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她當年執(zhí)意要去美國讀博的時候,并不知道母親怎樣地不舍和難過;她那時只專注于學業(yè),對其他都視若無睹。而且她一直認定,自己在學業(yè)上的執(zhí)著和出色,為事業(yè)上拼了一輩子卻毫無起色的父母,是爭了顏面的。她幾乎是一路重點學校讀過來的,且全憑自己的努力,從沒有讓他們操過任何的心;許多人因此對她的父母,幾乎是嫉妒,她記得連父母在單位里的競爭對手,見到她的時候,神情里都會立刻蒙上卑微的暗影。所以當她考入美國,許多人前來祝賀時,她在父母的微笑里,很是得意了一陣。
這一去,就是7年,她為一張綠卡,竭盡了全力。舍掉了包括愛情在內(nèi)的許多東西,即便是偶爾思鄉(xiāng),也只是打個電話,算是對自己和父母的慰藉。母親一直說,沒事就別打電話了,國際長途,多貴啊,寫信來就行了。她口里漫不經(jīng)心答應著,但卻很少抽出時間來,寫信回去。每次打電話,也是父母搶著問她的生活狀況,說到最后,她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們的近況,母親在那邊便急了,說,不行,你還是掛掉吧,電話費可都是花的美元啊,聊這會夠你吃一個星期的飯了,說完了她便聽見那邊啪一下便掛斷了,不用看時間,她就知道,計時器上,肯定是還有一秒鐘,就到了整數(shù)。這樣的習慣,一直到她留校任教,有了不錯的薪水,也沒有改變。她許多次告訴他們,沒有必要這樣為她節(jié)省,她一個人在美國過得很好。但父母還是執(zhí)拗地認定,她的生活,需要他們這樣為她節(jié)儉,盡管,他們自己也明白,3年的博士,女兒其實基本上沒有花費他們的一分錢。
這中間只匆忙回過一次家,在日本機場轉(zhuǎn)機時,她看到一種日式的泡面。想起一個朋友說這種泡面味道不錯,便順便買了一盒給父母捎回去嘗嘗鮮。母親對這盒日本泡面,起初還懷了巨大的熱情,等到熱氣騰騰的水沖進去,母親細細地嘗了一口后,突然轉(zhuǎn)身問她,這面多少錢一盒啊?她平淡說,十美元。母親的嘴,即刻張得很大,嚼了一半的一口面,就這樣在口中僵愣著;過了片刻,母親終于反應過來,將那口面,啪一下吐出來,說,這么難吃的面,竟然要八十多塊!以后千萬別再買這樣的外國東西了,簡直是宰人啊!她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硬生生地就頂回去,說,早知道不給你們買啊,費這么大力氣,還得不到好。母親訕訕地看她一眼,似乎想開口說些什么,她卻一轉(zhuǎn)身,丟一個冷冷的背影,讓他們連申辯的機會也沒有。
之后她連過年時給父母郵寄東西的習慣也斷掉了,只是象征性地打個電話,又按照他們的意愿,在分針指到整數(shù)的時候,及時地掛掉。時間一晃又是4年,這一年的8月份,父母竟然主動提出,要去美國看望她。她問用不用匯一筆錢過去,作為此行的路費?母親竟然笑道:為了這次旅行,你爸提前一年就開始攢錢,做準備工作了,你不用操一點心,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大量關于出國旅行的資料,而且在理論上模擬過許多次了。她聽了便開玩笑,說,這邊的飯食可是很貴的,都得花費美元,你們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別餓了肚子。沒想到母親神秘一笑,回道,這個問題我和你爸也早已考慮周全了。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母親所謂的周全,竟是將滿滿三大箱子的泡面,帶了來。她哭笑不得,說,這東西美國也有啊,何必這么累贅?母親卻是立刻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道,同樣都是泡面,買國產(chǎn)的,能省下幾十倍的錢呢,吃美國的泡面,簡直就是吃虧,不只是胃疼,心也疼得很呢!父親則在一旁附和,甚至將他們早已算好的一筆賬拿給她看,她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心底竟是一酸,淚差點涌了出來。
呆了沒有一個月,父母就吵著要走,她正好也忙于工作,無暇再陪他們,便很快去買了回程的機票。是一個朋友陪同將他們送往機場的,沒想到飛機臨時改點,要三個小時后才能登機,一行人只好在候車室內(nèi)閑聊來消磨時光。中間她去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回來后看見母親不知為何眼圈竟是紅了,朋友的神情,也有些異樣,她只當母親這是分別時正常的情緒波動,便沒有細問;直到終于將父母送走,回程的路上,朋友在沉默了許久后,突然開口道,你不知道你父母其實多么舍不得離開你,他們甚至在你畢業(yè)的時候,希望你找不到工作,這樣就會回到中國去了;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在與自己的內(nèi)心做著艱難的較量,一方面希望你能夠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方面又真心希望你能夠守在他們的身邊,哪怕,離得很遠,但是在一個國家也好;你無法想像他們在國內(nèi)看到別的老人盡享天倫之樂時,心內(nèi)是多么孤單和羨慕,他們是寧愿不要你給他們帶來的榮耀,也不想讓你這樣一個人連愛情也沒有,寂寞地呆在異國的。之所以為你省錢,只是希望你在異國,能夠過得輕松一些。其實,天下哪有父母,不想與兒女通電話,不希望兒女給自己捎禮物來呢……
7年來,她第一次,在異國,讀懂了父母對她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