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是很走運的。苦禪大師仙逝之后,我又結識了當代花鳥畫大師崔子范先生。
引薦人是宋中。其時,宋中是中國奧委會秘書長。1971年去日本參加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時,他是中國代表團秘書長,我是秘書,我們共過事。他迷中國字畫,與許多中國畫名家有交往,收藏極為豐富。當時只要說得出名字的大家,諸如李可染、黃胄、董壽平、朱屺瞻、唐云、關山月等人的作品,在他的收藏品中都能見到。他一件一件翻出來讓我欣賞過,總數不下數百件。他唯獨缺豐子愷的畫,而我卻珍藏著兩件。
“給我一幅珍藏吧!我送你一幅朱屺瞻的。”他迫切地說。
我割愛送了他一幅,“就送給你吧!”
我與勃舒去他家賞畫時,宋中拿出一幅朱屺瞻的蘭花,沒有贈送的題款,我明白,這是他要回送我的畫。
“好畫!”劉勃舒不禁贊嘆道。
第二天,宋中帶來一幅董壽平的竹子送給我,“這幅行嗎?”
我知道,因為勃舒的那句贊嘆,他舍不得朱屺瞻的那幅畫了,因為他喜歡畫卻并不太在行,別人一說好,就想自己珍藏了。我笑道:“我是送你的,不必客氣。”我收下了這幅竹子。
“我有一位老鄉叫崔子范,畫得很好的,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宋中不止一次向我建議。
我頭一回見子范先生的畫,是在帥府園劉勃舒家。有一天,我正與劉勃舒夫人何韻蘭聊天,勃舒拿著一卷畫回家。
“我剛從崔子范先生那里回來,他送我兩幅畫,這才叫大寫意畫呢!”勃舒立即將兩幅畫掛了起來,讓我們共同欣賞。
其中有一幅《玉蘭八哥》。八哥憨頭憨腦的,玉蘭的枝干如堅挺的鋼筋,個性鮮明。
頭一回看崔子范的畫,就感到很過癮很解氣。
在宋中的陪伴下,我來到黑芝麻胡同12號崔子范先生家。
一頭濃濃厚厚的黑發,輪廓鮮明而又慈祥的臉,中等個兒,背有點弓,據說在抗日戰爭中受過傷,身上還留有子彈。膠東口音極重,待人熱情厚道。
崔子范是一位“三八式”老干部,新中國成立初期,就在山東當過地區專員,奉調進北京后,當過北京醫院政委、建設部測繪局局長。1956年10月,在他的一再懇求下,他調到北京中國畫院,先任籌備處秘書長,后任黨委書記、副院長,一直從事行政領導工作。1951年,經裱畫師劉金濤介紹,他結識了齊白石。齊白石對崔子范的畫大加贊賞,說崔子范的畫是“真大寫意”,叮囑他再忙也要畫下去。齊白石老人的這番評價和鼓勵,使崔子范決心棄烏紗而習丹青。到了畫院后,他不忘齊白石的教誨,工作之余習畫不止。他天天畫報紙,是一位畫報紙畫出來的大寫意畫家。
在我結識他時,他已名聲鵲起,是一位被公認的當代花鳥畫大師。1987年,正當畫壇刮起“中國畫窮途末路”之風時,崔子范在中國畫研究院推出了自己的花鳥畫展,轟動一時,人們從全國各地趕來觀賞。好評如潮。吳冠中先生就對我說過,“你老師崔子范的花鳥畫是鶴立雞群”。一位藝術大師稱,“中國花鳥畫大老崔第一”。美術評論家孫克在《光明日報》上發表評論,認為崔子范的花鳥畫是“齊白石之后的又一高峰”。
自從宋中將我領進他的這位山東老鄉的家門后,二十多年來,我就成了崔家的常客。無論是在黑芝麻胡同的老屋、在紫竹院路新居,還是在他的萊西老家,我都去看望他,看他作畫,聽他談藝。我深感,人生能遇到一位高師真是幸運。在我的漫漫藝途中,這位大師總是站在藝壇高處,給我指點迷津。
起先幾年,我去拜訪他,看他揮毫,與他論藝,我們的關系是忘年交。從80年代末開始,我們交往的身份就起變化了。
1989年秋天,有一回,他對我說:“青島準備蓋一座崔子范藝術館。配合藝術館開幕,山東給我出一本畫集,我還打算出一本傳記。好幾位同志想寫。從這些年的交往中,我覺得這本傳記請你寫最合適,一是你了解和理解我,二是你懂藝術。”
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崔老又這么看重我,當然是一拍即合。
我欣然應允下來,我說:“崔老,傳記我寫。但我有一個要求,我要拜你為師,跟你學畫,請收下我這個老弟子。”
崔子范先生嘿嘿笑了起來,痛快地答應了下來。他說:“啊,你寫我,還有這么一個打算。”接著挺風趣地說,“我答應了。說不準,寫成一本書,出來一個畫家呢!”
他從藏品中找出一套青瓷水洗、筆筒、印盒,送給我。
“崔老,畫具,我都有,你自己留著用吧!”我說。
“唉,你這就不對了,老師送的拜師禮,哪有不收之理呢?”崔老樂呵呵地說。
于是,我收下了這套珍貴的“拜師禮”。
我坦誠地說:“崔老,說實在的,我太喜歡大寫意畫了。苦禪先生生前說我對藝術有悟性,鼓勵我學畫。他走了,我跟你學。不過,我只是業余畫著玩玩的。”
崔老說:“我也是從業余畫出來的嘛!其實,藝術也不分業余與專業。不過,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專業畫畫才能真正鉆進去。你已經五十多歲,離六十歲還有幾年時間,多練練書法,多臨摹名作,把基礎先打好。六十歲之后就可以全身心投入。需要個計劃。有計劃與沒有計劃,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在我答應寫傳記的幾天之后,崔老給我打來電話,說:“明天你來,我給你畫畫。”
在黑芝麻胡同崔老畫室,崔老給我上了拜師之后的第一堂課。
在動筆作畫之前,崔先生先給我講了一通人品與畫品。
“畫畫是一件很苦的事。急不得,要慢慢來。畫畫不能有雜念,更不能想到我畫好了可以賣錢。從名家身上,我們可以知道,許多人生活都是很清貧困苦的。荷蘭著名畫家凡·高,生前只賣過一幅畫。他死后,幾百萬、幾千萬美元一幅,得利的都是后人,凡·高本身是分享不到的。有些名畫家,生前一味追求藝術,名落孫山,默默無聞,在死后才出名。我畫畫是為人民,為人民畫畫,我用我的畫反映當代人民的奮斗、喜悅的精神狀態,用畫鼓勵人民,與舊社會文人墨客的畫迥然不同。一個畫家的人生觀,對他的藝術生命將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我主張,先有人品,才有畫品。這也是我們常說的,畫如其人。”
“對藝術的追求要執著,不能見異思遷,不能朝秦暮楚。對你崇拜的、喜歡的畫家,不能太偏愛。太偏愛了,你就跳不出來了。有的老畫家畫技是很高明的,但他太偏愛他的老師了,所以沒有自己的個性。這一條,千萬要記住。你喜愛我的畫,但不能偏愛我的畫法。我的畫也是從前人那兒演化出來的。我研究過徐青藤、八大、石濤、吳昌碩和齊白石。我發現,他們的作品只要有時代作用的,就能得到歷史的承認。青藤突破了自然主義,對社會有點貶,從自然科學走向社會。八大的畫更明顯了,民族味十足。揚州八怪的畫有了新的思路。齊白石的畫既反映社會,也反映人民。畫家應用自己的畫作推動社會的進步。我的山水花鳥畫,是一種社會反映,是時代思想的反映。我畫畫,既繼承前人的傳統,又注意借鑒西畫的長處,同時還吸收民間藝術的趣味,根據時代的要求,用新的觀念,進行演變,形成自己的藝術道路。我不為人之師,我最多當個輔導員,學我,你就不要從臨摹我的畫著手。你應該先學吳昌碩、八大、齊白石,還可以參考李苦禪、朱屺瞻、王個簃,學了他們的,才會明白我的畫是怎么畫出來的。”
崔老在延安跟艾思奇學過幾年哲學。他有一個哲學的頭腦,有一雙哲人的眼睛,他論畫總是充滿哲理。
他說:“畫畫到處是矛盾。拙與巧,色與墨,俗與雅,淡與濃,疏與密,粗與細……如果能把這些矛盾處理得當,畫就成功了。這是很難的事,光講道理是不行的,必須實踐,反復對比,反復琢磨,才能摸到門道。”
他站起身,拿起畫筆,又說:“我從哲學入畫,你可以從文學入畫。”
這天,他已裁好宣紙,四尺宣四截。他先畫了玉蘭、荷塘、秋菊、梅花的水墨稿,待墨干后再著色。他一邊畫,一邊著色,一邊跟我講用筆、用墨、用水、用色,還有構成、題跋。他說,“今天我把我的春夏秋冬都畫了。畫畫要有感情。沒有感情的畫是感染不了別人的。畫上這一筆一畫,都流動著我的情感。這荷花、荷葉、蜻蜓、喜鵲,來自大自然,但又不是照搬大自然。這是我心中的荷,我心中的荷葉,我心中的蜻蜓,我心中的喜鵲。它們都寄寓著我的情和意,都熔鑄著我的審美情趣。所以,我的荷塘,是崔氏荷塘。畫畫追求的是第二自然,這才叫藝術。一幅畫,就這樣,一是構圖,二是造型,三是筆墨著色,四是題款印章。”
四張墨跡未干的寫意畫,一字兒擺放在地上。
“你挑一幅留念吧!”崔老說。天已漸漸暗下來,屋里亮起燈。
我一幅一幅品味著,覺得每一幅都別有韻味。最后,我的眼光停留在《荷塘景色》上。
“崔老,我就收藏這幅吧!”我說。
“你有眼力。這幅畫,是今天我畫得最滿意的一幅。”崔老點點頭,“你挑走了,我高興。”
崔先生的夫人李宜絢來催吃飯,“包了包子,有粥,留下來跟老師一起吃吧。崔老就愛吃粗茶淡飯。”
我不愿打擾他們,要告辭。崔老說,“再坐一會兒,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
他說:“我跟齊白石學畫,也就一年去二三次。去了就看他老人家畫畫。有時,他高興了,說幾句。我今天是把老底都給你看了。現在條件好,還有精印的畫冊可以參考。以后畫了畫,拿來給我看看。頭一課就上到這兒。”他站起身送我,幽默地說:“下課了!”
1985年,我寫完《中國男子漢》之后,便到《體育報》走馬上任,但書桌上鋪著氈墊。不管工作多忙,煩事多大,我都偷閑畫畫。
1990年,我進中央黨校進修半年,一人一間屋,我閉門為崔老寫傳,寫了十多萬字。
1993年,我寫的崔子范傳《東方的凡·高》由青島出版社出版。出書前,我去了一趟萊西,拿著厚厚的書稿,給崔老念了一遍,請他審閱訂正。審完稿,本來打算去他的老家萊陽看一看,崔老說:“你寫得很好了,我看不必去了。給你畫半天畫吧!”
崔老住妹妹家,在二樓畫室,崔老為我畫了一幅斗方荷花,又為我寫了幾張條幅。其中一張條幅內容為,“思飄云物外,詩入畫圖中”,行草,以畫入書,蒼勁有力。意猶未盡,他說,“你以后還會辦畫展,出畫集,我今天也題了吧!”于是,他題了《魯光畫集》、《魯光畫展》。我真是豐收而歸。
有了崔老的鼓勵,我對繪畫更癡迷了。早晚都握筆揮毫。得空便去畫家朋友家串門學藝。常去的地方,一個是劉勃舒的畫室和宅第,一個是范曾家,一個是人民美術出版社創作室。最后一處聚集了徐希、張廣、石虎、林鍇等一批名家,看他們作畫,聽他們講藝術。耳濡目染,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個畫人了。
時任中國作家協會領導的作家朋友張鍥見我如此迷畫,便有意為我辦一個畫展。我說,我沒有那么多的畫。起先,他建議辦五位作家的書畫展。我說:“辦十作家書畫展吧!”
1994年年底,《中國十作家書畫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展。12月3日晚,崔老打電話來,“你辦畫展也不請老師看。”我說:“是十個人合展,我的畫只展出十幅。閉幕后,我送畫去請你指教。”崔老說:“老師要去檢查學生的作業。”
12月4日一早,我驅車去接老師。
其時,崔子范的捐獻畫展正在美術館園廳展出,吳昌碩的畫在東廳和西廳展出,我們十位作家的畫在西南廳展出。
進展廳時,我跟崔老說:“如果當年你走當官的路,當了副部長、部長,六十歲或六十五歲退下來,就沒有你的事了。你當了畫家,如今八十多歲了,還走紅呢!”
崔老嘿嘿一笑,有幾分自得。
我陪他看了我們的畫展后,他說:“你的畫,畫風新,畫路也廣,不錯的,照這么畫下去就行了。”
坐在大廳長椅上休息時,崔老繼續評說我的畫:“《生命》構想好,很新穎。你的火雞畫得很有氣魄。《荷花》,以黑為白,有新意,可以再畫它八張十張,可能是一條路子……”
行內觀眾對我簡筆牛和黑底《荷花》有不同看法。說黑底透不過氣來。
崔老說:“中國畫的白描就是線。簡筆畫牛,出情趣就可以。荷花用黑底可以的,荷葉就可以透氣。我贊成你不拘一格大膽嘗試,藝術就應該創新、出新。”
送崔老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鼓勵我:“我看,你搞兩樣也就可以了。一個花鳥,一個靜物。只要自己認為好,就堅持。到下個世紀開始,你才六十三歲。我是六十七歲從崗位上退下來,才專業搞畫畫的。真正成熟的作品,也就是1983年之后才產生的。”
此后不到兩年時間,我畫出了近百幅作品,應中國畫研究院劉勃舒院長的邀請,1996年10月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崔老從山東老家寄來祝賀條幅,“勇于探索,必有成就”,并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致我的一封信《用生命作畫》,鼓勵我繼續走創新之路。
從頭一回拜見崔老,至今已有二十余載。他每年都回山東萊西,躲開京城鬧市,精心作畫。他八十七歲時,我要為他過生日,他說到九十歲再說吧!到了九十歲,我問他還回老家嗎?他說,我有個新的五年計劃,畫二百張畫,出一本畫冊。不過,五年計劃要提前兩年完成,到2008年奧運會在北京舉辦時完成。每年去給他拜年,他都有新年贈語。2005年,他說,要把水彩與水墨結合起來。外國人喜歡一些彩色。你可以從油畫中吸收些東西。2006年,他說,你的藝術與你的同時代人比怎么樣?與前輩比怎么樣?你起步晚,高峰還在后頭。2007年,他說,你的畫有自己的風格了。我們走到一塊兒是雙輸,各奔前程是雙贏。你愛我,但在藝術上要背叛我,離我遠去。
在我六十歲即將退休前夕,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下好了,可以全身心搞畫了。退之前,要把該解決的事解決一下。”當時,我還有些不明白,什么該解決一下。后來,我悟出來了。他曾告誡我,“退休之后不要在城里呆著,找個能激發你創作靈感的地方生活”。他每年去老家萊西,一住就大半年。我思來想去,還是回老家去。1998年冬一退下來,我就毅然決然回老家的小山村造山居。一年之中,我總有半年或大半年住在山里。
2003年秋,我搬遷龍潭湖新居時,子范先生大筆揮寫了“文事千古”四個大字。他說,“文學藝術是千秋萬代的事業”,激勵我繼續在艱難的道路上前行。
2007年,他九十三歲生日一過,又啟程了。他臨別贈言,“我九十三歲還畫畫,你才七十歲,時間還有。”老師的榜樣力量是無窮的。我也打起行裝,回我的江南山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