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光
在仕途上不僅要有見識還要能變通;
能與人合作,
還要克服自己的弱點。
賈誼活躍于漢文帝執政時期,是古今公認的奇才。他的辭賦文章一直為后人所稱道,《過秦論》影響尤大。他關于治國理政的主張也多有獨到之處,漢文帝愛其才,卻少用其言。即使如此,他仍像西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樣,反復向目標沖刺,次次不果而終。在《資治通鑒》記敘的人物中,類似賈誼這樣的人并不多見。
年輕有為無大為,奇才可用無大用
公元前200年,賈誼生于洛陽,從小博覽群書,?1?8歲就小有名氣。他之所以能夠嶄露頭角走進政壇,是因為吳公的推薦。吳公時任河南郡守,因干部考核名列天下第一,由此升遷為中央政府的廷尉。因吳公推薦,賈誼也從洛陽來到首都,當了博士(掌管古今史事學術顧問官),工資600石。漢文帝欣賞賈誼,一點兒也不吝嗇官位,僅一年時間,就讓賈誼五級連跳,當上了太中大夫(掌管議論的文官, 相當于今天的副部長以下的干事之類職務),工資也升到1000石。賈誼受了這種利好激勵,頻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文帝曾想提拔他擔任公卿之職,但遭遇大臣強烈反對,此后不久,他就離開了京城,先后擔任長沙王、梁懷王太傅,最后郁郁而死,那一年是公元前168年,賈誼33歲。
年輕有為卻無大為,奇才可用終無大用,賈誼的命運曾讓歷代知識分子嘆息不止,且多有不平之論。那么,他真的是懷才不遇嗎?
賈誼是文人積極入世的標本,他固守立場而不變通,在文帝看來,他的才華盡可欣賞,卻不堪施用。
賈誼剛一入朝,就開始評論朝政,發表政見,頻繁地為漢文帝出謀劃策。他的知識結構比較復雜,既有諸子百家、帝王之術、也有鬼神之說,但核心仍是儒學的套路。他提出的意見建議,涉及立制、重農、教化、封侯、弱藩以及內外關系、安危之道等多個方面,其內容不僅有治國理念,還有相應的政策措施。他特別強調要汲取秦王朝不施仁政、二世而亡的教訓,并對文帝實行的自由鑄錢政策提出異議,對封淮南王的四個兒子為侯持反對意見。對于賈誼的這些主張,漢文帝肯定一一看過了,思考過了,也采納了一些意見。比如重農問題,就很對文帝的胃口,他不僅下詔開籍田,還親自到田埂上過一會兒農夫的癮,作一下農耕之秀。再比如弱藩問題,也肯定說到了文帝的心坎上。他采取大國化小的措施,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封國的力量,強化了中央政權。賈誼的其他建議,文帝并未采納,不采納不等于建議有多大問題,關鍵是文帝的路數與賈誼不同。文帝尊奉黃老,推行無為而治、與民休養生息策略,走的是一條富民安國的道路。他和他的兒子創立的“文景盛世”,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
文帝的治國理念,賈誼不可能看不出來,但這個人比較執著,立場堅定而不變通,老是說自己那一套,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如果換了文帝老爹劉邦,早就要罵娘了。但文帝不這樣,在他看來,賈誼的才華,盡可欣賞,至于他的意見,大都不是當務之急,有的甚至有擾民之嫌,不用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不是賈誼,哪怕換個笨人,也許會揣摩一下上頭的意思,辨別一下左右風向,換一套讓領導悅耳的說辭。現代社會,這種人多如牛毛,大都混得相當滋潤。但賈誼不,他只按自己的步調行進。兩人見解不同,分歧明顯,老這樣下去顯然不是辦法,最后,文帝下決心把賈誼調離京城,讓他去當長沙王的太傅。對于這種安排,后人說法不一,唐代詩人李商隱稱之為放逐,明代張居正認為這是磨煉,以便“老其才”,然后再予以重用。不管怎么說,文帝并沒有為難賈誼,太傅輔佐諸侯,工資2000石,這樣的崗位待遇,對賈誼來說,根本算不上委屈。
智商很高,情商不足
21歲的小博士情商不足,人脈不旺,在顯露鋒芒的同時,也惡化了自己的生存環境。
文帝執政時期,距離劉邦建國不足30年,經過多年戰亂,天下還沒有真正安定。針對這種情況,文帝采用無為而治的策略,為政寬松,與人為善,培植敦厚風氣,大幅度地減輕百姓負擔,收到了明顯成效。文帝所屬的臣子,如周勃、灌嬰等都曾跟隨劉邦打過天下,目睹秦朝二世而亡的過程,懂得嚴刑峻法的危害,深知為政不仁的弊端,對文帝的治國理念心領神會。他們大都少文多質,不尚空談,謹慎務實,廟堂之上,確有一種好的風氣。但這只是問題的一面,實際上,任何時代,政府都是利益的角斗場,幫派林立,相互傾軋,有時甚至會弄得你死我活。文帝的宮廷也不例外,爭斗始終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文帝劉恒原本在代地為王,在呂氏專權的8年里,也曾膽戰心驚地打發日子。呂后死后,大臣們滅掉了呂氏家族,劉恒才得以稱帝。文帝知道,沒有臣子的幫助,就沒有自己的幸福生活,所以,他對大臣們比較謙和,遇有棘手問題,也總是采取妥協辦法。比如,將軍薄昭犯了死罪,文帝想讓他自行了斷,他不肯,文帝只好讓群臣穿上孝服,到這個人家里哭喪,這才解決了問題。
賈誼對這些情況顯然知之不多,似乎也沒有把生存環境當回事。他屬于智商很高、?情商不足的那種人,為人處事存在缺陷,不會修復人際關系。這也難怪,這時候的賈誼剛滿21歲,血氣方剛,銳氣十足,再加上有滿肚子學問墊底,有理由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在朝中每論一事,他不考慮別人的意見,也不顧及他人的感受,只管自說自話。
在一個關系復雜、矛盾聚匯的環境里,這種作法相當危險。《資治通鑒》記載三個情節,足以說明問題。
一個是一年連升五級問題。賈誼本是個平頭百姓,沒有功勞,沒有靠山,只憑提了幾條建議,就超常升遷,肯定會招致嫉妒。
二是議政問題。文帝有時下詔讓大家討論,通常的情況是,“諸老先生未能言,誼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諸生于是以為能。”這段話顯示,賈誼獨霸了話語權,別人特別是一些老同志沒有說話機會,不能說話就意味著你是個白丁,是可有可無的窩囊廢,這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事情。至于“諸生于是以為能”的說法比較可疑,有溢美夸大之嫌。
三是任公卿之職問題。這件事應該發生在賈誼入朝的第三年,文帝親自提議,讓賈誼擔任公卿。漢代實行的是三公九卿官僚制度,三公抓總,直接向皇帝負責,九卿各自負責一方政務,位高權重。文帝的提議遭致群臣的強烈反對,理由是“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這段話要點有二,一個是地域歧視。大臣們特別指出賈誼是洛陽人,洛陽出過很多名人,如蘇秦等等,這些人大都有文化,能說會道,但名聲不太好,因此就有了地域歧視。另一個要點是擅權亂政。大臣們意思是,你賈誼來的時間不長,話說得實在太多,皇上只用了幾句,其余的話不是亂政是什么!文帝看得出來,這個賈誼人緣太差,對立面過大,繼續在朝為官會有麻煩。
本性難改,遭受重創
從中央回到地方,賈誼不改初衷,屢屢上書言事,但骨子里卻遭受了重創,滋生了無限傷感。
在離開京城,擔任長沙王和梁懷王太傅的日子里,賈誼依然把目光盯著京城,文帝每有政令頒布,他總是積極回應,提出自己的看法和主張。有時,他甚至措詞尖銳,對文帝提出批評。有一次,文帝特意把他召至京城。賈誼很高興,以為重返朝廷的日子已經到來。但文帝并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問問鬼神的事情。唐代詩人李商隱寫道:“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文帝不問蒼生,是因為他熟知賈生的套路,沒必要費心與之探討。問過鬼神,文帝發了一通感慨,他說:“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話不過就是這么一說,文帝并不想再度起用賈誼,賈誼也心知肚明,可他真的很不甘心。
事實上,第一次離開京城時,他就有點受不了,情緒低落,傷感無限,過湘江時,他專門吊祭了屈原,寫下《吊屈原賦》,把自己比做三閭大夫,抒發了懷才不遇的悲憤。在另一篇題為《鵬鳥賦》的辭作中,他甚至產生了遁世念頭。但是他并沒有放棄努力,沒有中止參政議事的沖動,直到去世的前一年,他還上疏文帝,提出削弱諸侯的策略措施。他確有奇才,文名傳世,他也確有弱點,敏感憂憤,他的死就是憂憤積聚所致,怎么說也怪不得別人。至于說懷才不遇,也很不確切。文帝重用過他,把他調至外地,且一直沒有再度起用,也多有無奈。
有見識還要能變通,能與人合作,能克服自己的弱點,凡此種種,既是賈誼的教訓,也值得現代的知識分子們重視。
(摘自《中國青年》2007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