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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原來的那個前門大街嗎?
2008年8月7日,北京奧運會召開的前一天,也是前門新大街的開街日。這條曾經記錄典型的老北京市民生活的古老街道,經“大力”修繕后的開街,迎來了無數想一睹其風采的中外游客,用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來形容絕不為過。而且,這一現象從8月的奧運會、9月的殘奧會,一直持續到“十一”黃金周之后到現在。不過,說起人們的感受,一位在開街那天去過的記者在他的博客里這樣寫道:
“我們坐在慢悠悠行駛的鐺鐺車上,看著街道兩邊的仿古建筑和落地大玻璃窗;我們穿梭于各式各樣的北京老字號里,一回頭,卻看見的是世界知名的奢侈品牌。那時,不知道感受到的會是奇妙的時空穿梭感,還是混沌的時空錯亂感。”
“現在的前門大街,那還是原來的前門嗎?”發出這質疑聲音的是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建筑歷史研究所講師,北京清華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鄉土建筑研究所副所長羅德胤博士。
羅德胤,還有他的導師陳志華先生,是目前少數一些執著于鄉土建筑保護的學者,在當前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進程中,他們的呼聲與推土機的轟隆聲相比,實在是太微弱了,難免不被淹沒。
鄉土建筑保護是近幾年新興起來的學科,是文化遺產保護學科的一部分。用陳志華先生的話說:“文化遺產保護是比登月亮還要新的學科。”因為這門學科的形成和被人接受是在上世紀70年代,比登月還晚。要讓大多數人接受,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面對被無數次提起過的“圓明園要不要重建”的話題和一些支持重建的呼聲,羅德胤說,大家都知道的是,圓明園是被英法聯軍燒掉的,其實英法聯軍燒掉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英法聯軍走了以后,由于沒有人管理,大量的老百姓住進去,需要自己蓋房子、用材料,就不斷地拆建、破壞,大部分破壞是由中國人自己造成的。
當下在中國,重建歷史與人文景觀之風盛行,在重建與否的爭論中,牽扯出了文化遺產保護的根本問題,那就是:為什么要保護?如何去保護?為什么要重建?重建的意義何在?
鄉土建筑在迅速地消失
2005年,一個美國城市規劃專家在走完長安街后感嘆:“一個有著最偉大城市規劃設計遺產的國家,正在系統地否定自己的過去。”
很多來到中國的外國人,談到他們對中國的印象時以“像個大工地”來概括,準確地說出了中國社會在轉型期“破舊立新”、進行大量基礎建設的現象。在這個過程中,包括像北京四合院在內的中國鄉土建筑,其遭遇是毀滅性的。伴隨著一座座高樓大廈的立起和一條條胡同的消失,老北京的市井文化、胡同文化也隨之不復存在了。
浙江西南角有一個叫二十八鎮的地方,一座座帶有江南特色的房子看上去很漂亮,但是,在當地百姓改善自己居住環境的欲望驅使下,拆了這些漂亮的舊房蓋新房幾乎成了全鎮上下的一致舉動,住著高樓大廈的人們,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們呢?
也有自然消失的。河北省蔚縣,歷史上是內地與塞外的必經之地,頻繁的戰亂形成了這里的獨特建筑景觀——村村都是城堡,全縣有上千個城堡之多。當年的景象如果航拍下來,肯定蔚為壯觀。隨著鐵路的修通和社會的安定,人們不再在修葺城堡上花費氣力,多年的風雨侵蝕,城堡的坍塌與消失在人們眼中成了正常的事情。現在,能數出來比較完整的城堡大概只有100多個了。
類似的情況在全國每個省份里都可以找到,而有計劃地將這些建筑保護起來的全盤計劃似乎并沒有耳聞。專家們提出:全國找出300個聚落或村落保護起來是不是可行?目前,這樣的提法還只是停留在口頭上。
中國鄉土建筑的歷史價值體現
鄉土建筑,指得是鄉土社會中的建筑。一般指建在農村、鄉鎮的建筑,也包括北京的四合院。在中國歷史上,除了一小部分人住在城市外,大部分人口居住在農村,可見鄉土建筑對于中國之尤為重要。
有句話說,建筑是石頭的“史書”,對中國建筑來說,可以說建筑是木頭的史書。只要是史書就會攜帶不同時期那個領域的信息,鄉土建筑記載了中國5000年的農業文明,它的價值涵蓋了藝術、科學、情感和使用諸多方面。比如人們說某個建筑好,就是指當時工匠的水平很高,具有藝術的價值。建筑又有情感價值,比如圓明園,對中國人來說有強烈的、復雜的民族情感在里面,重建也好,不重建也好,都不能否認這一點。目前大量還在使用的老房子,毫無疑問地證明了建筑的使用價值,文革期間的破四舊之舉,將神像統統砸掉,卻被保留下廟宇,將神明的祭祀場所變成了糧庫、牲畜棚,甚至住家。
然而,往往被人忽略的是建筑的歷史價值,“但恰恰這一點是確定其是否是文化遺產的關鍵。”羅德胤說,“因為,同其它的價值相比,只有歷史價值是無法改變、沒有任何彈性的,你欣賞它也好,恨它也好,有用也好,無用也好,都無法否認它。同時,它超乎于個人、國家和民族標準之上,它記載著人類知識的傳承,是人類進步的一個標志。所以,我們把是否具有歷史價值作為文化遺產的核心,包括歷史上的鄉土建筑。”
因此說,文化遺產絕不僅僅是讓現在的人們看一下享受一下體會一下懷念一下舊東西的事情,它是知識的象征和載體。保留它們,有利于了解人類不斷積累的步伐。毀掉了,這個載體不存在了,它所承載的知識與歷史的信息也就不存在了。從這個角度說,所有的文化遺產意義都十分重大。
羅德胤說:“單獨看一座座房子,好像保護的意義確實不大。故宮毀了我們照樣能上班,能吃飯。但是只要把故宮保留下來,一旦人們看見故宮,作為中國歷史上建筑的代表,它就是一種知識的傳承。”中國的鄉土建筑,是東方農業文明的見證,見證著我們如何從農業文明一步步走來的印記。在世界已經從傳統走到現代的今天,中國的現代化正處在高速發展當中,鄉土建筑在這個過程中迅速地被破壞和消失似乎無法避免。為了讓后代能夠認識我們的傳統,這些文化遺產的保護就很必要,意義特殊。
絕不是簡單地“修舊如舊”
當今中國,文化遺產的保護往往受到商業行為的掣肘。羅德胤說,我們做文化遺產普查,前腳剛出門,文物販子后腳就來了,跟老百姓討價還價,反而加快了破壞的速度。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工作等于是給盜墓者提供了線索。
中國已經完成和正在修建的仿古建筑多如牛毛,多為借“文化遺產”之名,實現商業目的之舉。羅德胤說,在文化遺產保護方面,經歷了幾個流派之后,確立了現在國際上公認的遺產保護的原則。
在英國,陰霾有雨的天氣讓人總是崇拜一種廢墟般的浪漫的想象,叫做富有詩意的死亡的浪漫情結,使得他們主張保護文化遺產就是一點都不讓動,就是要看著破破爛爛的,人稱廢墟派。現在到英國還能看到很多這樣的地方,這自然有它的價值。
法國的建筑師是大手筆、完美的推崇者。他們喜歡將建筑按照一種特別理想的方式,形成一種大軸線的構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毫不吝惜地破壞一些老建筑。其代表就是豪斯曼的巴黎規劃,把從中世紀發展起來的城市、特別有情趣的小城鎮巴黎,嘁里咔嚓幾刀切下去,形成了一個特別大的軸線,凱旋門、香榭麗舍大街就是那時的產物,人稱建筑師派。這個做法在今天的中國很流行,如北京內城。
1964年寫進《威尼斯憲章》、逐漸被世界上的文化遺產界人士接受并成為國際上主流的,是意大利的歷史學派。其主張向考古學家學習,尊重歷史,歷史是什么樣的,就讓它是什么樣。歷史學派的核心思想就是要保存歷史信息,其原則不超過20個字,即:原真性;最小干預(能不動就不動,能少動就少動,能簡單支撐就不拆掉重建);可識別性和可逆性。
當然,在實際當中,百分之百地保護古建筑的歷史信息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凡是為延長其壽命的保護措施,其增加的部分多少會有副作用。加上與保護相比,拆掉重建最簡單、最省錢,因此在實踐中,拆掉重建是目前看到的普遍現象。所以說,急功近利的短視是造成傳統文化流失的淵藪。
有一個例子可以用來說明文化遺產保護的最高境界。阿富汗最著名的、高達35米的巴米揚大佛被塔利班炸成了一片廢墟后,日本人出錢做了一個程序,把所有的石塊都進行掃描,然后用計算機計算編號,把它重新壘回去。計算機的正確率只有90%,于是他們用一種可以卸掉的材料不完全粘死,告訴人們,如果以后計算機水平達到100%,可以卸掉重粘。羅德胤說,“這就是可逆性的最高境界,要花很多錢、很多時間和精力。但是這門學科從此建立起來了。”這也證明了文化遺產的核心價值就是它的歷史價值,尤其是對中國的鄉土建筑。
還有,對建筑師來說,他們希望創新和創造,與文物保護的思維是相逆的,覺得不能從這里面體現自己的價值,這是個很突出的矛盾,在中國,很多建筑師只注重自己的創造力,常常忽視尊重歷史,致使幾乎所有文化遺產的操刀人都是建筑師。
建筑師如是說——
被保護“死”的遺產
羅德胤:拿現代人的居住標準去要求古代人的房子,那肯定不現實。上百年的房子很難不成為危房,所以才要修繕。把老房子定義成危房,然后以危房為由將它拆掉,這是邏輯混亂。我們提倡的原則是里面能住人的傳統建筑,能不拆就不拆,實在是住不了人了,我們可以先把人遷出來,再進行修復。修復的時候盡量找和原來的建筑相同的材料,盡可能保護它的歷史信息。但這么一來,很多建筑師和開發商就不干了,因為太麻煩了,又浪費時間,沒辦法滿足工期,于是就怎么簡單怎么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拆掉重建,“多快好省”。
張聞鶴:文化遺產保護不僅僅是一個政府行為,他更多地涉及到民眾的認識問題。中國人從來就有喜新厭舊的傳統。比如說古時候,一個地方出了舉人,就會重修廟宇再塑金身,如果明年再出的話就再修一遍。還有我們辦奧運會,就要把整個北京城重新刷一遍,其實這對古建筑是一個很大的損壞。我覺得建筑師首先得有這個意識,舊的并不代表它沒有價值,我們得先學會保護建筑的原生態,再談其他。
我覺得我們不是不保護,而是太想保護了,但最終的結果卻是破壞。中國有很多遺產是被“保護”死的。野蠻拆除的不說,很多遺產由于人們的無知和過分在意,而得到了超出正常維修范圍的“保護”。其實未必非得做什么,放在那里就好了,比如長城。沒見過埃及人把胡夫金字塔的尖補齊的。
鄉村,我們的精神家園
龍翔:我一直認為中國最美的地方在鄉村,那種男耕女織、很生態的田園風光,房子也是統一的建筑語言,因地而建。但現在因為城市化的原因,很多農村消失了,或是很多農村的建筑生態被破壞掉了,所以現在的農村反倒變成最丑的地方了。其實我們最應該進行的是農村的文化遺產保護,比如鄉土建筑的維護等等,因為在后工業時代,城市沒多大吸引力,人最終會從城市里出來的。城市給人提供的,僅僅是一個接受良好教育的過程,而鄉村有可能就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我希望建筑界多關注一下農村文化遺產保護,雖然設計費可能會比較少,但卻是很值得關注的。
我們保護那些老胡同、老建筑,不僅僅是為了讓北京看起來像北京,更是要記住歷史,要讓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后代,有機會反省我們曾經走過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