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這是許多女人一生中最樂意反復提起的10年:從20歲到30歲,醉心于浪漫的愛情、漂亮的裝扮,享受青春的美好。而張嬌的這10年,卻耗費在一片荒野的山林中。
她30歲出頭,皮膚曬得有些黑,頭發隨便地團在腦后,衣服和鞋子上沾著泥灰。對一幫慕名而來的拜訪者,張嬌大喊大叫著發號施令,說話間總帶著些命令的口吻。“你們給我……”是她最常用的句式之一。她嗓門很大,笑聲有些放肆,回蕩在九里梁村周圍的群山里。她是這片山林的擁有者,她承包著方圓10公里之內的山地,期限為30年,如今,滿打滿算,還剩整整20年。
要進入這個廢棄的山村,首先得從北京坐兩個小時的長途車來到延慶縣,然后向東北行進50余公里,水泥路轉成山路,再顛簸11公里。在這個已從新版北京地圖上消失了的山野之地,張嬌已經守了10多年。
童年時的窮日子讓她學會了算計。11歲時,她去撿菜,就知道把菜分成兩類,一類自己吃,一類再拿去賣。13歲開始,這個女孩兒已經開始了“倒爺”的生涯。她曾學過獸醫,學過淘金,只要用手一捏,用眼一掃,就能知道一整片菜地里白菜的分量。
“我做生意,從來沒有不賺錢的。”靠著辛苦和天賦,不滿20歲的她已經賺來1000多萬元的資產。
就在那時,這位喜歡到處游玩的女孩跟著當地的獵戶,第一次來到這片山里。當時,這里的山光禿禿的,沒什么植被,動物更是少得可憐。不過,當地人告訴她,這里以前很美,樹林蔥郁,河流湍急。
之前,張嬌曾勸告身邊的朋友愛護環境,總是得到“你現在有錢了”的冷嘲熱諷。站在九里梁的山里,她想:如果自己拿出收入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把這里的生態恢復好,也許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了。這“腦子一熱”的決定很快付諸實踐。她找到當地政府,簽訂了承包協議。山村里的人領到補償,遷出了世代居住的家園,而這個女孩,則領著一幫男人來到這里。她帶著人在荒山上種樹,在村子里養牲畜。不曾想,一住就是10年。
10年中,日子大多這樣度過:凌晨四五點起床,晚上七八點睡覺,除了吃飯和睡覺,多數時間在勞作、看護山林中度過。她住著紙糊窗戶的房子,喝著挑來的山泉水。村里沒有電,用來照明的蠟燭,一根要幾天才點完。
山居的生活有許多樂趣。張嬌曾花15天時間,走完自己“領地”上最長的一道山,并且發現了幾棵幾人合抱的大樹,這讓她驕傲不已。而人遷走以后,周圍的植被逐漸恢復,動物也多起來,松鼠、山雞、獾子都很常見。有一次,一只野豬受了傷,來到村子里,她幫它治好,野豬居然主動留了下來,還產下幾窩小野豬。她甚至還看到過一頭金錢豹。
這一切,來之不易。為了阻止附近村民砍樹,她和人從爭吵變成動手,“開始是他們打我,后來是我打他們,最后我們打出了交情。”有一次,她上山巡視,踩中當地人捕獵的陷阱,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從背后狠狠砸下。要不是閃得快,她的腦袋只怕早被打開了花。直到現在,她一緊張,就會習慣性把手摸向當時受傷的肩膀。
她看著周圍的山慢慢綠起來,也看著自己的錢慢慢地減少。種樹和工人的工資花光了她全部資產,以及她向親友借來的錢。根據她的計算,10年間的全部花費有2000多萬元。幾年前,因為發不出薪水,工人們大多已經離開,她也欠下別人一屁股債,無力償還。
以前動不動就花十幾萬元買首飾,如今她卻連一盒煙都不舍得買。她向抽煙的人“蹭煙抽”,一要就是兩根,把另一根夾在耳朵后邊。最難熬的時候,她開始后悔,如果再回到10年前的那一天,她還會不會那么沖動?后來,有人愿意來買這塊地,不僅將她投的錢全部給她,還讓她賺一筆,她卻把那人罵走了。
10年中,許多東西一成不變:廢棄的房屋里,村民們沒有帶走的桌子生了厚厚的霉,黑色女涼鞋半埋在土里,田埂上的黑色磚石照原樣擺放著。
但更多東西則一去不返:過腰的長發早已剪去,從來沒超過100斤的身材,如今也越來越胖。以前,她很少說話,細聲細氣,而如今,她的嗓門很大,常把自己的嗓子喊啞。
剛來的時候,她特意帶來一個大澡盆,每天晚上洗澡。這習慣在堅持兩年后放棄了,現在,她“一兩個月不洗臉”也很平常。
她撕掉從前所有的照片,裝作對外表毫不在意。但在言談中,她有時流露出自己的在意。“我以前可比你白多了”,她告訴一個上海來的小姑娘。
“這片山拖住了我,我一刻也離不開,事實上,我也不想離開。”張嬌說。除了偶爾出去看望8歲的女兒和老母親,她很少離開這里。她喜歡一個人在夜晚,看滿天的星星,那是她最享受的時刻。
(摘自《中國青年報》廖新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