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重慶是抗戰時期大后方的中心,也是全國正面戰場抗戰的指揮中心。戰后特別是近三十多年來,重慶地區的學界和出版界,在抗戰史、抗戰文化及中日關系研究方面,取得了領先的成就。現在《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為了進一步繼承和弘揚重慶地區的學術文化傳統,強化學報的文史研究等人文科學研究內涵,意欲開辟中日關系、中日文學的相關欄目,包括“抗日文學研究”、“中日文學與文化關系研究”,以及“東方文學與東方比較文學”、“翻譯文學與比較文學”等專欄。希望得到學界朋友的支持。
本期專欄刊出三篇文章。其中,王向遠的文章從原始文獻的分析入手,披露了18-19世紀日本有代表性的三位作家、文人所提出的侵華構想,分析了他們對后來的日本侵華國策的影響。柴紅梅的文章從殖民主義文化的背景下,分析了日本現代主義詩歌的產生與近代大連的關系。王勁松的文章從林芙美子一部作品的細致解讀中,分析了日本作家在侵華戰爭中的作用,可從中窺見侵華文學之一斑。
[主持人簡介]王向遠(1962-),山東人,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東方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比較文學教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抗戰史學會理事、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學術委員。入選國家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主要從事比較文學、翻譯文學、東方文學、日本文學、中日關系等方面的教學與研究。獨立承擔并完成國家級、省部級科研項目5項。主持國家重點圖書(叢書)出版項目2項,發表論文110余篇,出版學術著作17部(含合著4部),譯著若干。學術反響文章收于《初航集:王向遠學術自述與反響》(重慶出版社,2005),主要代表作收于《王向遠著作集》(全10卷,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
摘要:日本人覬覦中國,由來已久。16世紀大將軍豐臣秀吉發動侵朝戰爭,揚言其目的是“直搗大明國”。在民間文人中,最早通過文藝的形式表達侵華意念的是17世紀日本著名戲劇家近松門左衛門,他在《國姓爺合戰》中讓日本人占領了南京。而最早系統全面地提出侵華方案的,是19世紀初的布衣學者佐藤信淵,他在《宇內混同秘策》中設計出了一個周密的入侵和占領中國的“秘策”,主張以神道教來“宇內混同”(統一世界),提出日本要先攻取滿洲,然后“經略”整個中國,他甚至連日本各地方政府的作戰分工和出兵順序都設計好了。隨后,被后人稱為幕末維新志士的吉田松陰則又提出了“墾蝦夷,收琉球,取朝鮮,拉滿洲,壓支那。臨印度”的狂妄設想。關鍵詞:日本;民間文人學者;侵華構想;近松門左衛門;佐藤信淵;吉田松陰中圖分類號:1313.0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583l(2008)04-0120-05
一、1715年一部侵華戲劇的上演及其轟動
日本覬覦中國領土由來已久。距今四百多年前,日本幕府“大將軍”豐臣秀吉就曾提出了較明確、較系統的進攻中國的計劃,并為此發動了侵略朝鮮的戰爭。經過8年的抗日戰爭,豐臣秀吉在朝鮮遭到可恥失敗。日本在此后的近三百年中,除有小股“倭寇”時常騷擾中國東南沿海外,不敢冒然大舉犯華。但這并不意味著日本放棄了侵略中國的野心。恰恰相反,在此后的三百年中,日本不少在野民間人士,自發性地通過種種方式,對日本侵華的必要性、可能性、可行性。進行種種試探和研究。有的通過文藝的形式表達和宣泄民眾的侵華意念與幻想;有的則通過學術的方式為侵華出謀劃策,提出了系統的侵華理論和方略,并以此對在朝當權者和日本民眾施加影響。
其中,最早通過文藝的形式表達侵華意念的是17世紀日本著名戲劇家近松門左衛門。
近松門左衛門(1653-1724年)原為武士,后致力于戲劇創作,成為日本文學史上著名的戲劇家。他一生中創作了“凈琉璃”(一種木偶戲)和“歌舞伎”劇本一百多部,被文學史家稱為“日本的莎士比亞”。在他的劇本中,有一部作于1715年的以中國為舞臺背景的戲,名為《國姓爺合戰》,是一部大型的歷史劇。
所謂“國姓爺”指的是明代的鄭成功。《國姓爺合戰》就是以鄭成功抗清復明,攻打南京城為背景寫成的歷史劇。然而,該劇本卻嚴重歪曲歷史史實,其中最嚴重的是對鄭成功形象的歪曲和改造。據史料記載,鄭成功,原名鄭森,字明儼,父親鄭芝龍曾赴日經商(做鞋子買賣),1624年與日本女子田川翁子生下鄭成功。鄭成功七歲時離開母親回到中國,在福建安海讀書,十五歲時考中秀才,二十一歲時隨父親鄭芝龍到南京,進入國子監讀書,1645年回到福建,在福州見到隆武帝朱聿鍵。隆武帝見鄭成功年青有為,視為知己,遂賜其姓朱,改名成功。這就是中國民間稱鄭成功為“國姓爺”的由來。鄭成功之父鄭芝龍(小字一官)因在日本參與反對幕府政權的活動,事泄逃到臺灣,后建立武裝集團,1628年受到明朝招撫。當清兵入閩時,鄭芝龍作為明朝在福建的總兵卻不戰而降,出走北方依附清朝。鄭成功不從父命,在廈門和金門一帶建立根據地,堅持抗清。1653年,在廣西的南明永歷皇帝朱由榔封鄭成功為“延平郡王”。1661年,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收復臺灣,成為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英雄。這就是歷史記載的鄭成功生平事跡的大概。
而在《國姓爺合戰》中,近松門左衛門卻把歷史上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鄭成功寫成了日本武士。說他是在日本長大,娶日本人為妻,二十幾歲以后才回到中國,還給他起了一個日文名字和藤內。所謂“和”就是日本,“藤”字和當時日本稱呼中國的“唐”字在日本語中都讀作“とぅ”,而“和”字在前“藤”(唐)字在后,明顯具有突出強調鄭成功的日本人身份的意圖,和藤內也許就是近松所謂的“國姓”的真正含義。在《國姓爺合戰》中,和藤內和父母一同去大明國,在大明國靠著日本武士的神威,打敗韃靼(清)兵,攻陷南京城。城內明將與和藤內合作,并擁戴他為“延平王”。在近松筆下,這位國姓爺——和藤內——完全是一個日本武士的化身,他口口聲聲自稱“我們日本人”,他來中國的目的實際上也不是抗清扶明,而完全是為揚日本之國威,并圖謀在中國實施日本的統治。關于這一點,劇本中有露骨的描寫。在第二幕第一場戲中,和藤內在退潮的海灘上看到鷸蚌相爭的情景,不禁感慨道:
讓兩雄交兵,乘虛而攻之,此乃兵法奧秘……聽說在父親老一官的生國,大明和韃靼雙方正在戰斗,這豈不是鷸蚌相爭嗎?好!現在就到中國去,用方才領悟的兵法奧秘。攻其不備,大明和韃靼兩國的江山。豈不是唾手可得的嗎?
作者接著使用旁白,做點題之語:
這位年輕人就是后來西渡中國、蕩平大明和韃靼、名揚異國和本朝、被稱為延平王的國姓爺。
劇本特別注意表現這位被稱為“國姓爺”的和藤內是作為日本人來與中國人打仗的。例如第二場中和藤內對中國的殘兵敗將說道:“喂!縱然你們人多勢眾,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生國是大日本。”和藤內還摸著老虎的脊背說:“你們污蔑日本是小
國,可是你們看看日本人的本領!連老虎都害怕我們,看到了嗎?”這位和藤內靠了母親從日本帶來的神符,靠了“天照大神的威德”,在中國耀武揚威,連猛虎遇到他都嚇得打哆嗦,更何況是中國的士兵?全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加以降伏。和藤內命令中國的降兵敗將全都剃成日本式的月牙頭,穿上和服,并改換成日本式的姓名,然后接受他的檢閱和指揮。并對中國將領發令訓話——
你們看,這里請來了天照大神。本人以一介匹夫,卻攻下數城,現在成了諸侯之王,受你等的臣下之禮,這就是日本的神力!在竹林中收降的這些夷兵,已剃了日本頭,讓他們在前面宣傳日本的支持,韃靼兵素知日本的武威,他們一定聞風喪膽!
就這樣,和藤內“國姓爺”終于攻下了南京城,驅逐了韃靼王,保住了“大明江山”。而實際上,這“大明江山”,已經不是“大明的江山”,而成了和藤內的江山、日本的江山了。
近松門左衛門的《國姓爺合戰》,是在18世紀初日本對華侵略擴張思想的一次暴露。據日本文學史記載,這出戲連續三年在日本上演不衰,觀眾多達二十多萬人次。就受歡迎的程度和演出的盛況而言,在當時是空前的。后來近松門左衛門又陸續寫出了關于“國姓爺”的兩個劇本《國姓爺后來的戰斗》和《中國船帶來的當今國姓爺的消息》。它們被后人稱為《國姓爺三部曲》。這種情況充分說明,在豐臣秀吉的軍隊侵略中國的迷夢破滅一百多年后,許多日本人——當然包括在野的文化人及受其影響的庶民百姓,對于中國仍暗懷覬覦之心,只是由于種種原因,侵華難以付諸行動,于是就以文藝的形式加以表達和發泄。可以說《國姓爺合戰》的公演和大受歡迎,正是18世紀初許多日本人某種心態的暴露。
二、1823年一位民間學者提出驚人的侵華方案
在《國姓爺合戰》出籠一百年后,也就是日本明治維新的前夕,又有一位民間人士,用學術研究的方式,系統地提出侵華方略,此人名叫佐藤信淵。他在《宇內混同秘策》一書中,提出了所謂“宇內混同”的侵華方略。
佐藤信淵(1767-1850年)出身平民,為醫學世家,曾行過醫,也曾短期做過幕僚,還當過私塾先生,對造船造炮之類極感興趣,四十九歲后周游日本各地,考察日本山川地理,關注日本歷史與現狀,同時潛心著書立說,一生著作達三百種,凡八千卷,內容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法律、歷史、地理、博物等各個方面,成為著名學者。在日本封建時代末期,日本政治經濟和國際形勢面臨一系列危機的情況下。他廣泛調查研究,向當時的幕府和地方藩閥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張。其中最重要的著述之一就是他在1823年寫的《宇內混同秘策》。這是他所設計的日本政治、經濟及國際關系的基本設想和方略,并欲向執政者提交,故稱“秘策”。所謂“宇內”,指的是“宇宙之內”,相當于今日的“世界”之意;所謂“混同”,就是混合、同化、統一之意。它實際上是佐藤信淵所勾畫的未來世界的政治地圖。
《宇內混同秘策》用近代日語寫成,是研究日本對華侵略史不可多得的珍貴文獻。該書分《宇內混同大論》(相當于序言部分)和《宇內混同秘策》(正文部分)兩卷。其中,《宇內混同大論》簡明扼要而又全面地闡述了佐藤自己的主張。佐藤竭力使自己“宇內混同”的主張神圣化,以神道教為依據,著力論證由日本(佐藤信淵又稱之“皇大御國”或“皇國”)來統一世界是神所賦予的一種使命,他開門見山地寫道:
皇大御國,乃大地最初成立之國,是世界萬國之根本。故其根本確立之時,則全世界悉為郡縣,萬國君長皆為臣仆。查考神世古典,有所謂“可知青海原潮之八百重也”之句,即謂皇祖伊邪那岐大神速須佐之男命所賜予。可知明乎產靈神教,以安撫世界萬國之蒼生,乃皇國原本之要務。我曾著《經濟大典》和《天刑要錄》等書,悉為闡明產靈之神教而寫,亦即安撫全世界之法也。蓋救濟全世界之蒼生,是極宏偉之事業,必先明辨萬國之地理形勢,以妙合天地之自然,必施以產靈之法教。故精研地理學亦勢在必行矣。
這里所謂的“產靈神”,是《日本書紀》中代表宇宙之生成力的兩個隱形大神,即皇祖神。佐藤信淵顯然是受到了18世紀以本賀茂真淵(1697-1769年)和本居宣長(1730-1801年)等為代表的所謂復古國學的影響,為對抗中國文化的滲透和影響而強調日本的古典傳統,并在8世紀最古老的文獻《日本書紀》、《古事記》中找到了信仰的源頭。他將兩書中的神話和傳說加以宗教化,稱之為“產靈神教”,以此強調日本作為“天神降臨所生的皇國”所具有的神圣性、優越性,強調日本國作為“皇國”的自豪,并把這種優越和自豪作為“宇內混同”的前提與基礎。
今夫詳知萬國地理,以明察我日本全國之形勢,可知日本自赤道以北三十度起至四十五度止,氣候溫和,土地肥沃,萬種物產,應有盡有。四周環大洋,船舶海運極其便利,萬國無雙;人杰地靈,勤勞勇敢,迥異他邦。其勢堂堂,四海獨秀,鞭撻宇內之實力,乃天然齊備焉。若以神州之雄威征伐蠻夷之蠢類,混同世界、統一萬國,何難之有哉!噫!造物主恩寵皇大御國,真無以復加矣。
19世紀初期的情況是,中國的清王朝盡管開始走下坡路,但仍然是世界上公認的最強大的國家之一。而當時的日本江戶時代,雖然也算是國泰民安,但畢竟只是一個閉關自守的并不富裕的島國,自然不能與中華帝國同日而語。在這種情況下,日本有什么能力來“混同宇內”呢?對這個問題,佐藤信淵顯然是想到了。
蓋皇大御國自天孫降臨以后,亦曾不尊人君太古盛世之教法,懶惰放蕩有年,愛美女嫌烈婦而傷天年,輕經濟之要務,經營不善,逞縱奢靡,夫妻不合,家政不濟,兄弟鬩墻,親友相殺,國家墮落,遂至于“君不君臣不臣”之境地矣。故大名持、少名彥(均神名——引者注)之規模頹敗,國體衰微既久,邪魔、浮屠等說盛行,世間知真教者渺無可尋。只聞支那、天竺等國疆域廣闊,而皇國土地狹小,人少氣弱,若有聞我“宇內混同大論”而捧腹大笑,不知其真義者,實不知我皇國役使萬國是乃天理也。誠如俗諺所謂“下人聞道,只有傻笑”,亦所謂“不遭嘲笑,道不足道”是也。若因此而放棄求道,中邪魔而溺水者恐永不得拯救,太古神圣之法教或斷絕于世,豈不可悲可嘆之至哉。故應努力闡明古道……
原來,他認為日本以前衰弱是由于“不尊太古盛世之教法”,信仰“邪魔、浮屠”,而不信“世間真教”即日本神道所造成的。在他看來,即便當時的日本還是“土地狹小,人少氣弱”,但“皇國役使萬國乃天理”,早晚會成為現實。現在由他來“闡明古道”,自然也是出于“天理”。接下去,他繼續闡明日本何以能夠征服“支那”(即中國)。
詳察世界地理,可知萬國,是以皇國為根本矣。皇國。確為萬國根本。愿論其詳。
由皇國而征服外國,順勢而易取;而外國欲攻皇國,逆勢而難攻。之所以皇國易出而他國難進,事出有因焉。當今之世,國土最遼闊,物產最豐饒、兵革
最強盛者,首推支那國,豈有他哉。支那國雖與皇國比鄰密接。而欲傾全國之力加害皇國,支那則無良策矣。若有強梁君主興師動眾入侵,如元朝忽必烈動員全國兵力來犯,而皇國則絲毫不足懼之,而彼國卻自招損失。故一度來犯,不敢再三,此不待費詞矣。而皇國征伐支那,若能進退有節,不過五年七年,彼國必定土崩瓦解無疑。因皇國出兵固需不少軍費,而彼國卻勞民傷財甚巨,必不堪也。且其國人必暈頭轉向,疲于奔命,莫知如何。故皇國若要打開他國之門,必先以吞并支那為肇始。如上所述,支那以其強大,猶不足與皇國為敵,況其他夷狄乎!此皇國天然具備混同世界之形勝也。故此書首先闡明攻取支那之方略。只要支那入我版圖,其他如西域、暹羅、印度亞國,咿哩呱啦,茹毛飲血之徒,必漸漸敬畏我之威德,低首下眉,甘稱臣仆。是故由皇國來混同世界萬國,非難事也。
同時,佐藤信淵也懂得,僅僅這些還不足以成事,他指出:“欲經營域外,必先強盛內地,若其根基不牢,即便枝葉繁茂,亦有摧折之患。故需講清日本全國之地理,闡明山海之形勢。”他提出了建立新的以“王都”為中心的全國行政區劃方案,認為當時的江戶是建立王都的理想之地,江戶應改稱為“東京”(后來江戶果真改為東京),而浪華(今大阪)則為“西京”,作為“別都”,此為東西兩京,然后設立14省府。認為這樣一來,全日本即可令行禁止,“征服他邦”之事才能提上議程。“東西兩京既設,《經濟大典》之法既行,全國人民既安,物產開發,財貨多貯,兵糧滿溢,武器銳利,船舶充足,軍卒訓練有素,爾后方可興海外之事也”。
接著,佐藤信淵進一步論述了如何“攻取”中國的方法和步驟。
經略他邦之法,宜從薄弱處攻取。當今世界萬國之中,皇國最易攻取之地,非支那國的滿洲莫屬。所為何也?滿洲之地,與我日本之山陰及北陸、奧羽、松前等,一水之隔,凡八百余里,相對而望,可知滿洲為容易侵擾之地。侵擾時應以防備薄弱處下手,西有防備時則擾東,東有防備時則擾西,如此必令它東西奔走相救。在左奔右走之間,必可窺知虛實強弱。爾后可避實就虛,避強攻弱。未必動用大軍也,暫時可以輕兵騷擾之。滿洲人有勇無謀,支那人膽小怕事。稍有敵情,則興師動眾,令人困馬乏,財帛糜費,不待言也。何況由支那王都至滿洲海岸,復來往去,沙漠遼遠,山巒險峻。所以皇國征討之,僅隔一百六七十海里,如順風揚帆。一晝夜可抵達南岸。無論由東還是由西出發,舟行均甚為順暢。若支那人以大眾防守,我國軍士則窺其空虛之處,乘虛而入,即取之也。如此,黑龍江地區,將悉為我之所有。得黑龍江諸地后,宜施產靈法教,大施恩德于北方夷人,使之撫納歸化,對彼之夷狄行使皇國之法,撫納統轄而逐漸向西滲透,則取得混同江(指松花江——引者注)一帶亦容易也。再得吉林城時,則支那、韃靼諸部必聞風而動,依附歸順焉。若有桀傲不降者,則興兵討之,此亦易如反掌也。韃靼既定,盛京(今沈陽——引者注)亦危在旦夕,支那全國必為之震動。故皇國征討滿洲,成功雖或早或晚,但終歸皇國所有,此乃必定無疑也。且不僅取得滿洲,支那全國之衰微亦自此而始。
既已取得韃靼,朝鮮、支那隨后可圖。茲述其詳。滿洲之最北端,有條大河,名日黑龍江。此大河入海之處,與我蝦夷之唐太島僅十余里海水之隔。此處距支那的王都北京城七百里,如飛腳疾走,凡八、九十日即可到達。然至支那以此地為樞要,在名日齊齊哈爾之處構筑城池,由支那北京派來將軍一名,率軍卒鎮守。故唐太島北部,支那人居住者不少。彼處位于北極出地五十五度之外,氣候寒冷,谷物難生。土人以魚類、鳥類、草根、樹皮等為食,與我蝦夷人無異。又軍士之食糧,又須自支那內地遙遙搬運來,常以食物缺乏所困。故此地喜愛米谷甚于金玉。而我奧羽及古志等諸州,盛產米谷,常以食之不盡至腐爛為憂。以有余而濟不足,符合產靈之法教也。今運送北州之余米,儲藏于蝦夷諸港,由青森省與仙臺省出軍船與人員,于蝦夷諸島操練水軍戰法,并使其逐漸開發唐太島北境,經年累月,便可習慣于寒冷風土,另派清官及精明商家,與彼國土人通商交易,多施酒食,取悅當地夷狄,宣示產靈之法教,教化土人。使其歸順。然后接近黑龍江,大施恩德,讓利讓惠,輸送米谷,雖云交易,不唯盈利,以醇酒與美食相贈與,彼土居民必撫納也。凡有血氣者,無不知感恩戴德,何況人類乎!彼等原以草根樹皮為食,而代之以皇國糧米,彼等飲馬奶以為宴樂,而代之以美酒,誰不歡喜而心悅誠服也?不過三年,四海平定。支那人探知夷狄誠服于皇國之法教,必嚴禁與皇國通商。夫《經濟大典》云,產靈神教,乃救濟世界萬國蒼生之法,然有人竟敢抗拒之,實乃天地之罪人也……以皇國有余,濟彼土之不足,是乃奉行天意。然支那人拒絕之,其暴虐何甚矣。尚書云“惟天奉民,惟辟奉天”,奉天意而正萬國之道,自開天辟地始,即是皇國專務也。于是乎出兵黑龍江,以行天罰,以救蒼生,使其免于沉溺于惡俗之中。
甚至連日本各地在“攻略”中國時的出兵順序和作戰分工,他也替后人安排妥當了。
至于出兵順序,第一為青森府,第二為仙臺府。因開發唐太島經年,二府之兵已習慣寒冷風土,可作先頭部隊,由黑龍江出發,以軍船駛進西南部“考米爾河”、“塞肯河”、“伊爾河”、“亞拉河”等地方,或者登陸施土人以谷類美酒等,以撫納夷狄。或者將屯兵之要塞盡數燒毀之,將敵兵擊斃之,對防守嚴密之處,則不必登陸,而以大炮、火槍轟射之,騷擾其海岸;對防守空虛之處則見機滲透,或戰,或以食物安撫夷人。
第三為沼垂府,第四為金澤府,此二府出軍船數十艘,抵達朝鮮國以東之滿地,即“萃林河”、“亞蘭河”、“庫里因河”、“納爾肯河”等岸邊,與青森、仙臺等地的兵士會合,共商計策,以騷擾敵國為主。以上四府的兵力七八千人,于滿洲八百里海岸周旋,伺機登陸。各顯其能。如此不用四五年,則令支那人大為困窘,終至放棄滿洲,黑龍江各部,可悉為我所有也。由此逐漸向松花江推進,攻陷吉林城,安撫收納夷狄。再攻盛京。
第五為松江府,第六為萩府。此二府憑眾多之軍船、栽火器大炮,抵朝鮮國東海,以經略咸鏡、江原、慶尚三道諸州。
第七為博多府,其兵力憑眾多軍船抵達朝鮮國南海,襲擊忠清道諸州。朝鮮既為我松江與萩府之強兵所攻,困于東方一角,南方諸州,必有空虛之處。而我直攻之,盡顯大炮、火槍之妙用,諸城必聞風潰逃。乃取數城為皇國郡縣,留置清官及六府官員,施以產靈法教,厚待其民,而使其歸化之。由此處再出軍船,于渤海邊時常耀武揚威,以騷擾登州、萊州濱海諸邑。此處距支那王都北京較近,支那全國必為之鼎沸矣。又,青森、仙臺、沼垂、金澤四府之兵力,自其本省漸次增加,以成大軍,直攻盛京,且韃靼諸部之夷狄皆已服膺皇國之恩德,大軍一旦總攻支那,盛京必不能守。況我以武器炮術之妙,無堅不摧,自不待言矣。盛京既不能守,而北京亦岌岌可危也。
清主必敗走陜西,或不走而防守北京,但皇國雄兵即已席卷滿洲,攻陷盛京,節節取勝,直達山海關,令智者無防守之策,勇者無迎戰之法矣。
第八為大泊府之兵,由琉球取臺灣,直達浙江各地,經略臺州、寧波等地。支那人強敵當前,遠近之難皆不能救,諸城必皆悲嘆連連,棄城奔走,潰不成軍,又如何防御我火攻之法耶?惟殺人應謹慎從事,不用三炮(水戰炮、行軍炮、防守炮——引者注)利器,以安撫教諭即可降之也……
第九為親征。而必以熊本府之兵相從焉。而欲親征,必先端正各方皇師之形象,探得所謂清王一籌莫展之時,爾后渡海出兵。先頭兵力,直沖江南地區,速取南京應天府,以此為臨時皇居。征用支那人有文才者,作大誥,周示天下,痛陳清主如何崇信邪魔左道,蔑視天地神意,拒絕皇國法教,不恤民情,得罪皇天,不示天罰無以救度蒼生,云。對歸順之支那人,則人盡其材,選用加官,封明室子孫朱子為“上公”,使其祭祀先祖,大施恩德,以撫育支那人民。若能啟用此策,十數年間,支那全國悉可平定矣。
這樣,一份完整的“支那經略”即征服中國的方案就制定出來了。佐藤信淵甚至還對日本人主大陸后的方針政策作了闡述,認為“韃靼、支那既已統一,更應宣示產靈法教,除萬民疾苦,多建神社,祭祀皇族諸位大神;興校辦學,啟十科人才,日夜用功,不敢怠惰,子孫永續,光宗耀祖,奉行天意,堅持不懈。如此,全世界各國皆為皇國郡縣,萬國君長悉為我之臣仆,則不言而喻也”。也就是以神道教來教化中國人,將中國人皇國化。
佐藤信淵一介平民書生,竟然能在19世紀20年代就亮出了征服中國系統而又遠大的“秘策”,其狂妄的野心和構想的稹密,都令人觸目驚心。聰嘰如佐藤者,深知自己的這一秘策和構想不會很快被采納,更不會很快實施。但他一開始就視自己為先知先覺者,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闡明古道”的大業,即宣示日本人的神圣使命。自命“當今之世,可以闡明古道者,舍我其誰也”?然而又感到當時“舉世皆濁,無人知我,所殫精竭力,誰能解我心者!只待明君出世,而后見用也”。只有把實施希望寄于未來,希望“將來之英主,有鞭撻宇內之志向者,先讀此書”。果然,《宇內混同秘策》在問世之后,不斷再版,逐漸成為日本對外侵略、特別是對華侵略的思想淵源之一。20世紀40年代初,當日本全面入侵中國,并向整個亞洲推進,企圖建立“亞細亞共榮圈”的時候,佐藤信淵的“宇內混同”論被一些人視為經典。1937年7月,東京大同館書店重新出版了單行本《宇內混同秘策》的校注序本,鴇田惠吉在該版本的序中寫道:“也許有學者以為佐藤此書及其言論是癡人說夢,豈不知佐藤在本書中所說的一切,都確確實實得以實現了。如今皇威越來越得以發揮,國運越來越昌盛,江戶改稱為東京并成為帝都,現在已發展為擁有七百萬人口的世界第二大城市,另外,臺灣、朝鮮及樺太的一部分已經納入我國版圖,使國土成倍增加,南洋諸島更成為我國的海上生命線,滿洲也成為我國的大陸上的生命線,這些都是信淵在明治維新約半個世紀前提出來的,隨著時代的變遷和世相的更新,信淵所說,在非常時期的今天,在國策的推行、準戰時體制的整備方面,都有非常吻合的地方。想到此,就對他那透徹的、具有先見之明的觀察、千古卓絕的識見,不禁油然而生敬意和贊嘆。”
三、幕末維新志士吉田松陰等人的禍華之心
幕府末期因反對幕府而被殺害,后來被尊為維新志士的橋本左內(號景岳,1834-1859年)1857年就在一封信中,主張將滿洲、朝鮮“并入”日本,說日本應該“將美國作(日本的)一個東藩,變西洋為我所屬,使俄國為我小兄弟”。日本幕府末期的另一位所謂志士真木保臣(真木和泉,1813-1864年)1861年3月在一篇“上奏案文”中寫道:“我國居大地之元首,以地理之利,向四方伸展甚為方便。若一世不能成就,則自今日起制定其規模,向東向西伸展至何處為宜,應早定奪,以遂天祖、列圣之御志,唯此,始可謂天子之孝也。”
明治維新的先驅吉田松陰(1830-1859年)是幕府末期日本侵華理論構想的代表人物。吉田松陰在幕府末期反對德川幕府統治,開辦私塾,著書立說,鼓吹天皇中心主義,宣揚日本國體的優越性在于天皇的存在,倡導忠君愛國。他因如此“勤王”而遭幕府嫉恨,終被投入監獄,并在二十九歲時被殺害,死后被維新派人士封為維新志士和民族英雄。他的著作言論也成為日本明治維新重要的理論基礎和思想淵源之一。他在監獄中寫了一本書,名為《幽囚錄》。在這本書中,他指出日本已處在世界強國的包圍圈內了,面對這樣的形勢,“夫水之流也,自流也;樹之立也,自立也;國之存也,自存也。豈有待于外哉!無待于外,豈有制于外哉!無制于外,故能制外”。為了日本帝國的自存自立,必須首先“修武備”,造艦炮,然后對外擴張。
日不升則昃,月不盈則虧,國不隆則替。故善保國者,不徒無失其所有,又有增其所無。今急修武備,艦略具,炮略足,則宜開墾蝦夷,封建諸侯。乘間奪多加摸察加、奧都加,諭琉球,朝覲會同,比內諸侯,責朝鮮,納質奉貢,如古盛時。北割滿洲之地,南收臺灣、呂宋群島,漸示進取之勢。然后愛民養士,慎守邊圍,則可謂善保國矣。不然,坐于群夷爭聚之中,無能舉足搖手,而國不替者。其幾歟?
在此前的《幽室文庫》中,他還說過這樣的話:
凡英雄豪杰之立事于天下,貽謀于萬世,必先大其志,雄其略,察時勢,審時機,先后緩急,先定之于內,操所張弛,徐應之于外……為今之計,不若謹疆域,嚴條約,以霸糜二虜(“二虜”似指英美兩國——引者注)。乘間墾蝦夷,收琉球,取朝鮮,拉滿洲,壓支那,臨印度,以張進取之勢,以固退守之基。遂神功之所未遂,果豐國之所未果也。
收滿洲逼俄國,并朝鮮窺清國,取南洲襲印度。宜擇三者之中易為者而先為之。此乃天下萬世、代代相承之大業矣。
凡皇國臣民,不問公私之人,不拘貧富貴賤,均應推薦拔擢,為軍師舶司,打造大艦,操練船軍。東北,則蝦夷、唐太;西南,則琉球、對島。往來之間日夜留心,以通漕捕鯨,練習操舟之法,熟悉海勢。然后,叩問朝鮮、滿洲及清國,然后于廣東、咬留吧、喜望峰、豪斯多拉理,皆設館,留置將士,以探聽四方之事……如此不過三年,可知大略。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先進行間諜活動,摸清各地底細,做好充分準備。
吉田所謂“墾蝦夷,收琉球,取朝鮮,拉滿洲,壓支那,臨印度”,“收滿洲逼俄國,并朝鮮窺清國,取南洲襲印度”,真不愧是“英雄豪杰”的大膽“雄略”。此外他還說:“以余之志,朝鮮支那自不待言,滿洲、蝦夷及豪斯多拉理(即澳大利亞——引者注)亦應予以戡定。”其狂妄野心之大實在令人吃驚。但吉田并不只是一個大膽的理想主義者,他還有其現實的算計,是一個“謀略家”。在他的擴張序列中,“墾蝦夷、收琉球”可以手到擒來,而“取朝鮮、拉滿洲”則是當務之急。他說過,日本在與西方列強交涉時的損失,將應在“鮮滿(即朝鮮和滿洲)得以補償”。他還提出,日本對外擴張的第一步,應是“割取朝鮮、滿洲與支那”,因為這三地容易割取。可見,吉田松陰在侵華主張上繼承了佐藤信淵的衣缽,與佐藤的不同之處在于佐藤還是把滿洲視為“支那”的一部分,而吉田松陰言辭之間卻將滿洲與“支那”并提,顯然是有意將滿洲作為“支那”本土之外的實體來看待的。這對近代日本“滿洲”觀的形成,有著不可忽視的巨大影響。吉田松陰關于“朝鮮、滿洲和支那”“割取”的先后順序,更為后來的日本軍國主義者所尊奉照辦。
責任編輯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