:“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這是觀柳生發的一種撫今吊古的慨嘆。
在中國的古代甚至是現代詩文中,以柳為題材或涉柳的作品,雖不能說浩如煙海,恐怕也難計其數,蔚為大觀。正是如此,中國人鐘情于柳,寓情于柳,吟柳,頌柳,藝術家還畫柳,賦予柳以極其浪漫的色彩與醉人心懷的情調,這無疑從一定角度反映出柳與中國人的密切而獨特的關系,這當然也體現了中國人豐富的想象力和樸素而雅致的美學追求。我想,這些恐怕也不能說是僅僅屬于那種吟風弄月的文化人的。由此觀之,英國人依據自己的觀察,獨創“柳樹圖案”作為中國的象征,是不奇怪的,這種文化符號可能有些失之于簡單,但是,你不能不承認它有一定概括意義,它大抵上是符合實際的。
在倫敦,我時常與朋友去圣一詹姆斯公園,我總要把那兩株老朽的柳樹指給他們看,并告訴他們說,這樹在英國是很罕見的呀。這時,他們每每不由得多看上幾眼,甚至發出兩聲感嘆。確實,與其他“洋樹”相比,這兩株柳樹顯得有些特別。就像一群洋人中出現兩張東方人的面孔。盡管沒有多少把握,我仍然懷疑,它們想必是當年英國人迢迢萬里從中國船運回來的柳樹苗,有兩株栽種于此,成長如斯?
是的,在異國他鄉,我看到這柳樹,如見故人,心中往往油然升騰起一種親切與感動。此時,我會情思綿綿,眼前浮現出遙遠的故鄉那片大地上的美麗風景,熏風吹拂,那無邊的翠綠色柳浪,是多么令人情醉地涌動起伏!
我愛柳樹。我由衷贊美柳樹。我為中國的柳樹自豪!
(摘自《世界文化》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