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的春天

　　小時候的經歷使我習慣自己面對疾病和重創。
　　聽說，大象受重傷或老死前，會默默遠離象群，獨自療傷或等待死亡。我特別欣賞這一點。
　　我從九歲開始，在亂世中無土無根：不屬于小學生，不屬于完整的家庭，不屬于軍隊，不屬于地方。
　　我自卑，不配讓別人關注，不配耽誤別人的時間。我面對任何人都感到緊張，有壓力。
　　很多時候，尤其是精神脆弱、身體不適、心理焦慮時，我渴望獨自躲在一個角落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就讓時間做治療師，靜默像磁石從虛空吸取能量。只有這樣，我才能恢復正常為人。
　　我在季節不鮮明的廣東長大，對冬去春來的等待缺乏體驗。奇怪的是，我總是在春天生病。我曾經一到春天就咳嗽，咳得心肺肝膽劇痛，夜里或躺下時，咳得眼眶總是濕的，好像身上血管、經絡都快咳斷了。一天要打兩次青霉素針，數不清打了多少針，巴掌大的肌肉注射地帶瘀青發硬，針都扎不下去了，照樣咳。要等春天過去，咳嗽才漸止。我的甲狀腺功能低下、心動過緩、抑郁癥等病都是春天時節最難受。
　　在我的人生歷程里，生病已是正常的生活狀態，不生病反而是非常態。我隨時都有“資格”住院。多年前，我母親在部隊醫院做摘除膽囊的手術，術后她有種種擔心。主刀的外科主任是熟人，他對我母親說：其實啊，你女兒身體內環境比你差得多，她不也活得挺好。
　　
　　十四歲。
　　在那天涯海角的島嶼上，一位軍醫告訴我老爹：“血管瘤。她要住院，開刀。”
　　老爹那時一點不老。紅帽徽映得黑發烏亮，紅領章為國字臉增潤增輝。他走路慣于昂著頭，八字腳一點兒不影響虎步生風。
　　“聽清楚了嗎？你現在的任務是住院，開刀。爸爸要去老遠的地方開會，開完刀你自己回家。”
　　沒等醫生把我帶進病房，爸爸已驅車遠去。我僅知道這家醫院的番號，以及從家到這兒，我坐了整整一上午的北京吉普。
　　“幾歲了？喲，真勇敢。”外科主任給我戴高帽，“來我這兒當兵吧，你是塊好材料。”
　　為了幾頂高帽子，我咬著嘴唇忍了兩個多小時，任人又宰又割。那瘤子連著一條靜脈大血管，兩位實習的女兵出了一身汗，腿肚子硬了，手指頭軟了，最后只好由主任出場收拾殘局。
　　下了手術臺，我立即歪著脖子，捂住刀口往食堂奔。我明白，沒人端著滾燙的鮮奶和溏心荷包蛋等我。
　　幾天后，我自己上路攔了一輛順風車回家。媽媽問：“怎么還沒拆線？醫生護士誰都不管你嗎？”
　　我操起剪刀，盯著鏡子，把一個個發黑的線頭連血帶肉拔了出來。
　　此后，我多次住院。查這樣那樣的病因，總跟頭次手術有點關聯。二十二歲那年，到廣州做內分泌檢查，醫生很納悶：不少甲狀腺功能低下、內分泌嚴重紊亂的病人，往往智商身高體征發育都滯后，多為癡呆兒或侏儒；而這個病人雖然二十二歲身體發育尚不完全，但身高有一米六五，智商大致正常，怎么解釋？此后住院，我成為內分泌病區的教研病例，中西醫專家、醫學院學生包括外國留學生都來調看病歷，診問實驗，切磋技藝。折騰了三個月，找不出病因。醫生建議我長期病休，單位領導特來廣州慰問兼通知：按規定，生病半年以上不能正常工作者，必須吃勞保，你出院就去辦勞保手續吧。
　　禍兮福所倚。由于十幾歲就因內分泌落下病，我沒有長過青春痘，也沒鬧過青春期躁動癥。從某種角度可以這么說，我不曾擁有過青春。我不懂得什么是青春的滋味。
　　我生命的春天總與疾病、死亡緊密相連。在我個人的潛意識、神經遞質、精神層面中，“春”的種粒未曾萌芽就死去了，死因不明。“春”的缺失，原本無從體驗“夏”、“秋”、“冬”。但是，造物主是奇妙的，天下萬物是奇妙的，于是造就了人生的奇妙：無即是有，無中生有，無為有處有還無。
　　不是故作玄虛，真真切切是生命體驗。從小到大，我沒有追求過完美的生命。在我的心目中，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完美。曾有人說，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不是完美的女人。我沒有想過要生孩子，更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完美的女人。很小的時候，我就從疾病、死亡中意識到殘缺，而這樣的殘缺是無法補足圓滿的。殘缺是人生恒態，殘缺于人有益。
　　我愿意面對殘缺，殘缺有它無可替代的美。不知殘缺，怎知何為圓滿？
　　
　　據說，每個人體內都存有一定數量的癌細胞。是否發病，何時惡化，擴散與否，生存長短，視環境、心境、遺傳、重大挫折、突然打擊等因素而定。
　　除去家族遺傳，人在深圳也是加速發病的因素。
　　文學職業在深圳的邊緣化，孤身一人找不著北，缺乏社會支援，生活困窘動蕩，生存危機，發展無望，人格尊嚴遭貶，人被迅速物化，社會極度商品化，世界觀價值觀道德觀支離破碎，城市節奏人際關系光怪陸離；城市建設初期重速度不重環保，空氣質量噪音分貝水土污染，這一切加大了致癌風險。但是，我并沒有遭遇重大挫折。我只算半個深圳人，總逃往北京、南京、廣州等地躲藏。
　　難道脆弱是主因？來自母系家族女性的脆弱基因，中國小知識分子的懦弱軟弱積弱。可是，父系家族具備勤勞勇敢的移民基因，吃苦耐勞的農民，天生的革命者。我先天不弱。
　　剩下的解釋是：命運。
　　
　　１９８８年我第一次癌癥手術時，正是南大作家班寒假中。開刀前說是良性瘤，小手術，最多縫四針。開刀時卻是全身麻醉，脖子從左割到右，俗話說的“抹脖子”大概就是這么割過來的。我沒懷疑，只問，不是局麻么，怎么突然改全麻了？醫生說，你太緊張，怕你撐不住。我想說我一點也沒緊張啊，可我不好意思為自己辯解。傷口長，縫了很多針，醫生說，這是出于安全著想。醫生只說了前面半句話，我沒想過后面還有半句話。
　　醫生說，你要請假一個月，休息一個月才能上學。我問為什么，醫生說，你全麻過，恢復要營養。
　　全麻后我確實腦子不好使，見到熟人總是叫不出人家的名字。騙我這種病人特容易，含含糊糊就混過去了。
　　記得出院那天，朋友的表姐找到我，把我帶到一個可以安靜說話的地方。我住這家醫院是她介紹的，她是這家醫院的醫生。她跟我說了一番話，暗示我的手術不是一個簡單的小手術，出院后要特別注意補養，最好經常吃點西洋參。她說話有點吞吞吐吐，我看出她想說什么卻始終沒有說出來。２０００年的春天，回想時我才明白，她是在示意癌癥真相，提醒我注意。我如果醒悟追問下去，她可能會把真實的病理化驗結果告訴我。
　　我常想：假如１９８８年２月，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癥，我的活法會大大不同。我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李蘭妮。
　　爸爸說，如果１９８８年你就知道是癌癥，你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我說：我會少受苦，少很多困惑，會活得自在許多。
　　媽媽說：直到今天，誰也不清楚，當時應不應該告訴你。不要怨父母。你知道嗎？我們像守定時炸彈一樣，守著這個秘密，沒有一天不擔心。
　　可憐普天下爹娘的神經。
　　
　　癌癥手術住院時，見到病房里其他病人都有朋友同事探望，感覺有點冷清。尤其被醫生、護士忽視時，會想到平日里朋友間的惺惺相惜，有一點點自憐的情緒。但理智來得飛快，我已經被自己訓練成殺毒軟件的防火墻，軟弱念頭一閃，防火墻立刻進入撲滅狀態。立刻想，而且是真心這么想：你每一個朋友都很忙，每一個朋友都沒空來看你。這是好事啊。你應該為他們感到高興，這說明他們一個個事業有成，都是社會精英；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高興，因為你剛剛發現，原來你有一個出色的朋友圈，等于一筆財富呢。
　　是不是理智得有點矯情？是不是病態的虛假安慰？我承認我有精神障礙，積重難返。
　　寫作的過程，也是治療的過程。我在注視我自己。
　　這幾年拍照留影，我總覺得照片上的李蘭妮影像發虛，主要是頭臉五官部分，怎么看都看不清。腦子在閃念頭：以前看雜書，民間有說法，快死的人和本該死去卻有神秘助力魂魄不散之人，他們在照片上影像是模糊的。因為他們的軀殼呆在這個世界，靈魂卻在另一個世界游蕩。要等身心魂靈合一，才叫死里復活。我想，從某種角度來看，李蘭妮正處在一個特殊時空中，舊我漸死，新我隱現。
　　
　　
　　一位主張保守療法的頭頸科權威曾介紹我去看中醫。權威是朋友的朋友，對我的治療很盡心。每次去腫瘤醫院找他看病，我可以補掛他的號。一天，他親自把我領到一位女中醫面前，請對方給我補掛一個中醫號。權威忙，說完回自己診室忙去了。我看出女專家不是很買賬，她一直把我晾在一旁，不寫那張可以補掛一個號的小字條。我有點尷尬，走留都為難。看得出女中醫門庭若市，若讓我補個號，她一定會延長上班時間。我很想走，但是又擔心讓老權威那頭有什么誤會，我就站在門邊，伸長脖子，踮起腳，望眼欲穿地等待。過了很久很久，女中醫抬頭往門外看我一眼，臉上沒有表情，在寫補掛號字條。我孫子一樣跑過去，感恩戴德地接過字條去掛號，然后，踏踏實實坐在外面等。這時心放回了肚子里，反正是最后一名，不著急。
　　輪到我看病時，已到下班時間。女中醫給我診脈開藥方。近距離看她，面有菜色，現出疲態。我十分內疚，明白她為什么面無表情。醫生少，名醫更少，等救命的人太多。日復一日的繁瑣，超負荷運轉支出，會使人心境漠然。女中醫開的中藥，吃了真有效。她吩咐我不間斷吃一個療程的中藥。
　　第二次去掛號，按正常時間去掛號處，女中醫的號掛滿了。掛號處的人好心告訴我，掛她的號，要早晨五點以前來。盡管我辦了電話提前預約手續，有預約卡，但是，這個專家是例外，不能電話預約，只能夜半排隊。
　　這對我來說，很吃力。
　　我半夜一兩點才睡下，夜里失眠總醒，常在快天亮時才蒙眬睡著。如果一個療程是半年，意味著我一周有兩個凌晨必須四點出門去醫院排隊，時間長了受不了。
　　我硬著頭皮，又到女中醫診室門口張望，又焦慮自責老半天，張皇忐忑半個上午，補了一個號。女中醫告訴我，不能總補號，她的病人多，有時一上午要看五六十個病人。
　　我臉皮薄，很明白人家在說下不為例。一個勁兒點頭稱是，等拿藥回到家，已是中午一點多鐘。
　　如此這般看一回病，我內心會慚愧許多天，精神上很緊張。那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抑郁癥，就是覺得這樣求活很沒有意義，完全違背我的心愿，人總活在一種恥辱的感覺中。我很討厭“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它太不符合我的個性。士可殺不可辱。我欣賞這句話。
　　我本是不到萬不得已不愿求人，如今墮落如此。兩難。
　　我不由想到《鐵達尼號》的電影，沉船時，救生艇有限，人們自覺讓婦女兒童上艇逃生，當然也有男性富豪往上擠。
　　女中醫好比那艘救生艇，容量有限，只能載很少一部分人，那我何必往上擠？我欣賞電影里的那支小樂隊，生死關頭從容奏樂，直到沉入無盡的海水中。
　　我不打算再這樣求診。
　　我希望生得自然，死得自然。
　　
　　幾年前我立過一份遺囑，這份遺囑現在、將來仍然有效。寫遺囑的時候，心里很平靜，思維很冷靜，沒有傷感，沒有牽掛，沒有遺憾。
　　上世紀８０年代初，我住院時死過一次。那時轉胺酶單項指標不明原因奇高，天天要輸液。本來沒啥事，但我自己擰開限流器，以最快的速度輸完液，又立刻下病床想出門，于是事故發生了……
　　
　　白霧，漫開、漫開……
　　我倒在沙灘上，粉紅色的海水一節一節漫上來，漫過了膝，漫過了腰，漫過了胸，漫過了脖子。
　　快爬起來，逃命呵！
　　我不能動。
　　粉紅色的海浪卷起來了，血的海。血紅色的海水漫過了下巴，漫過了嘴，漫過了人中……
　　我要悶死了。
　　爬起來，快跑！
　　我倦了，軟了，溶化了。我不能動，不想動。
　　我想活。想活！
　　沒有空氣。我要死了。救救我！
　　窒息。掙扎。極點。
　　模糊的世界。瞬間的空白。
　　一點精魂騰空躍起。
　　飄。
　　清爽的風。無邊無涯的藍。多柔和的藍色呵，多純凈、多舒暢。我快活，我輕盈，只有一點意念，沒有軀殼。什么也不想，沒有記憶，沒有眷戀，沒有恐懼，沒有……
　　我一塵不染，朝著無限的、博大的、神秘的藍色飄去、飄去……
　　我正飄往永恒之藍時，突然，有針扎的感覺，立即有如流星墜落。
　　
　　據事后護士告訴我，我那時臉色比床單還白，完全沒有知覺，跟死人一樣。血壓已經量不到，心跳一分鐘十六次。搶救時，醫生給我打了強心針。他們發現我全身發涼，冰冷可怕。心電圖醫生是我父親的老鄉，她女兒和我同事，這么熟的熟人在做心電圖時，卻沒看出是我。等到簽名細看被搶救人姓名時，她才知道原來是我出了意外。事后她說我臉色、模樣都變了，所以她看完名字再看人，覺得不可思議。
　　在醫生護士看來，我當時已經失去感知能力了。但我自己卻覺得我看到，尤其聽到了其中后半段的搶救過程。我聽見一個女醫生說：快拿棉被來給她蓋上，再拿一床棉被來！多年后，看美國電影《人鬼情未了》，看到男主角剛死后，他從軀殼而出，在另一空間看人們搶救他的情景時，我覺得很熟悉。只是電影里死后的男主角還有形體，而我那時只有一點意念或叫精魂存在。
　　從此后，我明白了死是怎么回事。死是甘甜的，歸去的過程是奇妙的。它預示了我的真正歸宿。
　　寫完遺囑之后，一天，接到中山大學教授程文超的電話。由于都是挨過好幾刀的癌癥病人，屬于難兄難弟，我們經常會在電話里討論癌癥的化療和治療。他說他跟妻子小傅認真交代了后事。他選了一張微笑的照片，還選了電影《鐵達尼號》的主題歌作追悼會上播放的歌。他說不想讓朋友們難過，不想讓人們記住他痛苦的一面。我連聲說，我理解，因為我也寫好了遺囑，選好了照片。他說著說著，在電話里輕聲哭泣道：我希望……家人和朋友……永遠記住，我微笑的時候。我說：對，我留的照片也是微笑的。他說：我跟小傅談我的后事，她不接話，她好像不相信我真會走。可是，近來我真的感覺不會太久了。我擔心，萬一真的……小傅和女兒……她們……她們怎么辦？我說：小傅能跟你說什么？她心里難受得找不到話說。你別總跟她說這些。他說：我是想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那天，我跟程文超在電話里一直談遺囑的事。他想得很細，處處為別人著想，他描繪了追悼會要怎么開，怎樣不給朋友們添麻煩，怎么能讓女兒經受起這樣的場面。我不想讓他越想越細，便頻頻插話，想打斷他的思路。我告訴他，我堅決不要追悼會，我的照片也不是留給追悼會場當遺像的。結果，電話里，他說他的，我說我的。
　　后來程文超去世，許多朋友參加了他的追悼會，并寫了情深義重的悼念文章。我一字未寫。他的學生們出紀念集子，小傅知道我抑郁癥怕受刺激，特意告訴學生不要找我約稿。我很感激小傅這么善解人意。人們都知道程文超堅強的一面，他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流露痛苦，訴說掙扎。而我，作為鄰居，作為癌癥病人，作為他們夫妻經常關照的朋友，我看到聽到了他有多么痛苦——因痛苦而更加堅強，因堅強而更加痛苦。
　　
　　題圖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