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鋒利
文人就是文人,
文人不可能成為政治意義上的大家,
而只能是工具意義上的文人。
文人不愿意老當文人,喜歡往仕途上擠。“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十年寒窗苦,不就是圖個金榜題名時嗎?特別是在文壇上卓有建樹的一些大文人,總是想找個能實現(xiàn)自身價值施展才華抱負的平臺,以酬經(jīng)邦濟世之志。但高處不勝寒,擠上仕途的文人多數(shù)走的不太順。王禹就是這樣一個文人。
公元998年(宋真宗咸平元年),大宋王朝第三代皇帝真宗登基之始。這天,天剛蒙蒙亮,汴京城里的大街上聚集了三四百個書生。領頭的是新科進士孫何。他們列隊為王禹送行。王禹時任知制誥(文字秘書),主管起草皇帝詔令,這是一個多少文人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絕好位子。但王禹卻從這個位子上下來了。事情直接起因是他在預修《太宗實錄》時對宮中不宜公開的東西毫無掩飾地秉筆直書,被小人們抓住了把柄,在皇帝面前告了刁狀。結果龍顏大怒,以“議論輕重其間”的罪名將他罷黜,貶為黃州知州。
孫何他們列隊為一個被罷黜之人送行,這在世態(tài)炎涼的官場是絕無僅有的。僅此王禹就足以感到欣慰。出城門很遠了,他還依依回望,外面的晨霧還沒有完全散去,京師城樓變得遙遠而又模糊。京城,還能回得來嗎?
他這是第三次遭到貶黜了。回首平生,感慨良多:29歲中進士,始任成武主簿,一年后升長州知縣。后被宋太宗召進京來,當場殿試。他筆下生花, 洋洋灑灑,太宗連連贊賞,即封為右拾遺、直史館,緊接著又任左司諫、知制誥,成為了皇帝的近臣。在京師官場上一時如日中天,前景看好。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上了一份《端供箴》,針對朝廷的腐化奢侈,指責大臣們“一裘之費,百家衣裳”,?“一食之用,千人口腹”,?“順知府庫,聚民膏血”,希望,皇帝多注意那些 “室無環(huán)堵”、“地無立錐”的貧苦百姓。第二年京師大旱,他又上疏建議從君到臣依次減少俸祿,主動提出自己首先減俸,以濟蒼生。
這分明是一劑苦方子。
不買皇帝的賬,第一次被貶
喜歡聽好話,而不喜歡別人說不好,這似乎是人的天性。下自凡夫俗子,上到帝王執(zhí)宰,基本上概莫能外。參透此道者大都三緘其口,他們明白犯顏直諫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但王禹仍說這些逆耳之言,這不能不遭到權臣和同僚的憎惡,同時也使皇帝受到了點不大不小的刺激。由欣賞到反感,往往不需要多少過渡。緊接著又發(fā)生的一件事,簡直就叫皇上對王禹無法容忍了。
淳化二年,廬州有個名叫道安的尼姑,狀告左散騎常侍、著名文學家徐鉉與妻甥姜氏通奸。姜氏乃道安之嫂,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
這時的王禹身兼多職,除給皇帝起草詔書外,還兼判大理寺事。他組織專業(yè)技術人員周密勘察,反復論證,確定道安純屬誣陷,提出依法治道安誣告之罪。也不知道安這妖尼施展了何等法術,太宗皇帝竟公開予以袒護,下詔赦免道安。王禹竟不買賬,堅持執(zhí)法為徐鉉雪誣,抗疏“請論道安罪”。這樣一來皇帝的臉子馬上拉了下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著王禹為商州團練副使,即日赴任,不得再簽書公事。欽此。
這是王禹第一次被貶逐放。大概是宋太祖曾立下過“不殺士大夫”的誓約,崇尚文治,獎勵儒術,希望能“以寬大養(yǎng)士人之正氣”。太宗皇帝對王禹沒有簡單的“咔嚓”了事,而是采取了相對溫和的懲治辦法。
觸犯太宗忌諱,再貶滁州
文人畢竟是有用處的,或粉飾太平,或裝潢門面,或參與政治…?…并不是所有的文人只會風花雪月,詠詩作賦,也有不少治國安邦之才。并且真文人、 大文人太少了,滿朝文武百官真正管用的能有幾人?宋太宗自然清楚這些。罷黜王禹是出了口惡氣,但也少了一個干才。王禹雖不識時務,但沒有篡朝的野心, 對皇權不至于構成什么威脅。于是在淳化四年,太宗又召王禹入京,王禹又重新成為副部長級的禮部員外郎,再知制誥。太宗這次多了一個心眼,既要用他,又要防他,特地安排宰相注意他“賦性剛絕,不能容物”的性格,要時時“戒之”。
文人的秉性是難以改變的,有著“991事件”切膚之痛的王禹,在復出之后面臨著兩種選擇:要么,認真總結一下經(jīng)驗教訓,遇事稍稍鉗口,以求自安;要么,一如既往,仍言之所當言,諫之所當諫。王禹選擇了第二種。
995年(太宗至道元年),宋太祖的開寶皇后病逝,太宗不成服,群臣不臨表。王禹奏曰:“后嘗母儀天下,當尊用舊禮”,這一下觸犯了太宗的忌諱。王禹再貶滁州。
這對于王禹又是一次致命的沉重打擊。苦惱、困惑、悲憤、失落、無奈…?…交織在一起。還有,他要找出這次遭貶的原因何在。“虛名既高,忌才者眾。直道難進,黜官亦多”,王禹還真的找出了此次出滁的癥結。既然“直道難進”那就避直求易吧,這只是一般人的思維方式,對于王禹來講,就很難說了,能不能改變他的“直道”模式只能是一個懸念。
好了傷疤忘了疼,第三次被貶
事情過去兩年后,朝廷的政治結構發(fā)生了變化。997年,真宗即位。不服輸?shù)耐跤碜プC遇,即上疏言事:一、謹邊防,通盟好,使輦運之民有所休息?;?二、?減冗兵,并冗吏,使山澤之饒,稍流于下;?三、艱難選舉,使人官不濫;?四、沙汰僧尼,使疲民無耗?;?五、?親大臣遠小人,使忠良蹇諤之土,知進而不疑,奸險傾巧之徒,知退而有懼。
王禹這五條建議頗有見地。考察宋代政治得失,宋之所以積貧積弱,原因之一是冗兵、冗吏太多。真宗皇帝恐怕當時也不一定有這般見識,可能出于對上一屆班子有看法,所以對王禹這五條也就大加贊賞。于是王禹又得以還朝,復為知制誥。
不管是老皇帝,還是新皇帝,心理結構大致都是相同的。他們既不喜歡下級品德高尚,又不喜歡下級才能卓越,而是認為這兩種下級都是潛在的威脅。而恰恰兩者都具備的王禹偏偏“好了瘡疤忘了疼”,淡忘了“直道難進”的反思,依然不避訾議,敢犯雷霆,頗有點不撞倒南墻不回頭的味道,以至叫皇帝和小人們抓住了把柄,于是就有了第三次罷黜的悲劇。
王禹一生,宦海沉浮,三起三落。從某種意義上講,王禹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從政的一個縮影,王禹的沉浮,代表著中國古代文人的心路歷程。說白了,文人就是文人,文人不可能成為政治意義上的大家,而只能是工具意義上的文人。
從一定意義上說,文人最多只能在一定社會事務的管理領域內活動,而不可能活躍于政壇,更談不上甩出什么歷史性的大手筆。仕途之中不懂屠龍術是正常的,那是對大政治家的要求。而非理性的表述方式卻始終是危險的,因為自身的存在是一切政治活動的基礎,過于偏激只會使得一定的社會沖突加劇。文人們并非完全不懂這些,并非看不到宦海波翻浪涌,既有珍貝,也有泥沙,既有平流,也有暗礁。但往往他們總認為天降大任,匡正時弊非我莫屬,忍不住要說出來,講出來。他們還沒有完全弄清楚這一種現(xiàn)實:統(tǒng)治階級思想固化的堡壘在名義上好比一些名山圣水或文化古跡之類的玩藝兒,豈是容人隨意添加亂寫亂畫的,哪怕你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一旦新式的建筑圖在根本上否定了龐大的舊式建筑,那么悲劇只能接二連三地發(fā)生。
我們無意去指責王禹,相反更多的是對他直道直言的耿直性格的敬重。因為有了性格的耿直,才能產生正直的人格。我想王禹、范仲淹、蘇軾他們都會有這樣的基本信條:人畢竟是人,人不僅需要衣食住行功名利祿的滿足,更需要人格的正直。所以他們在不拒絕功名利祿的同時,又不去趨奉功名利祿。正是他們這些正直的人格,為幾千年封建時代的歷史涂抹上了幾許亮色,起碼能讓我們在打開塵封的歷史時不至于因為那上面凝結了太多的由一己私欲而起的貪婪與齷齪而感到過于失望。
(摘自《中外文摘》 2004年第22期)
王禹簡介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巨野(今屬山東)人,出身貧寒,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士,當過翰林學士,三任知制誥,又三次受黜外放,他為人剛直,懷有正直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來自儒家傳統(tǒng)的政治倫理觀,關心國家和人民的命運,敢于說話。他自稱要“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在第三次遭貶斥去黃州時,還是很不服氣地寄詩給當權者說:“未甘便葬江魚腹,敢向臺階請罪名。”他把自己的文集題作《小畜集》,就是表示有“兼濟天下” 之志。他的散文,言之有物,清麗疏朗,在宋初文壇上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