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戰犯”頭銜的由來

耿云志

1975年，我為《中華民國史研究叢稿·人物傳》寫了一篇胡適的小傳，雖只是一篇小傳，畢竟也得盡量查閱各種相關資料。其中除了胡適本人的著作外，他人所寫的有關胡適的東西，包括傳記、回憶錄、文章、資料集等等也得看。年長的人應該還會記得，1954年～1955年，在全國范圍內大規模地進行了一場針對胡適的批判運動，在這場運動中，有近百位高層知識分子寫了批判文章，三聯書店陸續將這些文章編輯成書，共出版了八冊，洋洋300余萬言。其中的第一冊為首的兩篇是當時擔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兼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的文章。在第一篇文章里，郭沫若說，胡適是“資產階級反動文人”，同時說，“我們在政治上已經宣布胡適為戰犯”。在第二篇文章里，郭沫若在給胡適戴上了諸如“資產階級唯心論的代表人物”，“買辦資產階級第一號的代言人”，“反動哲學唯心論實驗主義的信奉者”等帽子的同時，更明確地說，胡適是“頭等戰爭罪犯”。

我最早得知胡適被認為是“戰犯”，就是從這里來的。但我從中共中央的文獻里卻查不到胡適被正式定為戰犯的證據。

1948年12月25日，中共中央提出了一份戰犯名單。名單中有：蔣介石、李宗仁、陳誠、白崇禧、何應欽、顧祝同、陳果夫、陳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張群、翁文灝、孫科、吳鐵城、王云五、戴傳賢、吳鼎昌、熊式輝、張厲生、朱家驊、王世杰、顧維鈞、宋美齡、吳國楨、劉峙、程潛、薛岳、衛立煌、余漢謀、胡宗南、傅作義、閻錫山、周至柔、王叔銘、桂永清、杜聿明、湯恩伯、孫立人、馬鴻逵、馬步芳、陶希圣、曾琦、張君勱，共43人。這里根本沒有提及胡適。那么，為什么胡適被人說成是戰犯呢?我很想找到一種合理的解釋。

1975年，得到我的同事張振鵑先生的幫助，打聽到曾與胡適有密切關系的著名學者錢端升先生的住址，我得以有機會去訪問錢先生。限于當時那種環境，我沒能從錢先生那里得到多少關于胡適的有用資料。但當我談到，在中共中央文獻里胡適從未被定為戰犯，何以郭沫若會認為他是戰爭罪犯呢?錢先生說，很可能是地方小報有過此類說法，遂被一些人當作根據。錢先生的這一說法給了我很大的啟發。盡管我早已確信，中共中央沒有將胡適定為戰犯，因此，在我寫的有關胡適的文章和書里，從未說過胡適是戰犯。但我總希望對胡適因何被誤傳為戰爭罪犯這一問題，能得到明確的答案。后來，得到近代史研究所圖書館副館長張秀清的幫助，她為我找到一份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的小報，這個問題才終于得到解決。這份小報是“太岳版”的《新華日報》。

1949年1月29日“太岳版”的《新華日報》第一版左下部登出這樣一篇報道：《國民黨統治區人民廣泛歡迎毛主席聲明，熱烈討論戰爭罪犯名單》，報道稱：“對于去年12月25日中共某權威人士所提出的戰爭罪犯的初步名單，國民黨統治區的人民正在紛紛議論。有人說，這個名單中的43個人，一個也不冤，更多的人感覺名單遺漏了許多重要戰犯，例如，軍事方面的朱紹良、郭忻、李品仙、董釗、陳繼承、張鎮；政治方面的谷振綱、徐堪、俞大維、洪蘭友、董顯光、劉健群；黨特方面的鄧文儀、黃少谷、陳雷(國民黨黨特機關高層似無此人，或疑為陳布雷。此處存疑——引者)、賀衷寒、張道藩、蔣經國、鄭彥傳(國民黨黨特機關高層無此人，或疑為鄭彥棻。鄭彥棻時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引者)、鄭介民、葉秀峰；反動黨派方面的左舜生、陳啟天、蔣勻田。許多學生和教授們認為，名單中必須包含重要的戰爭鼓動者胡適、于斌和葉青。”

這樣一篇報道，表明中共有關方面可能考慮過，根據“人民群眾”的意見，把某些人補進“戰犯名單”中去。但事實上，并沒有增補戰犯的事情發生。推測可能是基于解放戰爭形勢發展迅速，全國勝利的局面已經形成，因此，沒有必要在政治上再擴大打擊面。但那一場增補戰犯名單的討論令某些人印象深刻，在大批判的高潮興起時，人們難免頭腦發熱，對“敵人”上綱上線越高越好。遂將未經正式認定的“戰犯”頭銜，加到了胡適的頭上。

(文章代碼：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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