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黃昏時分。學校后門,新生報到的日子。我見一個男孩正拎著行李東望西望,一副想問人又怯怯不敢問的樣子,就主動問他要去哪里。他停住腳步,胸一挺,以皖南味兒口音一字一板地朗朗回答:“中國XXX大學!”那聲音、那眼神、那嘴角充滿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旁邊一個像是他妹妹的扎小辮的瘦瘦的女孩兒以無限景仰的目光向上望著他的臉,應該是他父母的一身鄉下打扮的中年人局促地搓著手,但顯然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和得意。我轉身望著走進校園的男孩不高的背影,望著他標準的藍長褲和發黃的白襯衣,望著夕暉中四人急切切的腳步,忽然間,我感到一陣內疚。
我調來這所大學已經八年了。八年時間里,自己從未那么自豪地、也從未聽別人那么自豪地說出這六字校名。對于搞文科的老師,這個工科校名甚至讓我們覺得有些狼狽和委屈。而對那個男孩來說,這六個音節竟那么讓他自豪、讓他向往、讓他歡暢。可問題是,這座校園、這座校園里的我這樣的老師能對得起那個鄉下男孩的自豪嗎?
他進校園往里走不了幾步,迎接他的就是“移動”通信、“恒安”集團的大幅廣告,就是“康師傅”就是“娃哈哈”就是“愛視”眼鏡……走近教學樓前的“新生報到處”,他會看見一長溜奔馳寶馬別克奧迪桑塔納,甚至有停錯地方的警車。他當然分不清是公車還是私車,不明白警車開來這里干什么……
在那男孩的心目中,大學老師理應是知識和學問的化身,是靈魂的塑造者和領路人。然而我和我的同行眼下在干什么呢?至少這個暑假我沒完整看一本書,沒完整寫一篇論文,沒完整構思一個教學方案,沒完整做一件像樣的事。那么我在干什么呢?我在“迎評”——迎接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翻箱倒柜,讓過去一兩年所有已封存的試卷、所有已存檔的畢業論文傾巢而出,教研室偌大的房間無論桌椅還是地板抑或窗臺全都擺滿了這些勞什子,十幾個老師就好像手工作坊的學徒工一盒盒清點,一卷卷查閱,一頁頁過目。在試卷每一道題的“閱卷人”欄目里確認或填寫名字,然后復核每一道題的得分和總分并查看“復核人”的名字是否漏填。即使算錯0.5分也要改正并加蓋印章。畢業論文就更要命了,例如某月某日第幾周老師指導了什么學生改進了什么效果又是什么,每次都要有老師簽名、學生簽名,如此核對或填寫六至八次。更好笑的是還要在這僅在本學院流通的本科生畢業論文的內頁——盡管封面已然寫得一清二楚——再次填寫姓名、工作單位、職稱、專業方向等等,就差沒填寫婚否和服兵役情況了。倘若這種種操作哪怕熬個通宵一次性搞定倒還好,實際卻是零敲碎打。上午一個電話下午一個通知今天一個伊妹兒明天一個短信,傳喚個沒完沒了。剛從教研室屁顛屁顛回來,又要從宿舍屁顛屁顛趕去。教師的尊嚴、時間的尊嚴、職業的神圣感和榮譽感就在這屁顛屁顛之間、在這“學徒工”的簡單重復性手工操作中磨損殆盡。也許有人問你這個教授的個性呢?是啊,作為我也自以為算是有個性的了。有個性又能怎么樣?個性可以使我少參加一次全院大會甚至政治學習,可是“迎評”我敢不乖乖參加嗎?哪怕再有個性我也得顧全大局——被校長院長批評事小,萬一因為我的疏漏而影響學校的評估分數,進而影響學校的等級和全校教職工的待遇,我將何顏立于講臺立于校園立于人世?!
到頭來吃虧的當然是學生。當那個男孩坐在教室上課的時候,他看到的很可能是老師疲憊而無奈的面容,是高度程序化、規范化、數字化的授課流程,是精細而工整的紙質教案、電子教案以至多媒體演示。這些自然是評估帶來的成果和好處。然而老師那鮮活生動神采飛揚的表情呢?那隨機生發橫逸斜出的才思呢?那絕塵而去單騎千里的學術個性和人格魅力呢?這些關乎靈魂的因子會在屁顛屁顛之中得到激發和升華嗎?
我反正對那個男孩感到內疚,那一刻讓我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