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江
我和二剛把手銬放進包里,去執行一項任務。我們開著那輛破車,從新城區的辦公大樓出發,開過寬敞的中心街道,穿過一片片整齊的樓房,漸漸走進舊城區。在新城區和舊城區的交界處,吊車高高的鐵臂在空中左右轉動,上面的紅色小旗迎風飄揚。等進了舊城區,已經沒什么樓房,一座座平房瑣碎凌亂地分布著。
這里的路坑坑洼洼,車顛簸得厲害。我說,這破地方,打死我也不住。二剛說,那你讓他們上哪兒???城里那么多高樓,哪一處是他們的?
走到一棵大樹下,車開不進去了。我們下車步行,走進一條胡同。胡同很狹窄,旁邊有個垃圾堆,散發著臭味兒。我捂了一下鼻子,和二剛一前一后走進去,沒多遠,二剛停下來說,就是這家。
門鎖著。我和二剛互相看看,意思是說,怎么辦?
我們決定就在這兒等犯罪嫌疑人。站在密密麻麻的建筑中間,著實有些透不過氣來。出于職業習慣,我躬身趴在窗上往里看,里面掛著窗簾,有些舊,像好久都沒洗過了。窗簾邊兒上閃出一條寬縫兒,顯然是因為窗簾太小的緣故。透過這處縫隙,我看到屋里有張雙人床,床上擺了個破玩具汽車,地是水泥的——現在很少見到這種水泥地板了。
你們找誰?身后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回過頭,只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兒抱著大書包站在那里。他小臉兒圓圓的,眼睛很大,眼珠黑亮,遲疑又提防地看著我們,說,你們干什么?
二剛說,我們找你爸爸。男孩兒說,你們知道我爸爸叫什么嗎?二剛說,當然知道,你爸爸姓朱,我還知道你叫朱小奇。男孩兒點點頭說,我爸爸出去工作了,得下班才回來呢,要不你們進屋等他吧。不過我爸工作特別忙,說不好什么時候能回來。
男孩兒說著就開門先進去了。我和二剛對視一眼,躬身進了朱小奇的家,他很大方地說,你們坐吧。
我看凳子很舊,而且下面用來連接兩個腿的塑料條都斷了,便小心地坐下,也不敢坐實,有種懸空的感覺。朱小奇說,沒事,叔叔,你坐吧,我爸爸比你還高呢,都坐不壞。
這不可能,聽二剛說他爸爸不過一米七出頭。
坐下來,我環視四周,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柜,一臺小電視機,一個飯桌,屋里什么都沒有了。
朱小奇把書包放在飯桌上,往外掏書本,顯然那張飯桌也是他的書桌。我看了二剛一眼,心想,還是讓孩子專心寫作業吧。我們誰也不說話,孩子好像覺得這樣冷落了客人,寫了一會兒字便說,你們先看看我的作文吧,今天老師表揚我寫得好了。
我接過孩子遞來的作文本,上面有個大大的“優”,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
我看了第一句話:我的爸爸很棒很棒,他是蓋樓房的。瞥見孩子正專心寫作業,我接著往下看:城里好多高樓大廈都是我爸爸他們蓋的,爸爸站在高高的大樓上,很高大……爸爸是在我六歲的時候帶我和媽媽來到城里的,爸爸說,要讓我在城里的學校上學,城里學校教得好……
我又看了看孩子,恰好他也抬頭看我。忍不住問孩子,你爸爸掙錢多嗎?孩子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開學的時候爸爸都能給我交上學費,我們班有好幾個同學都交不起學費哩。爸爸可能干了,星期天也不休息。我對爸爸說,星期天我們都放假了,你不能休息一天陪我玩兒嗎?爸爸就摸摸我的腦袋,不說話。我喜歡爸爸摸我的腦袋,特別舒服。有一回,爸爸干活的時候從三樓上掉下來,腿腫得那么高,可爸爸一聲也不吭,第三天就一瘸一拐又去蓋樓了。我很想跟爸爸到高樓上去看看,爸爸不讓,說危險。爸爸說,等我們家買上樓房,讓我看個夠。叔叔,你是住在高樓上吧?
我趕忙笑了笑說,我住在一般的樓上。
孩子低頭擺弄鉛筆,接著說,不過這幾天不知道怎么了,爸爸回到家里一句話也不說,好像有什么心事,還會對媽媽發脾氣。每當爸爸生氣的時候,我和媽媽就都不惹他,媽媽對他說話也細聲細氣的。那幾天爺爺來了,好像是奶奶病了,需要錢。后來也不知道爸爸弄沒弄到錢,爺爺便走了。爸爸一連好幾天都不高興,我聽到爸爸對媽媽說,我怎么這么沒用呢?媽媽就說,這也不怪你,等我們有了錢,好好孝敬他們。爸爸向我和媽媽承諾,一定要讓我們住上樓房。我特別高興,爸爸真是太棒了。
這時,孩子突然興奮地喊:爸爸!
我回過頭,一個30多歲的男人出現在門口,蓬亂著頭發,臉上黑黑的,掛了一層灰土。那身建筑工人的衣裝讓他看上去確實很高大,也很健壯。
孩子撲過去,扎進爸爸懷里,轉過頭向我們自豪地笑,意思是說,看,這就是我爸爸!
孩子興奮地說,爸爸,這兩位叔叔找你。
我把證件出示給他,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孩子,低下了頭。我說,那個人的腿斷了。他一驚,不會吧,我只是想教訓教訓他,好讓他快點兒給我們工錢。我說,你的方式不對。他說,可我當時控制不了自己,他不說人話。
孩子拽著爸爸的手說,不說人話,那說什么話?他摸了摸孩子的頭,沒有回答。
我說,你得跟我們走。他說,那……多長時間?我看著孩子,又看著他,他的臉漲紅了。我說,可能得幾個星期吧。
朱小奇歡呼起來,爸爸又要去蓋樓了,我也去!
他說,罰款嗎?我說,從你工錢里扣吧。他彎下腰去親孩子,眼睛紅紅的。二剛把手中的包舉了舉,示意他得走了,他看看孩子,又抬頭看我,一臉央求的表情。我輕輕點了點頭。
孩子說,爸爸,你這就走嗎?他又彎下腰親了親孩子,說爸爸這就得走,然后從口袋里往外掏東西,把三個口袋都翻遍了,大大小小的票子總共是27塊8毛錢。他把錢遞給孩子,從中抽出一張一元錢跟孩子說,在家好好學習,這錢拿去買冰棍兒。
孩子先接了一元錢,又接了那20多元錢,一并攥在手里,說,我交給媽媽。他對孩子說,去買冰棍兒吧,我和叔叔說說話。
孩子出了門,他轉過頭對我們苦笑一下,兩行淚和著臉上的灰土落下來。沒有一點兒余地了嗎?他說。你觸犯了法律,二剛回答??伤肺覀兊墓ゅX?。∧腥撕芪?。我說,那也不能打人。
說著,我和二剛分別站在他左右,三個人像朋友一樣往外走。胡同很窄,朱小奇出現在胡同口,看到我們,貼墻壁側身站著,咬了口冰棒,目送我們挨個兒過去,興奮地說,叔叔再見,爸爸再見!爸爸干活小心點兒,我和媽媽都等著你,爸爸要早點兒回——來——
(摘自《小說月報》欣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