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小學四年級
小學四年級那年,周周抓著自己的那張舊課桌,像饑餓駱駝嘴巴里的谷草般不可掠奪。全班都換成漂亮的鐵桌,只有她的木頭桌子殘缺不堪。每日硬挺著展覽滄桑。那不是榮耀,是因為她拿不出20元的更新費。
她打算如果誰讓她放手,她就咬那個人一口。其實沒有人來強迫她。語文老師走過她旁邊的時候面帶猶豫,然后彎腰輕輕說,周周你坐最后一排,你的桌子不用換。她好像蹬開了地獄里已經伸出的幽靈之手,大汗淋漓接近虛脫。
這一年周周10歲。調換到最后一排以后。和她說話的人幾乎沒有了。她覺得自己像是一群白色鴿子里一只渾身漆黑的烏鴉。有鐵桌子的人不屑與舊木桌的人為伍甚至為友。有的同學經過她,會忽然轉頭嘀咕一句,爛桌子。
周周趴在桌面上,不理會人。她的面孔貼著舊木桌子,可以聞見那些舊年吃過早餐,平日墨水浸泡的油污混合灰塵的味道。這氣味幾乎使她窒息,但卻是她可以抓住的實體。
她還小,但她覺得自己什么都懂。
歧視無處不在,膚色、財富、地位、地理位置、國度、容貌、生平際遇……皆是理由。
幼兒園中班
媽媽的消失是在周周上幼兒園中班后的一個月。那天她覺得肚子很餓很餓。她回家沒有人做飯。
很久以后爸爸才回來,這個男人很憔悴,是那種提不起憤怒的憔悴。她乖乖地沉默了。
5年之后,周周很懂事地理解了她家里發生過什么。她的媽媽跟爸爸離婚了。雖然他們一直沒當著她的面吵架。但是他們無聲無息地離婚了。爸爸總是和不同的阿姨見面。漂亮的或者不漂亮的。有時候帶上她,有時候不帶。帶她是因為懶得做晚飯,順帶解決她的吃飯問題。不帶,是因為她聽見有些阿姨說,怎么還有一個小丫頭。那些口氣軟綿綿的,藏著嫌棄。
她很多次看見爸爸把一些鈔票換來的鮮花與小玩意給那些女人。這個時候爸爸總是笑容滿面。她只是沉默著,盡量讓自己不要餓肚子。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說話的是她爺爺。
中學一年級
奶奶早就去世了。爺爺接走了周周。她開始忘記自己還有一個爸爸,和爺爺一直生活到中學一年級。小學生和中學生最大的差距是學費從一兩百變成了四五百。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拿退休金養活祖孫倆的爺爺也去世了。
周周在爺爺去世之后默默流淚,但卻不是放聲大哭,這讓大人擔心。擔心她的大人是姑姑。一直以來,爺爺的錢只夠生活費。爸爸把本該給她當學雜費的錢,花給了那些來路不明的女人,所以她的學費其實是姑姑墊的。好像這一年。她惟一可以依靠的親人就是姑姑了。
她把所有的感激都寫在日記本里,她甚至構思好將來長大工作了,賺到第一筆錢一定要給姑姑。至于將來能夠做什么,實在無法預料。問題是,姑姑某天也打電話來說她的兒子升高中了,高中生的開銷和初中生不一樣。
周周忽然意識到,她最后的依靠也將斷絕,她要孤立無援了。回到教室,周周一直發呆,發了很久。上完晚自習,她還留在教室里不走,以至班長不耐煩地催促,你怎么回事啊,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討厭!難怪沒人和你玩,老師都說你平時怪里怪氣的。
周周出了教室,出教室之前,她幾乎是顫抖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看見教學樓最后的燈光也熄滅了。宿舍那邊一片嘈雜,燈火通明,她在操場上走啊走,心里只有一個問題,我為什么要活著?
一個問題
那個問題周周接連想了好幾天,反復地,不可遏制地。最后,一天接近凌晨的時候,她離開宿舍,一個人跑到操場,拿著小小的二手手電筒,還有自己的本子,一張寫“要活的理由”,一張寫“去死的理由”。自然,她也帶上了刀片。
寫一個,又劃掉一個,寫完一個,再添加一個,似乎永無完結。
寫完之后,看著這張紙,周周覺得全宇宙都被悲傷籠罩,無所遁形。她哭起來,開始是啜泣,慢慢變成了號啕。假如你見過盛夏里最暴烈的傾盆大雨,那么你一定會理解這個女生痛哭的慘烈。
她被全世界遺棄了。
從前她也哭過,不計其數。但這一次,她幾乎把靈魂都丟出來,面對面盤點過往,盤點她在這個世界上度過的14年。她走到悲傷的極限。
好久好久,時間也失去了意義。她聽不見外界任何聲響。然后,有一個細微的聲音對她說:“你很慘,非常慘,但你有力量好好活下去!”
純粹而勇敢
這個故事看起來像個虛構的小說,但卻99%真實。周周真的存在,很認真很真實地存在著。她在廣州開了時尚小店,她一直好好生活著,如今她活到了24歲。
14歲那年的自殺意圖沒能夠把她截留在1997年。
在14歲之前,周周幾乎不怎么笑。沒有朋友,只依戀爺爺和姑姑。可是14歲的自殺未遂之后,她變得開朗了,那些排擠、歧視、嘲諷一直都在,但是,她不再懼怕了。她開始了勤工儉學,開始有了朋友。甚至,有男生開始給她寫情書。生命的失而復得,讓她明白了很多東西。
周周不再想要念大學了,大學并不是一個人惟一的選擇。她讀了職業高中,學費比較容易負擔,并且有時間兼職打工。化妝品的推銷員、雜志的業務員,都做,她可以養活自己了。她還做過端盤子的服務員、站大門的禮儀小姐等等。她有了自己的存款,然后去開了小店,用心經營。
22歲那年的圣誕節,周周請朋友來聚。一眾研究生、律師、白領、公務員……她在其中,無自卑亦無驕狂。她的人生越走越清晰,她的靈魂也越走越澄澈透明。她忽然明白當年身邊的人對她的嫌惡了。盡管她極力討好和裝扮乖巧,但她身上彌漫著對這個世界每個人的失望與恨,流露著她的別扭,她暗暗與世界在較勁。當她誰也不去討好的時候,朋友們卻自然來到她身邊。她是自足的井,渴慕泉水者主動靠近。
她想要去學服裝設計,她想要去法國巴黎,她努力存學費。此外,她定期給家鄉的老爸郵寄一筆錢。知道她的人,都說她是一個奇跡。
那么慘烈的青春,她卻找回了健康的心,純粹而勇敢地活了下來。
悲傷的恩賜
我們總是不愿意承認自己的人生。
我們不承認自己在幼年、在童年、在少年、在長大以后、在任何一個階段,其實我們很慘很慘。我們沒有人愛,或者我們得到的愛是扭曲的、壓抑的、沉重的。
我們騙自己,你很好,你很幸福,有很多人愛你。
一定要打扮得堅強啊,幸福啊,給恨過的、愛過的人看見。最重要的是,給自己看見。但那個住在軀體里的小小靈魂,面孔是蒼白的、嘴唇干燥脫皮、兩腳虛脫。
蔡康永說我們又不是紅紅綠綠的蛋糕,生來要討人歡喜。
小時候課本上有魯迅的文章,他說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魯迅也姓周,原名周樹人。
周周不過是她的化名,她有慘烈的青春期,現在好端端地在人間。那個夜晚極深的悲傷,她并沒有忘記,也無法忘記。那個夜晚她生平第一次擁抱了自己的人生真相,接受了自己的悲傷,她心頭冒出那句話時,覺察到的是一種廣袤的寧靜。
明日復明日,這悲傷與她永在。
勇敢是悲傷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