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一只烏鴉口渴了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8年7期


  一
  
  林林踢踏著地上薄薄的一層積雪,背上背著個超大的書包,猶如一只臃腫的小烏龜。慢慢騰騰地朝校門口走著。臉上的神情則像一只被大雪凍僵了翅膀的麻雀,呆頭滯腦的,一出校門就滑倒在了雪地上。
  看著包裹在紅色羽絨服里。像一個紅色皮球一樣滾落在地上的兒子,林木想笑,又忍住了,跨前一步拉住兒子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逗著兒子說:“你知道你這一屁股,壓壞了多少朵漂亮的小雪花嗎?”
  林林低下頭去看了看地上的積雪。有一些雪花嚇得抓住了他的衣服。還有一些被他的屁股壓扁了花辦,縮頭縮腦地擁擠在了一起。再看看他的腳在地上蹬出去的兩條黑色的線,林林覺得那肯定又是另一些膽小的雪花,在忙著從他的屁股和書包底下逃跑時留下來的印跡。
  看完地上的雪。林林暫時忘記了摔倒的不愉快。他把眼睛望向爸爸林木的眼睛,認真地問:“爸爸,雪花里是不是也有愛偷懶的壞孩子?”
  “怎么會呢。”林木彎下腰,摘下林林背上的書包,揚起一只手拍打著林林衣服上沾的雪,同樣認真地說,“你想一想,它們從那么高的天空中飄下來,要走那么遠的路才能降落到地上,它們是不是就都是非常勇敢。非常能干的好孩子?”
  “他們是從多高的地方飄下來的?是神舟六號火箭去過的地方嗎?”
  “神州六號?”林木想孩子的想法真是永遠讓你摸不著頭腦,他拍了拍林林的后背,笑著說:“神舟六號去的地方是非常遙遠的太空,而雨和雪花都是從我們看見的云彩那么高的天空飄下來的。”
  林林明白了似的點點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興奮地看著林木,歡快地說:“爸爸,今天老師給班里的小朋友發新年賀卡了,那些卡片都特別地漂亮,上面還有我最喜歡的小熊泰迪。老師給班里每個小朋友都發了一張,也發給我一張。”當了大半個學期的小學生了,林林還是像在幼兒園里一樣,習慣把班上的同學稱作小朋友。
  林木看著兒子眼睛里面閃爍著的亮亮的光點,繼續笑著說:“是嗎?”
  林林非常認真地點著頭,說:“在書包里呢,我回家再拿給您和媽媽看好嗎?老師說了,只有那些學習上不偷懶的好孩子,和跳舞跳得好的孩子,才能得到新年的禮物。爸爸。我沒跳舞,但我是個不偷懶的好孩子,對嗎?”
  林木把兩只大手插進林林的腋下,托住他飛速地旋轉了一圈,玩了一個開飛機的游戲,聲音愉快地說:“當然,你每天都在用功地讀書呀,寫字呀。怎么會是偷懶的壞孩子呢,你是一個非常能干的好孩子。”
  “可是,今天還是有好幾個小朋友不愿意和我玩,他們說我昨天跑出去小便的時候,老師說我是個偷懶的孩子。他們說他們不和偷懶的壞孩子一起玩。”林林臉上的表情風起云涌。他使勁地擠了擠眼睛,然后是鼻子和嘴巴飛快地跟在眼睛后面扭動起來。
  “你又是在老師上課的時候,去小便的嗎?”林木不無擔心地問。從入學到現在,因為不能適應小學的生活,林林總是在上課的時候在教室里走動,或者趁老師在多媒體及黑板上教學生寫字的時候,獨自跑到院子里去玩,林木的手機就三天兩頭地接到班主任于老師的電話。盡管于老師在電話里什么也看不見,林木還是賠足了笑臉,不停地說好話,給于老師道歉,然后表決心似的向于老師保證回家好好教育孩子,下次一定不讓他再在課堂上搗亂,影響其他的孩子學習。但林木每次的保證,幾乎都是空話,用不了三天,林木肯定就會準時地接到于老師打來的電話,弄得林木一聽到于老師的聲音就心慌,每回都是硬著頭皮,聽憑于老師在那里發牢騷。每次接完于老師的電話,林木都會坐在那里發半天的愣,覺得事情不可思議得厲害,兒子在幼兒園里時是多么乖巧的一個孩子,幾乎天天都被阿姨表揚著,一進了小學,兒子怎么就像魔術師大變活人一樣,完全變了模樣呢?這段日子,于老師的電話明顯地少了,但林木的心卻懸得更厲害了,他發現兒子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串在了一起,而那根線在串起了林林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之后,就反復地在把玩著同一個動作:抽緊,松開,再抽緊,再松開。
  林林看著爸爸,又快速地擠了一下眼睛,抽動了一下鼻子和嘴巴,一臉委屈地說:“于老師在課間里一直讓我們抄生詞,不讓我們下課,誰都不能離開位子去喝水和小便。”
  “老師一直不給你們課間嗎?為什么呢?”林木看著兒子的眼睛,問。腦子里卻在想老師怎么會不給學生課間休息呢。一年級的孩子,還不至于緊張到連課間都沒有吧。
  “我們不知道。”林林說,“您去問我們老師吧。我們的年級主任問于老師為什么不給我們課間,于老師就說我們不需要課間。她還說我們這些小屁孩,什么都不懂。爸爸,我們的于老師是不是非常狠?”
  林木沒想到兒子會用“狠”字來形容他們的老師,就沉吟了一下,在考慮選擇什么合適的詞來回答兒子的這個問題,然后才說:“不是的。老師說你們不需要課間,肯定是在和你們的年級主任開玩笑。因為大人之間說話經常會開一些玩笑。她說你們是小屁孩的時候呢。我覺得應該是她對你們的一種昵稱,就好像媽媽說你小蝸牛小壞蛋什么的,是一個意思。”
  林林說:“肯定不是。我們老師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直都沒有笑。媽媽說我是小蝸牛和小壞蛋的時候,都是笑著說的。并且。老師還說我們什么都不懂。”
  “是這樣。”林木說,“人和人的性格是不一樣的。你媽媽是個愛笑的人,所以她說話總是帶著笑,而你們的老師呢,是一個不愛笑的人,所以她說話就不喜歡帶笑。你們現在才讀一年級,就是有很多東西都不懂。因為不懂,爸爸媽媽才把你們送到學校里來,讓你們學習那些你們現在還不懂的東西。”
  林林仰著頭,看著林木的臉,說:“我喜歡和媽媽一樣愛笑的老師。我們老師生氣的時候,就摔小朋友的課本,把課本摔到后邊去了,還讓小朋友站到后邊去聽課。老師每次生氣,我們心里都特別地害怕。”
  “老師為什么生氣呢?”林木擔心那個被摔了課本的孩子就是林林自己,于是便用一種成人的狡猾引導著兒子問,“是不是小朋友不認真聽老師講課。在課堂上來回地走動,或是偷偷跑到院子里去玩,老師才生氣了?”
  “沒有,他小聲和同位說了一句話,老師就生氣了,就把他的書扔了。”
  林木摸著兒子的腦袋,問:“老師上課的時候,你覺得小朋友在下面說話對嗎?”
  “不對。老師說了,只有外國的孩子才可以在課堂上隨便地說話,或者去廁所。”林林說完,又仰頭看著林木,問:“爸爸,我為什么不是一個外國的孩子?”
  林木在兒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著說:“等爸爸有了錢,把你送到美國去留學,你就和那些在中國的外國孩子一樣,是一個外國的孩子了。”
  
  二
  
  吃飯的時候。林木看見老婆杜澤一直在盯著兒子看,就猜測老婆肯定是在兒子身上看出什么問題未了。
  最近一段日子,林木發現兒子擠眉弄眼的動作越來越嚴重了,頻率不斷地在加快,好像他的眼睛里落滿了灰塵,鼻子和嘴巴上爬滿了螞蟻,他要不停地用力地擠眼睛,扭動鼻子和嘴巴,才能把那些灰塵和螞蟻趕出他的眼睛、嘴巴和鼻子。但是,那些灰塵和螞蟻,卻不管你的眼睛、嘴巴和鼻子愿不愿意,它們只是固執地、樂此不疲地爬來爬去,重復著它們自己的游戲。看著兒子臉上的表情,林木一直在憂心忡忡,偷偷地揣測兒子不會是得了多動癥吧?林木聽人說過,現在平均每十多個孩子里,差不多就會有一個患多動癥的孩子,并且男孩子的比例還遠遠地超過了女孩子。林木一直想不明白,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個個孩子都被寵得上了天,想伸手摘天上的月亮,家長就不敢塞給他一顆星星。哪像他們小時候啊,大人上班去了,把他們隨便往家里往門口一扔,他們就成了一塊沒人管沒人間的石頭和瓦塊,一天不喝一口水,家長也顧不上過問。現在的孩子什么都不缺了,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就差能架一架梯子,讓他們爬到云層里,在棉花一樣的云彩垛上翻跟頭玩了。物質上什么東西都不缺了。都應有盡有了,怪毛病竟也跟著層出不窮了,什么自閉癥,什么多動癥,聽聽,這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毛病?
  這些天,林木一直在單位里忙事。說是在忙單位里的事,其實就是在單位里靠的時間相對長了點,出去吃吃喝喝的時候少了點。林木在市新聞出版局報刊處工作,是個位置排在最后的副處長。上一周,處長老宋在眾人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下。突然就被“雙規”了,跟著就傳出了他貪污受賄金額竟然高達二三百萬元的說法。處里的一干人在面面相覷之后,緊接著人人心里都敲起了自己的一面小鼓,有人如坐針氈,有人如臨末日。有人暗自得意。當然,暗自得意者,都是老宋的一些對立面,事情很明顯,老宋倒下去了,他們當中肯定就會有人時來運轉,等來出頭之日了。但得意歸得意。他們的得意里恐怕也會摻著幾分說不清楚的惶然。想想,能混到他們這個份上的人,能有幾個是傻瓜?所以每個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果細究起來,不僅他們處里,放眼現在上上下下的部門,大大小小的官員,只要手里有一分權限的,哪個不是拿著自己手里的桃子,在想方設法地去交換別人手里的蘋果?在任何一個部門,你隨隨便便揪出一個來。手里沾的恐怕就不是十萬八萬那樣用來塞牙縫的小數目。林木就曾聽下邊上來的人說過,說他們那里的鄉鎮里,有的鎮長為了謀得鎮黨委書記一職,就敢拿著百八十萬的錢,四處去跑門子。設想一個鎮長,如果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他上哪里能弄來上百萬的錢,去買什么錦繡前程。
  在處里,林木評價自己應該是最老實的一個人了,但他也不敢說自己的手里就沒拿過不該拿的東西。人都是有攀比心理的,都是一樣的人,手里各有權力,憑什么你能拿的東西,我就不能拿?眼下,處長被“雙規”的這幾天里;整個處里表面上看還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但眾人心里都玻璃般透明,說大家個個猶如驚弓之鳥,人人都在自危著,各自在心里清算著自己,一點都不過分。
  林木對自己清算的結果是,如果上頭不掀起整個缸底子來刮泥沙,他一個排名最末的小副處,就會有驚無險。不比別處的,就比比老宋那二三百萬,自己零零碎碎沾的那十萬八萬,算個屁!恐怕說出來還會被人當作不同的笑柄,來笑話你的無能。林木就已經被自己的老婆杜澤笑話過無數次了。林木有個同學在市糧食局工作,原來也是個副處,和林木平級,但他到下邊的縣糧食局當了三年局長,再回來,官立馬升了一格不算,誰也不知道他腰里肥了多少圈,大家知道的,就是他光房子就一下子買了三套。那天林木回家一說他的這個同學,老婆杜澤就輕蔑地從鼻子里往外哼了一聲,說人家的糧食里能往外生蟲子,蟲子吃了大量的庫損,產生了高蛋白,人吃了高蛋白的蟲子。還有不把人養肥的道理。另外恐怕還有你沒聽說的呢,那些蟲子都敢把國家糧食儲備庫里的糧食吃光了你信不信?一旦有上級領導來檢查,他們就會連夜往儲備庫里運飼料,甚至沙子,來填充糧倉,當作糧食。你們新聞出版局有什么,即使那些爛紙堆里能生出幾條蟲子來,還等著你這只鳥張嘴去啄了?
  被人嘲笑的滋味固然不好受,但現在,和被“雙規”起來的老宋比一比,林木覺得被嘲笑的滋味還是舒服和熨帖多了,起碼它還不妨礙你自由地曬太陽,隨便地打開房間的任何一扇窗子,自由地呼吸著來自東南西北任何一個方向的新鮮空氣。偶爾地,還能捎帶著聽幾聲清脆悅耳的鳥鳴。盡管美妙的鳥鳴聲和這樣那樣的奢華品比起來算不得什么,甚至在欣賞這些大自然的饋贈時你也許還帶有一些盲目的滿足和一種自娛自樂的嘲弄,但有時候,能聽著鳥鳴聲,在鳥鳴聲里看著鳥兒一下一下自由展動的翅膀,看著明媚的陽光和空氣在鳥的翅膀上流動和蕩漾,你就不能不相信這也是一種天大的幸福。
  今天,處里新來了一個頭頭,大家的位置就都留在了原來的位置上,都沒有什么變化。一直巴望著借此機會能升一升的兩個副處也沒達到預想的目的,但工作總算重新恢復到了往日的層面上,一切又都按部就班地運轉起來。林木自己的心里松了一口氣,他相信處里每個人的心里,現在一定都跟他一樣,都在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他能感覺到。這些天一直冰一樣僵著的空氣,已經慢慢地開始流動了,走廊里來回走動的腳步又漸漸地多了。而在前些天,整個處里人的膀胱好像都普遍地變大了,廁所是能不去就免了。
  心里沒負擔了,松緩了,下午去接兒子的時候,林木的眼睛就重新注意到了兒子拼命擠巴眼睛,扭動鼻子和嘴巴的毛病了。帶著兒子往家走的路上,林木一直在想回家后怎么和老婆說兒子擠眉弄眼的事,怎么抽空帶著兒子去醫院里找醫生咨詢一下,看看兒子的這些狀況,到底是不是多動癥的征兆。回家后,他還沒想出來怎么開口和老婆說呢,看老婆杜澤在飯桌上的情形,他覺得杜澤好像也已經注意到兒子臉上那些夸張的舞蹈動作了。
  果然,杜澤收拾完桌子,安排好兒子去寫作業,走過來就一屁股擠在了林木身邊的沙發里。林木知道,老婆往他這里一擠,就是有事情要和他說了,老婆不和他說事情的時候,從來都是坐在面對著電視的沙發上,和兒子占據著那個長沙發。
  杜澤一坐到林木身邊,就把林木眼前的報紙推開了。然后按著報紙的一個角,朝兒子臥室的門看了一眼,聲音低小而驚懼地問林木:“你看見兒子臉上的表情沒有?他擠眉弄眼的動作,怎么像是臉上爬滿了蟲子或是沾滿了蜘蛛網?再回頭聯想一下老師說的,他平時在學校里的那些表現,你覺得兒子的動作和報紙上說的一些多動癥的癥狀,是不是有點相似?”
  “別瞎想,我們的兒子既沒有早產,也沒有受傷或者鉛中毒,更沒有家族病史,怎么可能得那么時髦的毛病。”林木看著老婆的神情,忽然改變了主意。故意抖了抖報紙,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杜澤盯了他半天。又追問了一句:“真的不是?”
  “肯定不是。不過,我們還是應該找個時間,帶著他去看看醫生,問問醫生孩子擠眉弄眼的毛病都是什么原因引起來的。”林木說完,又把眼睛盯在了報紙上,心不在焉地瀏覽著一些娛樂新聞。
  杜澤半信半疑地跟著說:“是要找醫生去看看。”
  林木早就預料到了,老婆一旦注意到兒子擠眉弄眼的動作,反應就一定不會是一般的強烈程度。現在,她就連聲音都變了。林木想他剛才若是附和了杜澤的意思,她大概又一夜都不能睡著覺了。杜澤從懷了兒子起,不知怎么就落了個莫名其妙的怪毛病,一激動夜里就睡不著覺,睡不著覺就會滿屋子里轉圈。她不停止轉圈,林木就不能睡覺,要一直坐在那里看著她沒完沒了地轉。等她什么時候轉累了,被林木哄孩子一樣哄上床,天也快亮了。林木本來以為兒子出生后,杜澤的這個毛病就會好的,誰知道現在兒子都讀小學了,杜澤這個毛病還是根深蒂固地長在她身上。尤其是和兒子有關的一些事情,比如兒子生病了,受了什么委屈了,她一知道。夜里馬上就會進入不眠的狀態,里里外外地轉個不停。如果是在他們原先的房子里轉,林木覺得心里還能承受,但在現在這個逼仄的小房子里一轉起來,杜澤的整個人就好像是在林木的心里轉起了陀螺,轉得林木心里塞滿了黏稠的東西,怎么努力都不能暢通地呼吸。所以,在現在這個家里。林木更是從來都不敢說不敢做那些讓杜澤激動的事情了,特別是和兒子有關的事情。
  他們現在住的這個房子,是為了兒子上學專門租的,一個五十平米的兩居室,面積還沒有他們家房子的零頭大。更要命的是,還黑著個廳,晴天白日的也需要開著燈,才能看清楚那些茶杯之類的小東西上繪的是什么模樣什么顏色的圖案,弄得他討厭透了禮拜天。每個禮拜天都不愿在家里待著。但杜澤在周末里給孩子報了美術、數學和英語補習班,林木既不能和杜澤帶著兒子去他的父母家,又不能和杜澤去她的父母家。星期天杜澤陪著兒子去學習,林木出去的多了,哪怕說是去了他們原先的房子里,杜澤都會狐疑著一張臉胡亂猜測,說他星期天都不在家里待著,是不是什么時候在外面種了桃樹,現在桃樹開花了,所以他要跑來跑去地當護花使者?林木說還等著桃樹開花呢,不等我把桃核埋在地里,恐怕桃仁就被你砸出來做了咸菜。林木不能解釋說他是不喜歡現在的黑廳才不在家的。如果他這么說,杜澤肯定就會不斷找他的茬,在夜里睡不著覺了。這個房子是杜澤找來的,找到房子那天,杜澤像賺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在電話里說房子的內部和外在環境差是差了點,但這樣的房子,假如是晚了一步,恐怕也租不到了。“我和房東剛簽完協議,就又有兩個人找了來。房東說要不是和我簽了合同,他的房子每個月多租兩百元肯定都不會有問題。”杜澤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家原先住的房子是局里統一購買的,室內面積就有一百六十多平米,四室兩廳,光線通透,光客廳的面積就差不多有現在這個房子大。有時候,林木在夜里醒來,看著這個狹窄的空間,就左想右想都想不通,不明白他們放著那么大的房子不住,為什么非要跑到這個狹促的地方來。難道兒子進了這所學校,就真能成了龍,不進這所學校,就一輩子沒出息?但是這樣的話,你和杜澤怎么講也不會講明白。杜澤的理論和她的時尚衣服一樣,一套一套的,層出不窮。你一開口,杜澤就會說:好學校和一般的學校就是有差別,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好比蓋茨的微軟公司。它制造出的電腦軟件就是世界一流的產品,這一點是誰都不能否認的。現在的條件和環境允許孩子有更好的學習空間,別人的孩子都在選擇最好的學校,我們的孩子為什么要在起跑線上就輸給他的同齡人?
  從去年開始,杜澤就在為兒子的擇校問題糾纏不清了。兒子林林現在進的這所學校,是全市最好的一所小學,一些來這座城市工作的外國人的孩子,都在這所學校里學習。也就是這些外國人的孩子,無形中就提升了這所學校的知名度和進門檻的價錢:所有戶口不在這個片區的孩子,要想進這所學校,就必須交十萬塊錢的擇校費。林木始終想不明白。中國人崇洋媚外的毛病到底要到一個什么年代才可以改掉,他們廣泛地認為。凡是有外國人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是個天堂,他們如果不擠破腦袋鉆進去,就顯得他們沒本事,沒能耐,就會在眾人面前丟盡了高貴的顏面。
  杜澤一提出來要兒子進這所學校。林木就笑了,說:“進一個小學就交十萬塊錢的擇校費,這是不是太荒唐了?我讀到了碩士畢業,也沒花上這么多錢。如果這樣一路擇下去,等孩子上完了學,還不把我們的骨頭都榨干了,磨成了骨粉。”
  杜澤說:“別的我都不管,我就是要我的兒子進最好的學校,從小學的第一天開始,就享受到本地區內最好的教育。”
  林木說:“咱們不能因為這所學校里有幾個外國人的孩子。因為它收費一流,就認為它的教育質量也是一流的,最好的,是與國際教育接軌的。”
  “最起碼,它的各種硬件設施和師資力量,在全市都是一流的。當然。更重要的,還是那些孩子的素質和背景,你想想,能送孩子進這所學校的家長,他們是不是都是社會上出類拔萃的精英人物?而人是會受環境影響的,一個孩子從小就被一種精英意識熏陶著。對他將來一生的發展,肯定都是至關重要的。”杜澤逼視著林木,說:“如果這樣的學校都不能令人滿意,你完全可以想像那些普通的學校會是什么情況。稍微有點智商的人只要轉動一下腦子,就可想而知了。”
  “你整天就知道背景。如果孩子進了這所小學,我們手里肯定就空了,以后怎么辦?”林木想我也愿意讓孩子進最好的學校,受一流的教育,可問題的關鍵是,這最好的學校不是人人都能進得起的。當貴族需要資本,向貴族靠攏,同樣是需要資本的。而這個資本,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和消費得起的。
  杜澤不屑一顧地說:“現在誰不明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道理。人家能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去交換想要得到的東西,你手里管著報紙雜志,就不能在上面做做文章?”
  
  三
  
  白天一層薄薄的雪搭了底子,夜里竟又不聲不響地捂下了一場幾年不見的大雪。早上,林木被隔著窗紗的玻璃窗子上白亮的光晃醒,就斷定夜里一定又下雪了,并且,憑他的經驗完全還可以想像得出,這雪至少會是一場中雪。他從床上下來,走到窗子前拉開一點窗簾,推開窗子。眼睛就看見了一個銀妝素裹的,晶晶亮的世界。一夜之間。所有的樓房,街道,樹木,以及那些干枯的花草,它們集體和天空密謀著,聯手制造出了一個神化般的奇跡,制造出了一個滿園花開的春天景象。只是這個春天是特別的,所有盛開的花朵在這個春天里都是潔白的,素雅的,高貴的。
  林木在窗子前站著,眼睛從高處的樹上垂落到雪地上,又從雪地上回溯到樹上,然后慢慢地在一些樹木上跳躍起來。他的眼睛在樹木上跳躍著。是因為他看見了幾只麻雀在樹木上跳躍著。看見麻雀,他又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了魯迅,想到了魯迅描寫在雪地上捕麻雀的那篇文章。他想他可以想像出魯迅文章里寫的那些在雪地上支起籮筐捕麻雀的情景,可以想像出捕麻雀時的快樂,是因為他曾經在童年里跟著一些大孩子捕捉過麻雀。但是,他的兒子林林從來沒在雪地上玩過任何游戲,沒在雪地上玩過游戲的兒子長大后再讀到魯迅的這篇文章,還能夠想像出在雪地上捕麻雀的情景和捕麻雀時的快樂嗎?林木覺得這跟人沒有翅膀,根本無法真正地去想像小鳥飛翔的感覺是一樣的。
  想到這些,林木突然有些替兒子惋惜,甚至還夾雜著些許的傷心和難過。在杜澤的威逼利誘下,兒子三歲的時候,就已經能背誦幾十首古詩和三字經了,四歲的時候,就能夠把世界上幾乎所有汽車的標志都認出來,各種各樣的玩具汽車擺滿了屋子。但是,兒子至今卻沒能在泥巴里打過一個滾,沒在草地里爬過一次,沒在真正的大自然里縱情地瘋玩過一次,甚至沒暢快地淋過一場雨,沒赤腳在地上走過。他的童年是裝在一個玻璃盒子里的,是干凈的,是極其精致的,卻也因此喪失了真正的快樂。
  細碎的雪花還在空中零零散散地飄著,看上去好像一個人不愿意離開另一個人似的光景,動作和神態不免都有些纏綿般的留戀,有些依依不舍。林木從麻雀跳躍的樹上收回眼睛,關上窗子,轉身朝兒子的臥室走去。現在沒有魯迅文章里那些籮筐之類捕麻雀的工具,不能帶著兒子去捕麻雀,但至少,他可以趁著厚厚的大雪,帶著兒子到樓下去打打雪仗,堆一堆雪人,讓兒子去體驗一把他小時候堆雪人打雪仗的快樂吧。
  林林橫在小床上,被子又被他踹在了地上。林木把被子撿起來,蓋在兒子的身上,然后拍打著兒子的小屁股,說:“起來了兒子。起來,外面下大雪了,爸爸帶你到樓下堆雪人去。”
  林林睜開眼睛,聽明白爸爸要帶他下樓去堆雪人,馬上就興奮地在床上跳了起來,問林木堆雪人都要什么工具。林木舉起兩只手,在林林眼前晃了晃,詼諧地說:“這就是工具。”
  林林想了想,說:“是不是還需要一個紅鼻子和兩只大眼睛?電視里的雪娃娃,就有一個紅紅的大鼻子和兩只非常大的黑眼睛。”
  “那你想想,我們用什么來做雪人的鼻子和眼睛呢?”林木逗著兒子。
  林林使勁擠了下眼睛,快速地抽動了一下鼻子和嘴巴,才說:“我們用媽媽買的胡蘿卜做雪人的鼻子,用圍棋的黑棋子做雪人的眼睛,好不好爸爸?”
  林木沖著兒子點點頭,贊同地說:“這個主意不錯,爸爸這里基本上同意了。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去把媽媽喊起來,讓她給我們爺倆做早飯。吃完早飯,我們就到樓下堆雪人去。”
  “我們現在就去堆雪人好不好?媽媽知道了,肯定又不讓我們下去。”林林雀躍著,一臉期待地看著林木,看林木在搖頭,馬上又說,“求求你了爸爸,現在就去吧。”
  “好吧。”林木對著兒子擠了下眼睛,用一副同謀的口氣說,“那你趕快穿好衣服,然后找好棋子,爸爸現在去廚房里找胡蘿卜。”
  自從住到這里,除了來回地接送孩子上學,平時杜澤很少帶著孩子在樓下走動,更不準林林和周圍住戶的孩子打交道。杜澤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但卻有些千絲萬縷的意味,就是這里的老住戶,對他們這些來此給孩子擇校上學的人,都充滿了敵視的情緒。林木聽杜澤解釋完理由,有些不以為然地說:“我們擇校花了我們自己的錢,又不是花了他們兜里的錢,與他們有什么關系?既然與他們沒有關系,他們為什么又要敵視我們。這會不會又是你考慮得太多,結果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了?”
  杜澤斜睨了一眼林木,說:“副處長大人,你能不能開動一下你尊貴的腦子去想一想?我們的孩子來這里擇校上學,是沒花了他們的錢,但是我們的孩子來上學,是不是在一定的意義上侵犯了他們的利益?”
  “侵犯了他們什么利益?”林木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老婆,被弄得一頭霧水。
  杜澤說:“一所學校本身就那么大的容量,多一個擇校的孩子進入這所學校,這所學校在這片區域里接收的孩子,是不是就相應地減少一個名額?”
  林木明白過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笑著說:“想想,好像是這么回事。”
  “不是好像,而是就是。”杜澤掌握了真理似的,一字一頓地說。
  “但是,這是學校的行為,不能怪我們。學校多接收一個擇校生,他們相應地就會多收入十萬塊錢的擇校費。而他們在轄區內接收一名學生,除了學費,他們收不到任何一分額外的錢。”林木說。
  杜澤說:“問題是他們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如果我們都不來擇校,學校到哪里收費去?沒人前來擇校,學校方面自然而然地就只能招收本轄區的孩子了。所以,這里的人理所當然地就把憤怒加在了我們身上,認為是我們破壞了整個游戲的規則,而不是學校方面。”
  林木譏諷地說:“憤怒就由著他們憤怒去吧,這個世界上要憤怒的事情多了。伊拉克人民還憤怒美國的總統呢,但是憤怒有什么用,還不是被沒完沒了的炮火折騰得暗無天日,弄得無數人無家可歸。這有些東西,他們改變不了,我們也改變不了。如果全中國所有的學校都是平等的,都是一流的,我們的腦子又沒毛病,又沒被尿水泡得腦萎縮了,我們干嘛要拿著大把大把的錢,往嘩嘩流淌的水里扔著砸水花玩。我們的錢要是實在多得沒地方花了,就跟那些腐敗的人學著,到澳門去賭上幾圈,刺激刺激神經好不好。”
  杜澤不喜歡林木后邊的這個比喻,不滿地說:“你最好再到我們公司里去過過電,那樣可能更刺激,并且會刺激得火花四濺。”
  “火花四濺的是現代人的欲望。”林木說完,看見杜澤在那里笑。知道自己的話著了杜澤的道,就不再理她,讓她自己在那里獨自得意。林木想,為了追求一己的私欲和部門利益的最大化,誰不是在想盡辦法損人利己?在這個意義上,包括杜澤他們的電力公司,包括那些把房價哄抬上天的房地產商,當然還有電信跟鐵路這些權力和行業的壟斷者,說到底,他們扮演的都是掠奪者的角色。
  吃過早飯,林木帶著兒子來到樓下,雪地上已經有好幾個孩子在那里堆雪人了。門口兩邊的位置分別被兩個男孩子占了去,他們正紅著鼻子和小手,認真而細致地拍打著雪人的身子。每拍打一下,雪人的身上就會留下他們一個小小的手印,清晰,透明,似乎還在散發著他們溫潤的體溫。隨著那些拍打出來的手印,雪人好像被他們撓了腋窩,似乎在不停地顫動著,和他們一起嘻嘻哈哈地笑著。特別是門右邊那個孩子,把雪人堆得無比大。雪人的身子看上去都夸張得有點東倒西歪了。大概因為干得太賣力了。孩子的頭上已經熱得出了汗,所以他索性就把帽子摘了下來,扔在了雪人的一邊,倒好像是雪人的帽子在前仰后合的大笑中,一不小心被大風給吹落了。
  看了一會那個孩子和他堆的巨大的雪人,林木就帶著兒子來到了一個花壇邊,在靠近花壇的地方,選了一個位置。花壇里原來挺立著一些枯萎的、在深秋里沒來得及凋謝的月季花,現在,它們早已經黯淡枯萎的花朵,在夜里被白色的雪花神奇地包裹修飾了一番,就又重新獲得了生機勃勃的生命一般,在若有若無的、淡淡的、清冷的太陽光里,驚世駭俗地張揚著它們白色的花朵,仿佛周身都在閃著熠熠的光輝了。
  林木先是領著林林圍著花壇轉了一圈,讓林林去找一找雪地上有沒有麻雀呀,小老鼠呀,小貓和小狗留下的花腳印。林林獨自圍著花壇轉了半圈,在雪地上踩下了一長串他自己的腳印,卻沒找到一種爸爸讓他找的那些動物的腳印,就折回來,看著林木說:“爸爸,那些小動物是不是都被大雪凍壞了,躲在家里不敢出來了?”
  林木看著兒子用力擠在一起的眼睛,笑著說:“很有可能。它們都怕冷,沒有林林勇敢,所以,就躲在家里不敢出來了。”然后又誘導著林林說:“你知道麻雀的腳印是什么樣子嗎?”
  林林自負地說:“我當然知道,麻雀的腳印是竹子的,小貓和小狗的腳印是梅花的。”想了想,帶著試探的性質說:“小老鼠的腳印也是竹子的吧?”
  林木抓起一把雪朝林林的身上投去,一邊哈哈地笑著說:“笨蛋兒子,小老鼠的腳印怎么會是竹子的呢。一會回家好好想想去。”
  林林一心想著堆雪人,對其他的好像都沒有興趣。他毫無興致地往爸爸的身上撒了一把雪,急不可耐地說:“爸爸,我們不打雪仗了,快點堆雪人好嗎?”
  林木假裝抵擋著兒子撒過來的雪,蹲下來,從地上捧起一捧雪,看著林林說:“兒子,看好了,爸爸現在要給你變魔術啦。”說著,兩只手像捂住了一只小鳥似的捂在一起,把雪捂在了手心里,然后攏著手用力地擠壓起來。
  林林看見爸爸的兩只大手用力地擠壓著手里的雪,再攤開手掌時,手里的雪居然就變成了一個圓圓的、結實的雪球。林林扭動了一下嘴巴和鼻子,說:“爸爸,我也能捂出這樣的雪球來嗎?”
  “當然能。”林木又從地上捧起一捧雪,示意林林也捧起一捧來,學著他的樣子捂在手里,然后就開始示范著怎么用力。但林林捂著兩只小手努力擠壓了半天,跟著爸爸攤開手時,手里的雪球還是隨著他松開的手一下子散開了。
  因為著急,林林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瞬間就擁擠在了一起,整個面部表情就像是一群孩子在舞臺上盡情地表演著一場近似瘋狂的搖滾樂。林木看著兒子臉上倏忽間扭結在一起,又在瞬息間分散開的五官,心里也跟著他扭結起來,覺得無論如何也得去醫院給兒子看醫生了。
  林木扔下手里的雪球,重新捧起一捧雪,鼓勵著林林說:“兒子,別著急,像爸爸這樣,把身上所有的勁都往手心使,就一定能成功。來。學著爸爸的樣子,再試一次。”
  林林受到了爸爸的鼓舞,遲遲疑疑著捧起了一捧雪,看著林木。林木扔下了手里的雪,把自己的兩只大手捂在了林林的手上,嘴里喊著:“一,二,三,和爸爸一起使勁。”
  喊完了口號,示意兒子松開手,林林手里原本松散的雪就變成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小雪球。
  林林有些興奮看著手里的雪球,突然沖著林木快樂地尖叫起來:“爸爸。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能做出雪球來了!”
  跟著兒子笑著,林木同樣歡快地說:“下面,我們就要把這個雪球滾大,開始做雪人了。”
  堆完了雪人,林林興奮地跑到門口那個堆大雪人的男孩子跟前,看見那個男孩子正在用冬青樹的葉子給雪人做眼睛,就顯擺地說:“我和爸爸的雪人已經堆完了,我們是用圍棋子做的眼睛。我這里還有黑棋子,送給你的雪人做眼睛好嗎?”
  男孩子抬起頭來橫了林林一眼,蠻橫地說:“誰用你的爛棋子,一邊去。”
  林林討好地說:“樹葉子做眼睛不好看,故事書里只有大灰狼才閃著綠眼睛呢。”
  “你才是大灰狼呢。”男孩子給雪人做完了冬青樹葉子的眼睛,又開始用幾張顯然是從婚禮上撿回來的彩色紙條,在那里給雪人貼著紅色的鼻子。
  男孩子不愿和林林玩,林林討了個沒趣,就把眼睛看向了爸爸林木,想從爸爸那里得到援助。林木覺得這個孩子有些意思,就走到男孩子跟前,蹲下來,看著男孩子說:“小弟弟只是說你的雪人用樹葉子做眼睛不好看,想把他的棋子給你用,你怎么就說他是大灰狼呢。”
  男孩子歪著頭看著林木,毫不畏懼地說:“你們就是大灰狼。我媽媽說了,你們這些有錢人跑到這里來上學,讓我們這些住在校門口的孩子都進不了好學校,你們就是大灰狼。”
  林林擠著眼睛,扭動著鼻子和嘴巴,看著林木,疑惑地問:“爸爸。我們是有錢人嗎?有錢人不好嗎?小哥哥為什么要罵有錢人是大灰狼?”
  林木的情緒一下子被這個堆雪人的孩子掃得一落千丈。他一直認為杜澤叨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杜澤自己閑得無聊,夜里睡不著覺瞎琢磨出來的,都是她自尋煩惱。沒想到,現在竟連這么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子,都對他們的到來充滿了敵視和仇恨。
  看看那個堆雪人的孩子,再看看兒子臉上起伏不定的表情,林木心里的懊惱情緒開始層層疊加,想自己真是比眼前叼著一把青草的驢子還要蠢上幾分。開始怎么就同意了杜澤給孩子擇校這個荒唐的想法。
  
  四
  
  聽見杜澤趴在窗子上喊他們上樓,林木一邊帶著兒子往樓上走,心里一邊憋氣,覺得給兒子擇校可能是他迄今為止做得最沒腦子的一件事了。名聲大的學校怎么了,名聲大就一定是好學校,好學校就一定適合所有的孩子?自己在上大學之前,從來就沒有進過任何一所重點學校,最后還不是所向披靡,一路順風順水地考進了名牌大學,讀到了碩士畢業。現在,假如兒子進的是離家最近的一所普通的小學,而不是因為擇校,忽然住進了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里,丟失了他原來所有的小伙伴,他擠眉弄眼的毛病也許就不會有了。這真是應了古人的一句話:勞民傷財。往深層里想想,又何止是勞了民,簡直就是在毀民。
  杜澤已經打開了門,看著林木和兒子進來,就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回來了,兩只大灰狼。現在領教到這些土著居民的厲害了吧?”
  林木白了杜澤一眼,沒好氣地說:“還不是我們自討的沒趣。孩子放了學,連個一起玩的伙伴都找不著,天天回來趴在電視上和電視節目賽跑。”
  “那有什么。”杜澤說,“孩子在學校里有那么多背景好的同學,已經足夠他交流的了。和這些低素質家庭出來的孩子混在一起,能學到什么?你剛才已經領教過了,只能學著他們尖酸、刻薄和嫉妒,罵比他們強的人是大灰狼。”
  “你哪兒就比別人強了?你以為工作比別人舒服一點,收入比別人高一點,吃的穿的比別人好一點,為兒子擇了一個花錢多的學校。你就比別人高貴了?你高貴,高貴得過英國西班牙的那些王室貴族?你富有,富有得過李嘉誠?純粹就是一種畸形的心理在作祟!”
  搬到現在的住處后,林木發現杜澤也開始有點裝腔作勢了。而林木平時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裝腔作勢的女人。一個女人,淺薄或者無知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還是她的裝腔作勢,盲目攀比,隨波逐流,自以為是。今天認為風頭上的東西就是普天底下最好的東西,不抓在手里似乎就沒命了;明天又跟在潮流的屁股后頭,顛顛地認為懷舊的東西才是彌足珍貴的:天天忙活得像一場旋風,刮來刮去的找不到東西南北,卻偏偏還把東西南北統統地拿了來,當作她找不到東西南北的可惡理由。
  杜澤看著林木滿臉的慍色,聽他講完了一長串譏誚的話,哼哼地冷笑了兩聲,笑完了,直視著林木的眼睛說:“林木先生,您的演講結束了嗎?請問我的心理怎么就畸形了?正是因為我沒有那些王室貴族們高貴。沒有那個李嘉誠富有,我才希望我的孩子能享受到一流的教育,將來能比我高貴,能比我富有。我錯了嗎?”
  “你沒錯。”林木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首先要放下自己的姿態,讓孩子在這里盡可能地多找到幾個伙伴。他要在這里度過六年的時間,六年是一個什么概念?六年對于漫長的歷史可能是個一閃而過的瞬間,但對于兒子,六年就表明他接下來的所有童年及少年時光,都是立體地和這個地連接在一起的。而他人生的許多東西,也都要在這六年里形成最初的模型。你總不能讓他天天關在家里,時刻和電視電腦作伴吧?人是需要群體組織的動物,對于需要群體組織的動物來說,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孤獨這件事本身更可怕了。你不看看,孩子從來到這里后,天天關在籠子里,都變成什么樣子了。”
  杜澤顯然是被林木的話激怒了,她繼續冷笑著,說:“林木你這樣說簡直就是可笑至極!這所學校每年招收五六百名新生。但在這片區域里卻只招收一百個孩子,其他四五百個孩子都是來擇校的,為什么別人就沒有考慮孩子的這些問題,沒有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和學校外的孩子來往就不能健康地成長了。你覺得孩子在學校里的那個群體還不夠龐大嗎?”
  “孩子和孩子不一樣,個體之間是有差異的。別人沒考慮這些問題,是別人還沒意識到孩子的成長到底需要什么。他不是只需要陽光和雨水,他還需要其他大量的微量元素,而這些微量元素,不是僅僅選擇一所好學校就能解決的。還有,別人家可能還沒遇上我們這樣的問題,他們的孩子可能沒和我們的孩子這樣——不適應這里的環境。”林木差點就說出別人的孩子沒和我們的孩子這樣,已經開始嚴重地擠眉弄眼了。林木還想說,杜澤你看看,我們的兒子現在不僅僅是在上課的時間里自由地走動,在課堂上隨意地喊叫,在老師講課的時間里隨便跑到教室外面去瞎溜達那樣簡單了。他瞅了一眼站立在一旁看著他們爭論的孩子,軟了口氣說:“新年期間,我們不討論這些頭疼的問題了好不好。”
  杜澤說:“我沒要和你討論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是你下樓堆了一個雪人,被雪人在背后頭踢疼了尾巴,上來就瘋狗似地亂咬人。”
  一年四季,不論在家里還是在辦公室里,林木每天上午都習慣喝一杯速溶咖啡。現在,他不想再和杜澤沒完沒了地打口水戰,在這些沒有結論的事情上浪費精力,就扔下手里胡亂翻著的報紙,站起來去沖咖啡。
  林木正在往咖啡杯里倒著水,就聽見林林在有板有眼地對杜澤說:“媽媽,你真傻。雪人根本就不會動,怎么會過來踢爸爸的屁股。還有,爸爸是人,又不是大灰狼,怎么會有尾巴呢。不信你就和爸爸一起洗一次澡,看看爸爸的屁股。”
  杜澤和林木都被兒子一本正經的話逗笑了。林木攪著咖啡掃了一眼杜澤,說:“還是兒子英明。怎么樣,亂打比方,遭到兒子最高權威的反對了吧。”
  林林卻在那里換了話題,盯著林木說:“爸爸,如果我是爸爸,我一定會在樓下踢一腳那個小哥哥的臭屁股。”
  杜澤一愣,說:“為什么呀?”
  林林說:“因為他一次都沒和我玩過呀。不和我玩,還敢說我們是大灰狼。”
  “如果他和你一起玩,你就允許他說我們是大灰狼嗎?”林木饒有興趣地看著兒子,問。
  “對呀。”林林說,“我還可以裝作大灰狼的樣子,和他一起做游戲,堆雪人。”
  林木說:“你想和他們一起玩嗎?”
  “想呀。”林林使勁地點著頭,臉上立即呈現出一臉渴望的神態。
  杜澤瞪著林木,不耐煩地說:“你別在這里誘導孩子了行不行。”然后走到林林跟前,竭力哄著他說,“兒子,今天想要什么樣的新年禮物?我們現在就讓爸爸帶著去買好不好?”
  林林仰頭望著杜澤的眼睛,囁嚅著聲音說:“媽媽,我想和樓下的小朋友一起堆雪人。”
  杜澤擰回身子,冷著臉子橫了林木一眼,忿忿地說道:“這回你應該得意了吧?”
  林木端著咖啡,沒去回應杜澤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臉子和質問,而是笑著對林林說:“一會爸爸喝完了咖啡,就再帶著你下樓堆雪人去。我們要堆一個世界上最好看的雪人,讓樓下所有的小朋友,都希望加入我們的隊伍,和我們一起來堆雪人。”
  林林擔心地說:“如果他們都不想怎么辦?”
  “他們一定會想的。”林木鄭重地看著兒子,信心十足地說,“他們就是不來和我們一起堆,心里也一定是特別想的。兒子,相信爸爸。”
  從林林在課堂上來回地走動,林木第一次被于老師打電話叫到學校開始,他就一直在想,或許,從杜澤提出來要給兒子選擇這所學校來讀小學的那一天起,他們的日子就已經從平平靜靜的岸上,徹底地邁進了無人知道深淺的水里。
  過完春節,春天的第一串柳芽剛在柳條上泛出了淺淺的一抹絨綠,林木就被杜澤催著,開始為兒子上學的事情奔忙了。除了工作和為了工作必不可少的應酬外,林木剩下來的所有精力,幾乎都花在了這件事上。杜澤雖然不參與實質性的操作,但她實際上所操的心和付出的心血,一點也不比林木少。不僅不少,甚至可能還要比林木多出多少倍去。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在飯桌上或者床上,杜澤說的最多的一件事情,肯定就是兒子上學的事。有好幾次,林木正和杜澤做著那事,做著做著,杜澤就推著林木停了下來,眼睛盯著林木問:“兒子上學的事情現在怎么樣了?”
  林木非常氣惱地說:“現在說這個問題,你煞不煞風景?”杜澤的行為,幾乎讓林木好氣又好笑到忍無可忍的地步了。因為兒子上學擇校的事,杜澤大概已經自我折磨得大腦神經都有了問題,最后直接導致的后果,就是她做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能專心致志了。有幾次,林木看見杜澤在廚房里擇菜,擇著擇著,就把好的菜扔進了垃圾筐里,把那些黃的爛的菜葉子統統地扔進了水池子里。更可怕的,是她步行走著路,都能直直地往人家停著的汽車上撞。
  杜澤卻在堅持著問:“你快說呀,孩子上學的事到底怎么樣了?”
  林木正在勁頭上呢,就軟了聲懇求道:“正做著呢,我們能不能做完了再說?”
  杜澤說:“還是你先說了再做。要不我就不能一心一意地做。”
  假如林木想盡快地接著進行正在做著的事情,應付說正在辦著呢,你等著孩子到時候去上學就行了。杜澤一聽事情還沒有徹底準確無誤地確定下來,就說:“到底有沒有把握?不行就再換個人間問?”
  假如林木說剛找了一個人,現在正跟校長聯系著呢。杜澤就說:“能不能把校長約出來一塊吃個飯,咱們詳細地問問學校的情況,也聽聽她最終的意思。”
  類似的問題一開了頭,就會像毛衣上的線扣一樣,心事重重的,一個鉤著一個,就把兩個人正在做的那事慢慢地淡化出了主題,退成了一個模糊的背景,每次都弄得林木像是大海退潮后露出來的一片沙灘,赤裸而尷尬地晾在那里,不知道怎么進和退。結果就是每次的結局幾乎都是不歡而散:愛沒做成,兩個人卻都生了一肚子悶氣,像兩只煮熟的大蝦,各自彎了身子,臉朝外弓著。
  有時候,林木看著兩個人赤裸著身子躺在那里生氣,也會覺得事情滑稽得都快成趣事了。一個小孩子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去上學,這原本是一件簡單至極的事情,但是,現在,這件原本簡單的事情,一個本來不是問題的問題,卻被他們自己人為地弄成了一個大麻煩。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影響到了他們日常的工作,還嚴重地影響到了他們夫妻在床上的感情。一件原本簡單的事情最后弄成了這樣,你說可笑不可笑?
  更令人氣惱的是。你無論怎么認為事情可笑,心里怎么憋氣,事情還得繼續去辦。不僅要辦,而且還要盡可能地想盡一切能想的辦法,盡快地去落實好。因為事情一天辦不好,杜澤的心思就一天不會過得安寧,杜澤不安寧,他們的日子就一定不會安寧。林木覺得孩子上學的事情簡直就成了他們家庭生活中一枚不定時的炸彈,說不上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它就會在他的生活里炸開,把他炸得支離破碎。沒頭沒腦。
  那段日子,林木最恐懼的就是杜澤的電話和下班后往家走。每天下了班,他都磨磨蹭蹭地留在辦公室里,等別人都走了,他不是到網上胡亂地瀏覽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消磨時間,就是四處打電話約飯局,能人為地制造一些晚回家的理由,就堅決做到不早回家。
  和杜澤又一次因為床上那事賭氣后。林木第二天下班后就又磨蹭到了八九點,才起身關了辦公室的燈往外走。沒承想到了電梯口,竟遇到了處長老宋。進了電梯,老宋在電梯狹窄的空間里反復地看了林木幾次,突然關切地問道:“是不是最近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煩?這些天,我可是一直覺得你臉色不怎么好看。”
  林木心想天天和老婆因為孩子上學的事賭氣,臉色能好看嗎,但嘴里說:“工作上沒什么困難,可能是最近休息得不太好。”
  “是不是身體缺乏鍛煉了?”老宋說,“以后你早上得跑步,跑步是最好的有氧運動,對心臟大腦等各個器官都有好處,對膝關節也好,還能減肥,降血脂,比任何運動的益處都多。你沒發現,現在院子里那些大頭頭們上班下班都喜歡步行著走。”
  走出電梯,老宋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步子等了下林木,扭頭說道:“唉,你那孩子今年是不是要入學,準備進哪所小學?咱們附近的那所小學,是萬萬不能去。現在那里的好老師都走光了,盡剩下些老教師和新來的,老的教育方式早過時了,新來的呢又一點教學經驗都沒有。好孩子交到他們手上,一準會被他們給毀了。”
  林木說:“杜澤聽人說綠地小學是全市最好的小學,就一門心思地想讓孩子到那里去。但那里的擇校費太貴了,交十萬,沒有關系還進不去。”
  老宋說:“找到關系了?”
  林木搖搖頭,說:“正因為這事,杜澤天天和我賭氣。”
  “你怎么不早吱聲。”老宋說,“這點小事,早吱了聲,還用和老婆賭氣了。”
  “您那里有關系?”林木跟了一句,心想沒有過硬的關系,恐怕誰也一樣白搭。
  老宋說:“咱們手里不是有報社嗎,沒有關系,現找關系也來得及,這事我給你辦了。你準備準備,咱們下周在全市各報社再來一次醫療廣告檢查,再不整治uznheK0bFAZbqjjFgOnJMA==一遍,這些醫療廣告又弄虛作假沒譜得厲害了。”
  
  五
  
  新年后的第二個星期二,林木又在中午接到了于老師打來的電話。林木一聽是于老師,心里立馬就條件反射地跳了兩下。想不出兒子在課堂上又制造出了什么狀況,逼迫得于老師又來找家長訓話。
  兒子入學后的這幾個月,林木覺得自己的神經都快繃斷了。上班下班的時間里,無論他在干著什么,只要電話或者手機一響。他腦子里馬上想到的就是:電話是不是又是兒子學校里打來的?有時候,他一聽是于老師的聲音,就覺得空氣都被弄得稀薄了,稀薄得他喘口氣都要拼盡了力氣。
  林木覺得于老師這次的沖天怒氣似乎不同于任何一次,因為隔著電話線,他就聞到了一股子頭發都被怒火烤焦的味道。果然,于老師連一句前綴都沒有,直接就說:“林林的家長,您能不能配合一次我們的工作。給我們一次面子?就算我個人懇求您了好不好!”
  林木忙賠起了笑臉,小心地說:“于老師,請您先消消氣好嗎?我這里先給您道歉。您說孩子他又怎么了?我們一定會配合。”
  于老師連珠炮似地轟道:“我也不愿意天天找你們這些家長,討你們家長的嫌,但您孩子今天的行為實在是太出格了,出格得讓人實在是不能承受了。這幾天,新加坡有所小學來我們學校交流訪問,今天,校長特地安排新加坡來的兩位老師帶著孩子到我們班級里來聽課,四十分鐘的課,您知道您的孩子跑出去幾次嗎?我說了您都不會相信,一堂課,他竟然跑出去了四次。最有意思的是,他每次出去,都會去弄一個雪球回來,放到新加坡小朋友的手里,說小雪球在雪地里滾成大雪球后,就可以堆成雪人了,還問人家會不會堆雪人。您說,假如是您在上這樣一堂課,您能不能講下去?”
  林木腦袋里嗡嗡地響著,連聲地給于老師道歉。然后,林木說:“我在新年的假期里帶著他堆過幾次雪人,孩子可能就迷上了堆雪人的游戲。今天早上看見了大雪。就要堆完了雪人再去上學。另外,他曾經說過班里的孩子都不喜歡和他玩,所以,我想,是不是看見來了陌生的孩子,他就想用這個話題去和他們交朋友。”
  于老帥發了一陣子火,大概也發夠了,聲音聽上去似乎就和緩了一些,她說:“我能不能給您提個討人嫌的建議?”
  “您有什么建議,就請您直說。”林木恭恭敬敬地說。
  “我是想。”于老師停頓了一下,才說,“我想您是不是該抽個時間,帶著孩子去看看心理醫生?我教了十多年的小學了,每年的新生里都能遇到幾個好動的孩子,但像您孩子這樣過分的,愈演愈烈的,說實話是不多。我還想問您一句,您孩子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您平時給他修剪過嗎?”
  盡管林木早就上網證實過丁,知道現在多動癥兒童的患病率在國外大約是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在國內大約也占到了全體小學生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十,但林木沒有去反駁于老師關于這種多動的孩子是多還是少的問題,這些現在都不在他關心的范圍之內,他眼下唯一需要關心的,只是他的兒子林林。林木疑惑著問:“給孩子修剪指甲的事一直都是孩子的媽媽在做。孩子好動,和指甲之間還有什么關系嗎?”
  “這樣給您說吧,您的孩子在課堂上不打擾別人的時候。就一定是在反復地咬著自己的指甲。另外,您最近發現孩子臉上的表情了嗎?他似乎總是在那里不停地擠眉弄眼,抽鼻子扭嘴巴地做怪樣,弄得好多孩子都跟在他后邊偷偷地學他的模樣,結果是好多家長都打來電話,質問我學校里什么時候開了教孩子擠眉弄眼的課。”
  于老師的怒氣似乎又在隨著她高揚的語調慢慢地膨脹了起來,林木眼前就又飄動起一個被氣體吹得巨大的氣球,不斷膨脹的氣球讓林木心里緊了又緊,老覺得那隨時都可能“嘭”地一聲炸開來的氣球碎片,隨時都有散落下來進得他滿臉開花的危險。
  要不是一直擔心著兒子下課后的情況,林木實在不想再聽這個女人叨叨了。一個身心都健康的孩子,讀了幾個月的小學就弄出了這么一身怪毛病,你們這些為人師表者,敢說孩子現在的狀況與你們沒有一點關系?如果在孩子第一次在課堂上弄出怪聲,第一次在教室里來回地走動,第一次跑出教室去玩的時候,你們這些老師能用一顆熱忱的愛心去關心他,愛護他,而不是拿著他在孩子們中間去作反面的教材,用不負責任的眼光和語言去斥責他,去鼓動其他的孩子疏離他,他能是今天的狀態?
  林木試探著問:“那孩子,現在在干什么呢?”
  于老師顯然聽出了林木話里的意思,就帶著一種嘲弄的口氣說:“孩子當然是在上課,您以為我們還會虐待您的孩子嗎?孩子的表現無論怎么樣,最后還不都是我們這些做老師的沒有教好孩子。”
  林木說:“于老師您理解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馬上要去開一個會,如果您讓我現在過去,可能會有些困難。”
  于老師刻薄地說:“我知道你們家長都很忙。在你們家長那里,孩子交到學校,你們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老師想找你們家長談個話,通個氣,交流交流孩子的情況,你們就會有一千條一萬條的理由來推諉,但是,請問一下,是您的會議重要呢,還是您的孩子重要?孩子歸根到底是您的。”
  林木想放下花了大筆的錢不說,就沖我早上把一個身心健康的孩子交給了學校,交給了你們老師,你們就有絕對的責任,在每天下午把一個身心都健康的孩子還給我。但是他嘴里卻還是道出了一串的歉,賠了幾火車皮的不是,并且答應下午接孩子的時候,一定先去找老師面談,這才讓于老師惱咻咻地撤了線。
  掛了電話,林木走到窗子前拉開一扇窗子,把腦袋往窗外探了探,想讓窗外凜冽的寒風平息一下煩亂的心情,、辦公樓下一株身材瘦小的玉蘭樹上,積雪正在隨著風的搖動,在一小坨一小坨地往下落著,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把手里的雪砸向更低矮一些的灌木從上。這個冬天里,雪神好像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喜事,然后拿著雪花當了禮花,雪就一場接著一場地下,新年的積雪還在那些低矮的樹木間沒消融干凈,昨天夜里就又落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早上下了樓,林林一眼看見了大雪,就拉著林木要去堆雪人。林木說你現在要去上學呢,堆完雪人就遲到了,林林想了想,說下午放了學,你再帶著我來堆雪人好不好?林木看著兒子興奮的眼神,說好啊,下午咱們放了學就來堆雪人。
  看著一些在清掃積雪的工人,林木心想要不是這場大雪,兒子也許就不會在課堂上跑出,去,捂了雪球去給新加坡的孩子玩,然后再讓于老師氣勢洶洶地來找他了。但是,在更深層的意義上,孩子的做法也許并沒有錯,是學校里根本就沒想到,假如讓老師帶著孩子們和新加坡來的孩子一起,到雪地里去共同做一場玩雪的游戲呢,那樣的交流是不是會更有意思?
  關窗子時,林木不由得罵了一句:他媽的什么破學校,簡直是金玉其外。
  坐到桌子前,林木忽然想到花錢買罪受和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兩句話,越想越來氣,抄起電話就想找杜澤。拿著電話想了想,覺得找到杜澤也只能是惹得兩個人都生氣,就又放下了。電話是放下了,心里對杜澤的抱怨卻是有增無減,要不是她盲目地攀比,一心要把孩子送進什么一流的學校,去享受什么一流的教育,能把孩子折騰得都有可能得多動癥了?更可惡的是,老師還能像獄警訓犯人似的,隨時都能把你揪過來,給你上一堂不能對抗政府的教育課,這是什么道理!
  整個上午和下午,林木的心情都像外面偽裝得極好的天氣,看著晴朗朗的,陽光也在普照。暖意融融的樣子,但在僻靜處,在太陽的光線掃描不到的角角落落,細風卻無聲無息地,一刀子一刀子地割著人的肌膚。
  林木考慮了好幾套方案,先是想要不要去找校長,給孩子換個班級,換個老師,并且想到了孩子換班級后的種種可能性。比如在一個對孩子充滿愛心和呵護的老師面前,兒子有沒有可能會慢慢地改掉身上的這些毛病,進入正常學習的狀態。但是想了一圈,還是覺得這個方案不太可行。換了班級,如果遇上一個和于老師一樣的老師呢,怎么辦?林木聽其他處里一個處長說過,他的孩子曾經就有過這種情況,因為孩子在課堂上亂說話,老師就不停地體罰孩子,有一次被他看見了,就把情況反映給了校長,校長沒及時地處理這件事,他有點壓不住火了,一氣之下找到了教育局。在教育局的干涉下,孩子的班級換是很快換了,但孩子換到新的班級里,新的老師對孩子的行為卻一直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做不做作業都不管不問。后來他知道了,打電話找校長,沒想到校長的話會令他后背都在發涼。校長說您太讓我們為難了,我們的老師管多了,你們家長本事大,一句話就能把我們學校告到了教育局里去;現在老師都不敢管了,您看看,這又成了您的把柄。那個處長說完了,看著林木,說林處你聽聽,他們這些邏輯,還是為人師表的邏輯嗎,簡直和那些強盜邏輯沒有什么區別,我只是要求他們別體罰孩子,并不是要求他們不管孩子的學習,最后弄得孩子走到學校門口就打哆嗦。后來轉了學一年,都沒調整過來。
  左思右想,林木覺得還是不敢冒然去涉這個險。萬一重蹈了那個處長孩子的覆轍,事情的結局就可能和他的孩子一樣,完全徹底地毀了孩子。
  后來林木又想是不是干脆給兒子轉個學校,搬回他們原來的家,讓孩子進他們家附近那所普通的小學。孩子回到了從小熟悉的環境里,找回了原來的小伙伴,他的這些毛病是不是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到了修復,改正?但轉校這個想法,杜澤那里肯定是死活也不會同意。
  晚上躺到床上,林木剛試探著流露出一絲想給孩子轉學的意思來,就遭到了杜澤的強烈反對。杜澤翻身坐起來,俯視著林木。居高臨下地說:“你真有意思,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老宋被抓起來后。你怎么三天兩頭地在孩子身上想一些饅主意,你不是和老宋一樣貪贓枉法,也背著我窩藏了一筆贓款吧?”
  林木說:“放狗屁!我貪贓枉法了多少,檢察院不清楚,你還不清楚?”
  杜澤拍了一下林木的下巴,說:“現在還能相信誰。你還一直說老宋是好人呢,結果呢,還不是弄了幾百萬進去了。”
  “一碼是一碼。”林木說,“要不是老宋利用報社的關系,林林能進了你想進的學校?你也看見了。當時我被你逼著找了多少關系,背著豬頭都找不到廟門。”
  杜澤說:“那你現在怎么突然想給孩子轉學?是不是和老宋的案子有什么關系。”
  “你瞎琢磨什么。我是覺得孩子不適合在這里學習。還是那句老話,所謂的好學校不一定好,既使好也不了定適合所有的孩子。”林木不屑一顧杜澤虎視眈眈盯著他的臉,說,“于老師今天又找我了,你知道因為什么?”
  “因為什么?”林木看見杜澤一下子又緊張起來,像一只奔跑的兔子忽然看見了正瞄準著它準備射擊的一桿獵槍。
  “今天新加坡來的老師和孩子到他們班里去觀摩聽課,一堂課,兒子竟然跑出去了四趟。去弄雪球給人家新加坡的孩子玩。”
  “還不是你,前幾天帶著他堆什么雪人,都玩瘋了。現在惹出亂子來了吧。”
  “我帶著他堆雪人是為了培養他的注意力和耐心。”林木非常不滿意杜澤的態度,好像兒子在學校里做的事情都是他事先調教和唆使的結果。停頓了幾秒鐘,林木才又說:“孩子現在需要一個有愛心和耐心的老師,來配合我們糾正孩子的這些毛病。”
  杜澤先是盯著林木看了一會,然后說:“我今天和辦公室里李姐說起林林在學校里的情況,她馬上就問我請老師吃飯沒有。我說沒有。她又問送沒送禮。我說也沒有。她聽完就笑了,說你們也太實在了,現在哪有家長不給老師上貢的。你一不請人家老師吃飯,二不給人家老師送禮,你的孩子憑什么能得到老師的特別關照。她還說即使有的老師真能做到對孩子一視同仁,但一個班上五十多個孩子,他們一眼能看得過來嗎。我想想也對,要不,我們也找個機會請老師吃個飯,或者給她送點禮去?”
  林木一天接受了于老師的兩次訓誡,心里本來就憋著火,現在一聽火就躥出來了,口氣便生硬地說:“我的耳朵沒出什么毛病吧?孩子上學是花了錢的,家長憑什么再去給老師請客送禮?教好孩子是他們的本職工作。”
  見林木還是只認一條死理,杜澤就進一步地分析說:“第一,你的孩子花錢來上學是你自愿的,他們沒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請你來。第二,那些錢是交到了學校的小金庫里,他們老師沒從你個人手里得到任何直接的好處。所以,在課堂之上和課堂之下,他們當然是既可以關心你的孩子,也可以不關心你的孩子。他們關心和不關心,你還都挑不出毛病來。你剛才不是說孩子目前最需要老師的愛心和耐心,來配合我們糾正孩子的毛病嗎,也許現在正好是個機會。”
  林木說:“我們把孩子交給學校,交給老師,讓他們教育,你知道什么是‘教’嗎?教在《說文解字》里的意思,就是上行下效。行是什么?行就是行為,是指教育者用自己的行為去影響被教育者,整個教育的過程應該是快樂的,是寓教于樂的,因為教后邊還跟著一個育,育是什么,育就是喂養,喂養是要用愛心和耐心去做的。愛心幾乎是所有動物的本能。而現在,我們的孩子在他們手里,都快變成多動癥患兒了,我還去給他們請客送禮?你給一群根本就沒有愛心的人送了禮,他們就有真正的愛心和耐心,來愛護你的孩子了?你的想法也忒天真了點吧。”
  杜澤一聽多動癥幾個字,立刻把請客送禮的想法扔到了九霄云外,臉色驚恐地看著林木,說:“你是說,孩子真的是得了多動癥?”
  林木閉上了眼睛,說:“是不是多動癥,還要等看了醫生再下結論。我說的是那個意思。”
  杜澤搖了搖林木的胳膊,聲音抖動著問:“你說實話,孩子到底是不是得了多動癥?”
  “我當然希望不是。”林木睜開眼睛,看著眼神有些呆滯起來的杜澤,說,“別想了,現在又不能確定是或者不是,你擔心不是在白擔心嗎。先睡覺。”
  杜澤焦慮萬分地說:“如果是呢?如果是,怎么辦呢?”
  林木不耐煩地說:“是或者不是,都需要去看了醫生才能知道。”
  “我是說,如果是呢?”杜澤固執起來,眼睛盯緊了林木,好像林木就是坐診的醫生。
  林木看著杜澤,知道自己又引火上了身,這一夜,杜澤極可能又要上演一場“今夜無人人眠”的戲,夢游一樣滿屋子里轉圈了。
  
  六
  
  星期六的上午,陽光溫暖地照耀著一些街道、樓房、窗子和玻璃,照耀著一些樹木、車輛、行人和偶爾的鳥鳴,也照耀在一片一片低矮干枯的草地上。林木給兒子掛完號,從掛號房里出來,看著在一片干草地上給麻雀喂東西吃的兒子,覺得手里的掛號單有一種特別滑稽和諷刺的意味。一個不到七歲的孩子,一個本來應該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蹦跳著,內心里無憂無慮,行為上無拘無束,精神上充滿了喜悅和快樂的孩子,現在卻要來醫院看什么心理醫生,看精神障礙,這不是天大的滑稽和諷刺嗎?
  杜澤看著林木手里的掛號單,問:“掛了,什么科?”
  兩只麻雀一會兒飛起來,落到一棵紫薇花樹蕭條瘦弱的細條子上,把枝條弄得一抖一抖的,上下顫抖著;一會兒又因為貪戀林林撒在草地里的食物,徑直地撲落下來,在草地里蹦蹦跳跳著,尋找食物。一邊尋找著食物,還不忘了抬起警惕的小腦袋,警覺地打量一下林林。林木看著兒子快樂的笑臉,說:“內科。”
  聽見林木和杜澤說話,林林忽然從麻雀的身上抬起眼睛,向林木問道:“爸爸,你能告訴我什么是霜嗎?”
  看著兒子一臉的好奇,林木一愣,猜不出來正在喂麻雀的兒子,小腦殼里為什么又會突然想到什么霜。看了一會。林木才解釋說:“霜是一種白色的結晶體,是氣溫降到零度以下時,接近地面的空氣中所含的那些水汽,在地面的物體上凝結成的,有點像很小很碎的雪,太陽一出來,它們就融化了。所以呢,我們今天就看不到它了。
  “如果沒有太陽出來呢,它們現在是不是還在這些草地上睡覺?”
  林木點點頭,說:“應該是這樣。明天早上你早起來好嗎?你早起了床,爸爸就可以帶著你到樓下的花壇里,去找到那些白色的霜了。”
  林林興奮地跳了一下高,又喊了一聲太好了,我明天就可以看見霜了。喊完了,看著林木手里的掛號單,好奇地問:“爸爸,誰看病?是媽媽還是您?”
  林木和杜澤迅速地對視了一眼。說:“沒人看病,我們是來給你查一查身體。”
  林林側著頭想了想,說:“是不是查眼睛,查身高,查體重,還拿一個漏斗一樣的東西對著機器吹氣,查肺活量?我們上體育課的時候,早在學校的多功能廳里查過了。我的左眼睛是五點一,右眼睛是五點二,身高是一米二六,體重是四十八斤,肺活量是三百六,老師說我的身體特別棒。”
  林木說:“那還是你剛入學的時候查的吧?現在都好幾個月了,需要再檢查一次了。”
  “是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要來查?”林林搖著頭往周圍看去,尋找著認識的同學。
  林木笑著說:“這個和學校里查的不一樣,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來查,是爸爸媽媽自己要來給你查的。從你剛一出生,爸爸媽媽每年都會帶著你來這里檢查。”
  “那要查什么?會不會打針?我在幼兒園的時候,打針就不哭了,對吧媽媽?”林林看了看爸爸林木,又扭過頭去自豪地看著媽媽杜澤,等待著杜澤的肯定。
  杜澤表揚道:“對呀,你是一個小男子漢了,小男子漢都是很勇敢的。所以。勇敢的男子漢打針的時候當然是不會哭的。”
  “只有那些女小朋友,打針的時候才哭呢。”林林說完,又轉身給兩只麻雀喂食去了。
  看了一會,林木發覺兒子給麻雀喂食的時候,眼睛由于一直在跟著麻雀跳躍和飛動,所以并沒有像平常一樣,拼命地往一起擠眼睛,鼻子嘴巴也沒有扭來扭去地跳舞。
  杜澤瞅了一眼林木手里的掛號單,催促道:“快進去吧,不知道要不要排隊。”
  林木朝草地上的兒子和麻雀揚了揚下頜,示意杜澤再等一會,低聲說:“你看,兒子喂麻雀的時候,臉上表情多平靜,那些擠眉弄眼的動作都忘了。”
  杜澤觀察了一會,喜出望外地看著林木,聲音激動地說:“真是這樣。你說,兒子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多……”看林木一個勁地朝孩子那里使眼色,杜澤就把后面的兩個字咽了回去,接著說,“說不定我們真是虛驚一場。”
  林木鼻子里哼了一聲,嘲諷地說:“這還不是你一貫的作風,從懷了孩子到孩子上幼兒園,到上學,一直到現在,凡是和孩子有關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你自己先急得發了瘋,然后再把我往瘋里逼。”
  杜澤看著全神貫注在喂麻雀的兒子,看著兒子風平浪靜的小臉,沒去介意林木的嘲諷,反而嘻嘻地笑著說:“你到大街上隨便找個人間問,現在誰不想給孩子提供一個最好的成長環境?給你搖頭說不的那個人,要么就是他根本沒有孩子,要么就是精神有問題。”
  “少來你的三段論,這就是你給孩子提供的最好的成長環境?”林木沖著杜澤揚了揚手里的掛號單,繼續帶著嘲諷的口氣說。
  杜澤白了林木一眼,有些不悅地說:“珍珠里包含了一粒沙子,它才是真正的珍珠。”
  林木譏笑著說:“這么說,你寧愿我們兒子是珍珠里那粒沙子?”
  杜澤有點生氣了,不再理林木,干脆去車地上拉了林林的手,朝門診樓里走去。
  進了門診樓,找到偽裝成內科的兒童心理保健門診,林木推開門進去,把掛號單遞給了在門口管掛號單的一個女人,看見她面前摞了厚厚的一杳子掛號單,就朝那沓子掛號單指了指,問:“都是看這個門診的嗎?”
  女人往掛號單上寫著號,抬起頭來看外星人一樣奇怪地掃了林木一眼,笑著反問道:“您以為別的門診會在這里排號嗎?”
  林木看著女人筆下寫出的兩個阿拉伯數字26,這才知道,門外走廊里那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孩子。原來都是和他兒子一樣,來這里看心理門診的。林木忽然就覺得有點怵目驚心的意味,心里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扎了一刀子。心想什么是河里無魚市上看,現在這個場面在表達著的,就是這層意思了。過后,林木心里不由得又有些忿忿然,可憐起這些孩子來。不管他們有著什么樣的心理障礙,反正他們都是病了,而且,他們現在所患的心理疾病,比起那些肉體上得了疾病的孩子,其傷害不知道要嚴重多少倍。面對眼前這種患兒云集的現象,林木多少有了點弄不明白這些問題到底是出在了哪里,是學校小了問題,是家長出了問題,還是整個社會大環境出了問題?為什么這些本應該陽光一樣明媚透徹的孩子,現在的心理上卻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太陽黑子?
  看見林木走了出來,杜澤往前迎了兩步,問:“要等多長時間?”
  林木朝沖走廊里沸沸揚揚的大人和孩子揚揚頭,說:“這些孩子都是來看這個門診的,我們排了26號。”
  杜澤驚訝地說:“這些都是?怎么會這么多?”
  林木心想你問我,我問誰去,是去問教育部長還是問衛生部長?于是便神情淡淡地說道:“我怎么知道。”
  聽著林木沒油沒鹽的聲音和毫無表情的神態,杜澤以為林木還在為他們剛才在草地邊上的爭論生氣,就不動聲色地退到了一邊。這些天,林木對杜澤的態度就像室外的氣溫,眼瞅著溫度在一天一天地降低,低得杜澤也有些惱火了,懷疑林木是不是在外邊有了什么事,回到家里故意借著兒子的事在無事生非,杜澤聽林木說過,他那個在糧食局工作的同學在外面有了女人后,就是借口老婆在家里沒管好孩子的學習,整天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林木現在雖然沒有他同學那么大的本事在外面置宅子養女人,但找個故作高雅的女人玩玩小情小調的資本還是有的,現在,這樣的女人可是像春天里那些柳絮似的,一群一群地在半空里飄著。幾乎是無孔不入,只等著林木這樣有點資本的男人走過時,就悄悄地依附了上去。
  喊號的女人從門里伸出半個身子喊“26號,26號到了”的時候,林木剛帶了兒子下樓去喂麻雀上來,站在那里和一個男人說話。那個男人的孩子同林林一樣,也在不停地擠眉弄眼。他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又看了看林林,問林木:“您的孩子在哪個學校上學?”
  “在綠地。”林木說,“您的孩子呢?”
  男人說:“我的孩子在錦繡苑小學,沒辦法,我們兩日子都下了崗,我給人開出租,老婆在超市里干保潔,上外頭擇校根本花不起擇校費,只能讓孩子和那些外來打工人的子女混在一起。哎,綠地不是全市最好的學校嗎,在最好的學校里上學,孩子也能被折騰成這樣?”
  林木笑了笑,說:“最好的學校,并不代表他們教出的每一個孩子身心都很健康。”
  男人又問:“你們是花錢上的,還是住在那一片里?”
  林木不知道這個人的話是什么意思,就隨口說:“住在那一片里。”
  男人說:“住在那一片里,不用交巨額的擇校費,孩子被折騰成這樣,心理上還能承受。聽說那里擇校是要交十萬塊錢的擇校費的。對吧?您想想,您要是交了十萬塊錢擇校費,到了那里孩子又被折騰成這個樣,您糟心不糟心。”
  林木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聽那個男人忽然忿忿地罵道:“他媽的,現在的教育制度已經徹底地完了。我孩子現在這個樣子,就完全是被那些眼睛只盯著分數的老師迫害的。現在的學校都實行工資和教學成績掛鉤,那些外來打工人的孩子素質又差,所以那些老師對孩子就特別地兇狠,孩子上課走神,說話,搞小動作,老師統統都罰孩子蹲馬步。我那孩子被罰了幾次,就被弄得每個星期一都會因為害怕上學生病,又吐又拉。開始我們不知道原因。帶著孩子上醫院來查,結果什么毛病都查不出來。后來呢,知道了又晚了,慢慢地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完了又問林木:“您兒子學習怎么樣?”
  林木搖搖頭說:“不是太好,中下游吧。”
  男人說:“我估計也是這種情況。您想想,孩子學習不好,既使那個學校的老師素質高一點。不讓孩子蹲馬步,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用手指頭去戳戳孩子的額頭,或者扭扭耳朵踢踢屁股的,這些動作肯定一樣少不了。一個孤立無援的孩子,時間長了,要不被那些兇巴巴的臉色嚇得擠眉弄眼才叫怪呢。”
  看見杜澤的眼睛里好像突然被裝進了什么恐怖的畫面,臉都漸漸地變了顏色,林木就沖著那個男人笑了笑,含混地說:“您這么一說,好像我們是把羊送進了虎口里。”
  男人忽然笑了,說:“您以為呢?我們的孩子進了學校,您還以為是把他們送進了堆滿糖果的樂園里,那些老師都是看護他們的天使。”
  杜澤說:“我們是得仔細地問問兒子,問問他有沒有被老師這樣體罰過,如果他也被體罰過,我們就得去教育局討個說法。”
  林木看了一眼杜澤,說:“你能不能先不激動,去看看是不是該叫到我們了?”
  杜澤剛一轉身,就看見喊號的女人半敞著白大褂,把半個干咸魚一樣的身子探出了門框,在那里干巴巴地喊著:“26號,26號到了。”
  林木帶著老婆孩子一齊進了門診室,坐在了中年女醫生的一側。醫生沒急著問林木和杜澤什么問題,而是看著林林,笑著說:“往前來一點,小伙子,告訴阿姨,你兒歲了?”
  林林看了看爸爸林木,又看了看媽媽杜澤,然后才大聲地回答:“七歲。”
  醫生又問:“你平時最喜歡干什么呢?”
  林林側著小腦袋想了想。說:“和爸爸堆雪人。我和爸爸堆的雪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雪人,我們整座樓上的小朋友,都趴在玻璃窗后邊偷看呢。”
  醫生又問了林林幾個問題,才開始問林木和杜澤一些孩子在家里和學校里的情況,然后就開始做智力測驗,多動注意測驗,學習能力測驗,感覺統合能力測驗,社會適應能力測驗,心理健康狀況測驗,最后又做了血鉛化驗,家長心理健康測驗以及家庭環境的測驗。
  林林做一項測驗就提出一次抗議,說我們在學校里查體都不是這樣查的,我們就去量身高,稱體重,查眼睛和肺活量,根本就不用回答這些問題。
  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顛來倒去的,弄得林木和杜澤也有些頭大,不知道那些問題能證明什么。杜澤一個勁地在看林木,林木知道她是在懷疑這些測驗能找出孩子的什么病因來。林木也覺得醫生好像有點故弄玄虛的意味,比如問到上課的一個問題,醫生問林林,你的小手放在桌面上聽課時,是右手放在上面呢,還是左手放在上面?諸如此類的問題,林木實在想不出來它能說明什么深層次的原因,和孩子的擠眉弄眼有什么關系。
  林木去把血鉛化驗單拿來遞給醫生,醫生看了看,說沒問題,就讓杜澤帶著孩子出去了,示意林木留下來。林木心里一緊,不知道醫生做了這一堆測驗的結果會是什么,是不是孩子的問題很嚴重。如果不嚴重,醫生又怎么會讓杜澤帶著孩子先出去呢。
  醫生看著林木緊張的神態,笑了笑才說:“您用不著這么緊張,你們的孩子在智力、學習能力、社會適應能力和感覺統合能力上問題都不大,血鉛化驗中鉛的含量也不超標,多動的原因看來主要是出在了心理上。”
  林木心里也想稍稍松一松,但越想放松卻越緊張,覺得醫生不讓他緊張,本身就說明他是應該緊張的。醫生們就是這樣,你得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病時,他們可能會給你夸張得沒了邊緣,讓你做這樣的檢查那樣的檢查,還沒查出病來,就先把你嚇了個半死;可一旦你真得了這癌那癌以及諸多不治之癥的時候,他們又會在你面前扇動著天使一樣輕盈的翅膀,對你的病情始終輕描淡寫,讓你以為你真是被螞蟻咬了一口,或者被蜜蜂踢了一腳,接下來,你正盲目地樂觀著,心里在精致地為往后的日子鋪排著呢,卻不知道上帝正攏著口,隨時準備著把你頭上的那一盞燈吹滅了。所以,在醫院里看病,醫生越是告訴你不要緊張,沒什么大問題,你就越應該注意了。
  林木跟著醫生笑了笑,問:“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會出現心理問題呢?”
  醫生說:“造成孩子心理問題的原因太多了,家庭和外在的環境。都可能造成孩子的心理緊張,而心理緊張也是會像細胞核一樣不斷分裂,成倍數增長的。比如你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很多的玩伴,就會由于這種突然的孤獨給他造成心理緊張,這種緊張轉化后,又使他對外在的環境產生一種排斥力和恐懼感,在學校里,因為新的玩伴關系一時還建立不起來,這種排斥力和恐懼感就會慢慢地蔓延到學習上,使他不停地弄出一些小動作,期望用這種破壞力,贏得別人的注意。這時候,如果老師不是循循善誘,多加愛護和鼓勵孩子,而是一味地批評或斥責孩子,讓他的自尊心不斷地受到傷害,他的這種行為就會愈演愈烈。到最后,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就使他走進一個壞孩子的陷阱里,形成一種惡性的循環。”
  林木小心地問:“他擠眉弄眼的動作,不會是被老師嚇的吧?”
  醫生笑著搖了搖頭,聲音緩慢地說:“你們所有的家長,幾乎都會這么問。我認為應該不是,但也不能排除個別老師的粗暴行為,有可能加重孩子的病情這個因素。但從醫學的角度來說。孩子表現出來的這些毛病,其實是一件好事,是心理的一種自我調節和保護,他們通過大聲說話,來回走動,無故喊叫,撕書,亂涂亂畫,擠眉弄眼這些各種各樣的小動作,把心理的壓力排遣出來,就好比是把心理過多承受的一種電波釋放了出來。我們都知道,癲癇病人就是由于大腦里的一種超強電波無法排除而導致的癲癇病發作。”
  醫生在低頭開處方,林木又試探著問道:“除了藥物治療,還有別的輔助辦法嗎?”
  醫生把處方開完,推給林木,然后看著林木說:“當前最好的輔助辦法,就是家長和學校,盡一切可能地給孩子創造一個寬松、自由、和諧的環境,多鼓勵,少批評,用愛心和耐心來慢慢地解除孩子的心理壓力,增強孩子的自信心。”
  林木拿了處方單往外走,心想我們做父母的當然會有用不完的愛心和耐心,但學校里的老師也會和我們一樣,有用不完的愛心和耐心嗎?想到于老師一貫的態度,林木覺得實在有些懷疑。
  
  七
  
  寒假前,學校里召開了一次一年級學生家長會。開完會,林木剛走到會場門口,就被于老師叫住了。于老師冷著一張化了淡妝的臉,說林處長您能到我們班級里去看看嗎?林木不知道于老師要讓他看什么,但是單看于老師的臉色,就明白于老師要他看的東西肯定和自己的兒子有關,于是就跟著于老師先去了他們的教室。
  一進教室的門,于老師就在門口站住了。伸出一根尖細的食指,遠遠地指著教室后面的墻,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說:“林處長,您看見墻上涂的那些意象畫了嗎?那可都是林林同學今天下午的杰作。”
  林木心里突然被扎了一針,他不理解地看了一眼于老師,說:“孩子下午沒上課嗎?”
  于老師臉上依然似笑非笑著,夾雜著一些讓人看不明白的表情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和您說了。上課的時候,林林不停地在拍打桌子,我實在沒法制止了,就讓他單獨坐到了后邊。后來他不敲桌子了,就去把一面墻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見林木陰沉著臉,站在那里看著墻壁不作聲,于老師擺出了一副她也深感無奈的神態,沖著林木說:“您應該理解我的難處,我的班上有五十多名學生,馬上就要進行考試了,我不可能只對您的一個孩子負責。”
  于老師后面的話讓林木很有些惱火,林木壓抑了幾個月的火氣就要跑出來了,但想了想,他還是忍住氣,把火熄了下去。為了治療林林的多動癥,林木揣著醫生的診斷書和建議,挨著個地找了老師,就是希望老師們能夠盡可能配合他,把孩子的多動癥盡早地治療好。而現在,他們的配合就是在孩子控制不住自己,搞一些小動作擾亂課堂秩序的時候,把孩子調出原來的位置,單獨安排在后邊,把他完全地孤立了起來。
  看著墻壁上那些鉛筆印,林木板著臉說:“您放心,孩子弄臟的墻壁,我一定會在假期里找人來給您重新粉刷一遍。我想,在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時,您能不能換一種方式,而不是讓他單獨坐到后邊去?您知道,孩子是最怕孤立的,這也正是他患多動癥的原因之一。孩子在幼兒園的時候,特別地乖,心理是非常健康的。”
  于老師看著林木,疾言厲色地說:“您的意思是說,您的孩子患了多動癥,都是我們老師缺乏愛心和責任心給造成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林木強壓著心里呼呼往外躥的火苗,盡量放低聲音說,“我的意思是說,好孩子都是鼓勵出來的。尤其是林林現在這種情況,可能需要你們這些老師更多一些的關愛和關注,特別需要感受到一些學習中的快樂。剛才在家長會上,你們校長也講了,你們學校的辦學理念,就是讓孩子享受教育,在快樂中學習。”
  于老師大概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態度有些蠻橫了,就恢復了一些女人的常態,聲音有些溫婉地說:“我理解您對孩子的愛和對學校的期待,我們也想盡力地做到不讓一個孩子在一年級掉隊,我們在教學中千方百計地去做的,也是愛心加智慧的教育方式。但是,我在這里還是請求您做一下換位思考,想一想我們的難處,我們所有的孩子都脫離不開現行的應試教育,所以我們的教室里就不可能像國外的一些學校那樣,把教室里擺滿各種玩具。我們也希望每個學生的狀態每天都是陽光的,愉快的,可為了應付考試,這些都是我們不可能做到的。”
  一直到從教室里走出來,林木既沒有再接于老師的任何話,也沒有因為兒子涂亂了墻壁而向她表示道歉,他覺得真正需要道歉的。應該是這個根本就不懂得愛護孩子的女人。林木來開家長會的時候,杜澤坐在車里還專門提醒過他,讓他開完會再去找一找于老師,了解一下孩子的情況,仔細地問問孩子最近這幾天在學校里的表現。杜澤說:“如果孩子在學校里表現得進步了,我們今天晚上就請她一起吃頓飯,謝謝她的配合。”
  現在,林木想,我就是把錢扔給路邊上那些拿只破碗討錢的乞丐,或者去賣假古董的人手里買個假古董摔著玩,哪怕沒處扔了扔進下水道里去,也決不會請這個女人去吃飯。
  從學校里出來,一直到坐進車里,林木的臉上仍然余怒未消。杜澤見林木陰沉著臉色鉆進了車里,立即神色慌張地問:“見到于老師了嗎?”
  林木還沒說話,林林就從書包里摸出一根白色的鴿子羽毛,高高地舉著,大聲地說:“爸爸,這是我在操場邊上撿到的,它是什么小鳥的羽毛?羽毛掉下來的時候小鳥會疼嗎?”
  林林總是這樣,一雙小眼睛會在路邊發現各種各樣他認為有趣的東西,比如在樹下看見被風雨搖下來的一枚新鮮樹葉子,他馬上就會蹲下來,把樹葉子撿起來,小心地捏著葉柄,在樹干上來回地找著地方往上插,一邊插,嘴里還嘟嚕著樹葉子你不要害怕之類的話,安慰著樹葉子。
  “這是鴿子身上的羽毛,有可能是鴿子的嘴巴叨下來的,也有可能是羽毛自己掉的,就像你媽媽梳頭發往下掉頭發一樣,是不會疼的。”從兒子手里接過了羽毛,林木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又說:“知道嗎兒子,世界上最早最早的蘸水筆,就是用鵝的羽毛做的。”
  林林沒問林木蘸水筆最先是誰發明和使用的,而是問:“爸爸,你開完家長會后,有沒有去我們的教室。看我在墻上畫的那些畫?”
  林木笑著說:“當然看了,還是你們于老師請爸爸去看的呢。”
  “爸爸,你覺得我畫的好看嗎?”林林興奮地看著林木,問。
  “好看啊。”林木看了一眼杜澤,制止著杜澤開口,然后繼續看著兒子說,“不過呢,你如果能夠把那些畫畫在紙上,而不是畫在墻上,就更好了。”
  林林說:“爸爸,我下次畫在紙上。畫完不給老師看,放在書包里。拿回家給爸爸媽媽看,好不好?”
  林木說好啊,然后又裝作想起了什么,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問道:“兒子,告訴爸爸,老師上課的時候,你為什么要拍桌子呢?”
  “我想唱歌,外國的小朋友想唱歌的時候,他們就這樣拍桌子。”
  “那你要唱什么呢?”林木又問。
  林林擠著眼睛,快速地扭動了一下鼻子和嘴巴。快樂地唱道:“冬天的太陽大家都喜歡,張老師李老師快來曬太陽,曬得臉兒紅彤彤,曬得身上暖洋洋。”
  林林剛編了這首兒歌回家來唱的時候。林木覺得特別有意思,特別好玩,就把歌詞當作短信的內容發給了幾個朋友,想讓他們一起享受一下孩子帶來的快樂。沒想到幾個人收到了短信,都在最短的時間內給林木打來了電話,而且都疑神疑鬼地問林木。是不是短信內容里包含了什么暗語。林木聽了他們的話,直覺得好笑和好玩,說這是我兒子編的一首兒歌,里面什么暗語也沒有。放下電話,林木就想現在的人活得多累,把什么事情都往復雜里搞。一首本來充滿著童真童趣的簡單的兒歌。通過短信的方式發給他們,也會讓他們心里疑竇叢生。以為里面暗藏了什么秘密。沒想到,現在,這首兒歌竟然又惹出了一次麻煩。
  杜澤看了一眼林木。然后又看著兒子,有些驚奇地說:“林林,這是你在幼兒園里時自己編的一首歌,你還記著呀?”
  林林拿過爸爸手里的鴿子羽毛,用手里的羽毛掃著林木的鼻子,一臉向往地說:“媽媽。我喜歡幼兒園,在幼兒園里,老師會帶著我們不停地去曬太陽。在學校里,只有外國的小朋友才能隨便去曬太陽。”
  林木伸手揪了一下林林的耳朵,說:“等你放了寒假,爸爸天天帶你曬太陽好不好?”
  林林霸氣地說:“不,我要和小朋友一起曬太陽。”
  林林在期末考試中語文考了五十七分。數學考了三十九分,英語考了二十分。寒假里。林木拿著兒子的成績報告單,伸到杜澤面前,苦笑不得地說:“看看,杜澤女士,這就是你選擇的全市最好的學校里,一年級學生林林考出來的成績。”
  杜澤一把抓過來,有些惱怒地說:“你怎么知道他在別的學校里就不會得多動癥,就不會比現在考得還差。”
  “是是。”林木說,“你的選擇和安排永遠都是正確的。你情愿讓孩子在最好的學校里承受最大的擠壓。也不愿意孩子在普通的學校里多享受一分輕松。”
  杜澤冷笑著說:“我想你還不會忘記在醫院里遇見的那個男人吧?他的孩子是在普通的學校里,為什么他的孩子也得了多動癥?”
  “媽媽,什么是多動癥?”林木和杜澤只顧著爭執,沒看見兒子早就從臥室里跑了出來。他們正愕然著,不知道怎么回答兒子,林林又說:“爸爸媽媽,老師讓我們預習新書,我來給你們讀新書的課文好不好?”
  沒等林木和杜澤點頭,林林就已經大聲地朗讀起來:“一只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
  林木心里突然一沉,他悶悶地站起來,沉著臉色看了杜澤一眼,起身走到了窗子前。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已經覆蓋了地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亚洲视频下载| 免费jizz在线播放| 国内精品九九久久久精品| 亚卅精品无码久久毛片乌克兰| 毛片久久网站小视频| 中文国产成人久久精品小说| 热99re99首页精品亚洲五月天| 亚洲第一成年人网站| 美臀人妻中出中文字幕在线| 国产一级做美女做受视频| 亚洲综合专区| 福利小视频在线播放| 97国产成人无码精品久久久| 久久久受www免费人成| 国产Av无码精品色午夜| 国产精品视频观看裸模| 激情亚洲天堂| 日本福利视频网站| 在线观看91精品国产剧情免费| 日韩高清一区 | 香蕉伊思人视频| 欧美在线黄| 国产成人啪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玖玖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福利| 午夜限制老子影院888|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免费| 国产无码网站在线观看| 国产欧美又粗又猛又爽老| 成人国产小视频| 91精品人妻互换| 国产成人高清在线精品| 欧美一级高清片欧美国产欧美| 亚洲无码高清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 日韩 激情 无码 中出| 人妻丰满熟妇啪啪| AV在线天堂进入| 91丝袜美腿高跟国产极品老师| 在线观看av永久| 欧美人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热门精品| 亚洲bt欧美bt精品| 国产亚洲精品97在线观看| 一级毛片不卡片免费观看| 激情六月丁香婷婷| 国产凹凸一区在线观看视频| 欧美亚洲另类在线观看| 日韩区欧美区| 国产色图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无码AⅤ在线观看播放| 黄色污网站在线观看| 波多野结衣AV无码久久一区| 国产香蕉国产精品偷在线观看| 午夜日b视频| 成人国产免费| 91精品最新国内在线播放| 尤物成AV人片在线观看| 国产新AV天堂|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奶水 | 欧美中文字幕一区| 欧美黄网站免费观看| 欧美人与牲动交a欧美精品| 99久久99视频| 国产一级妓女av网站| 精品一區二區久久久久久久網站| 国产日本欧美亚洲精品视| 一本无码在线观看| 国产极品美女在线| 亚洲妓女综合网995久久| 免费看的一级毛片| 伊人色婷婷| 99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欧美激情首页| 国产精品免费入口视频| 伊人91在线| 福利视频一区| 亚洲综合天堂网| 国产日韩AV高潮在线| 在线va视频| 亚洲一区精品视频在线 |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播放不卡| 极品国产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