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方唐每次出門開會,主辦方都會發下來一些紀念品,比如鋼筆、公文包啦,或是高級水杯和毛毯什么的,有一次還發了一盞別致的臺燈。當然,這些東西并不是發給方唐一個人,開會的人個個有份兒。每次方唐回到家里,放下提包,從中拿出自己那份紀念品遞給他妻子楚夏時,楚夏都會用一種比知道方唐坐到了主席臺上還要快樂的表情,慢慢地欣賞,嘖嘖地贊嘆,仿佛發下來的永遠是一只大手電筒,照亮了她的全身。這么說的意思,并不指楚夏是一個多么愛物質的人,她知道,方唐作為一個沒什么后臺的機關小職員,恐怕再干十年,或是一輩子也輪不到出門開會坐到主席臺位上的,況且,他現在的領導并不是很賞識他,方唐內心經常為此悒郁。因此,楚夏愿意用這樣一種方式,表達她的快樂。她也想讓方唐快樂。
但是方唐不了解楚夏。他不了解楚夏的原因是,他自以為他太了解楚夏了。他覺得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經快要把楚夏曾經有過的少女靈性磨沒了,她看起來是那么務實,并且還將繼續務實下去,生活中任何一點小小的實惠,都會讓她忙得團團轉。日子不過如此——當然,日子過也如此。
有一次方唐從外面開會回來,走在街上突然想起家里的避孕套用沒了。他和楚夏暫時還不想生孩子,這種產品成了他們日常磨合感情的首選,于是他順路到一家藥店買了一盒。回到家里,楚夏如乖貓一樣照例湊到身前,方唐就從包里掏出那盒避孕套。楚夏問:“發的這個?”方唐說:“發的這個。”
方唐說完就去衛生間洗臉了,等到他收拾完畢,看見楚夏竟還堵在門口,手里扯開那盒避孕套,不高興地說:“主辦單位真是摳門兒,就算是發這東西做紀念品,每人至少也應該發一箱子啊,怎么會才發一盒?”
方唐當時就“撲哧”一下樂了,楚夏真是有意思啊,她的單純不是做出來的。方唐用手捏著楚夏的一只耳朵,惡作劇地戲到:“我是逗你玩兒的,嗯?不知道嗎?發一箱子,你要累死我啊?”
這一回開會,據說東道主也為發紀念品的事傷了不少腦筋,主要是贊助單位不好拉。雖說有一家企業聞風而來,表示愿意提供實物贊助,主辦方左右為難之下還是推辭了。那家企業是一個生產獎杯的玻璃廠,他們愿意提供二百座獎杯以示贊助。主辦單位想,與會的二百人,散會后每人都捧一座獎杯往回走,恐怕聯合國召開世界表彰大會也沒有如此排場吧?那在全國豈不成了一個奇聞。
事情終于解決了。當地的一家移動通訊公司向大會伸出了援助之手。現在,會議還沒有散,方唐坐在亂七八糟的聽眾席上,忍不住順手打開了那只裝有紀念品的材料袋,立刻,一枚銀灰色的卡片掉了出來。是一枚中國移動預付費卡,打手機用的。反正坐在那里也沒什么事,方唐就把那枚預付費卡安到自己的手機上去,查了一下其中的話費。總共二百元整。手機里的自動語音在提示他。看看時間不早了,會場上人們懨懨欲睡的表情,無疑只有大會主持人宣布中午宴會開始才能充當一針強心劑,使人們目光重新變得凝聚而有力。于是,方唐隨手給楚夏發了一條手機短信:“你在單位嗎?還沒有吃飯是吧?”
過了一會兒,方唐從手機上接到了楚夏回復的短信:“你是誰?”
方唐愣了一下。繼而他回悟到了,自己是用新發的手機卡發出的信息,那對于妻子楚夏來說,無疑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想要惡作劇的念頭忽然在方唐腦海里閃了一下,他想了一想,發過去的是:“你猜一猜我是誰。”
“我憑什么要猜?”楚夏很快將短信回了過來。
“考驗一下你的情商有多高。”方唐寫到。
“我猜不出來。”楚夏回。
“那……”方唐在機屏上一下一下撳動這幾個字,“就算了。”
對方好長時間再也沒有回音。
方唐抬頭看了一下主席臺并掃視了一眼會場,他能聞到離會議結束還需要吸一支煙的工夫,于是他就快速地又在手機上發出一行字:“怎么?不說話了?”
對方的回答倒也簡單明了:“你不是說算了嗎?”
方唐暗自笑了一下,說:“對不起。你不會生氣吧?”
對方說:“我不知道你是誰。”
“是你的一個朋友,而已。”方唐說。后面的兩個字,是他后加上的。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加上那兩個字。
“我的朋友可沒有不愿報出姓名的呀!”方唐從語氣中推測,對方很想弄清給她發短信的人是誰。
“確實是你的朋友。可是,由于某種原因,他不便報出自己的姓名。”方唐心虛地回道。
“為什么?”
“因為,喜歡你的人很多,可是被你喜歡的人或許很少。我就是這當中的一個人。”
過了一會兒,楚夏回道:“莫名其妙。我要吃飯了。”
會場內響起一片騷動。會議馬上要結束了。方唐急忙回了一條:“我也要去吃飯了。”
會議是第二天下午結束的。從省城返回鄰市的班車很方便,走高速公路只不過需要一個小時。方唐回到家里時,楚夏已經做好了滿滿一桌子菜在等他了。方唐擁抱了楚夏一陣子。快要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楚夏問:“沒有發紀念品啊?”
如果楚夏是這樣問:你發了什么紀念品?那么方唐很可能如實地說:“發了一枚手機預付費卡。”天知道楚夏是怎么想的,也許,她看到方唐只不過是兩手空空歸來吧。見方唐在愣神,她就一字不差地重復了一遍:“沒有發紀念品啊?”
“沒有,沒有發紀念品。”方唐說。
楚夏并沒有介意。她看了方唐一眼:“快吃吧,不要讓菜涼了。”
兩個人吃起來。楚夏談工作的事,談她的一個遠方姑姑的事,又談了她最近使用的化妝品的事。去廚房添菜的時候,楚夏用一種不經意的口氣說:“哎,昨天,很奇怪的,有人給我手機上發來一些短信。”
方唐看不到楚夏的表情,也就是說,隔著門那邊的拐角,楚夏也看不到方唐的表情。方唐吃了一口菜,說:“誰啊?”
“不知道是誰。”
“說些什么?”
“沒說什么。”楚夏說,“他問我吃飯了沒有,還說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你知道他是誰嗎?”方唐沖坐下來的楚夏問道。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他是誰。”楚夏說。
“那么,他知道你是誰嗎?”方唐無比認真地說,“我的意思是說,他是否在短信里稱呼過你的名字。”
楚夏想了一想:“沒有。”
“那很可能是發錯了。”方唐說。
“是啊,我想也是。”
“還有一種可能,”方唐說,“現在有不少騙子公司,故意在短信里跟你搭訕,只要你一回復,手機里的話費余額就全沒了。”
“哦。”楚夏恍然如悟。
“記住,下次有這樣的事情,你不搭理他就是。”
“好。”楚夏說。
1月17日星期三
今天無意中開始翻看丹麥著名神學家克爾凱郭爾的長篇小說《勾引家日記》。很容易地看進去了。一個帶點兒艷情的故事出自一位神學家之手,讓人感覺要么愛情本身帶有飄渺的神幻色彩,要么莊嚴的神學本身即是一種摻雜世俗觀念的愛情。很有意思。
克爾凱郭爾說:“你必須做點什么!既然你有限的能力無法使事物變得更為容易,你必須以相同的人道主義熱忱,努力著使事物弄得困難一些……我把在每一處地方制造困難看作自己的任務。”
上午,用那枚新發下來的手機卡給楚夏發了一條短信。我問她:“現在忙嗎?”
她沒有回信。
我繼續發的一條是:“怎么不說話?”
她仍沒有回信。
這是上午十點零四分。一般工作時間她的手機不會關機。我不折不扣地發過去第三條信息:“生活允許我們加給它的承諾到底有多大?楚夏,我愛你,如果你不回話,那我愿意將這看成是你在默許。”
短信鈴聲。楚夏終于回話了。我打開,是“你到底是誰?”這幾個字。
我內心一陣得意。是的,只有在短信中明確稱呼出她的名字,她才會相信對方不是發錯了,更不是騙子公司打她的什么主意。我回道:“一個現在與你保持聯系的人。也許,他也曾經與你有過聯系,如果你承認的話。”
我使用的是模糊邏輯的手法。“一個現在與你保持聯系的人”,可以暗指或許一直存在這么一個人,也可以專指我現在給她發短信這種行為;“他也曾經與你有過聯系”前面加上“也許”,不僅使口氣變得曖昧和傷感,也增加了想像和回旋的余地,至于后面補充一句“如果你承認的話”,更是將一個子虛烏有的命題交給她自己揣摩。一般來說,她本能上肯定不會承認的,但接下來,她會理性一點分析和反思,她的否認會不會存在主觀色彩。再接下來,她會猶豫的,不管承認與不承認,這都將是一個命題。
楚夏好久沒有回話。
我想她大概又不想理我了。事情還是迂回一點兒好。楚夏所在的公司有幾百人,她的工作雖說在辦公室,但也按部就班,沉悶呆板。那樣何不放松一點兒,先聊聊天呢?
接下來的短信就輕松多了——
“昨晚忘記看天氣預報,今晨突然降溫,怕是要感冒呢。你辦公室不冷吧?”我問。
“還行。暖氣之外還有空調。”她說。
“這座城市已經好久沒下一場雪了,什么時候才會讓人眼前為之一亮呢?”
“大概快了吧?西伯利亞寒流已經進入,你不是感受到了嗎?一般來講,冷暖空氣對流,地面溫度低于零度左右,那么不出兩天就會下雪的。”
“真的?”
“嗯。”
“你還真有兩下子。”我說。我真不知道楚夏的語言表述會這么清楚,“看不出。”
“呵呵。”
“你是一個很理性的人。”我說。
“怎么講?”
“我看出來的。”
“你看過我?”
“當然。”我說得當然是實話,“我怎么會沒看過你?”
“在哪里?”
我決定避實就虛,繞開話題:“其實,你一直都是那么年輕、單純、美麗。”
“只是在你眼里吧?”她說,“甚至連這都讓人懷疑。”
“不,在上帝眼里。”我這么說,當然不是受那個神學家口吻的訓導,而全是因為我和楚夏的所為,只有上帝看得清楚。
“我要工作了。”楚夏說。
真是鬼使神差。克爾凱郭爾說得沒錯,要盡力把事情搞得復雜一些。其實,人生不也是這樣嗎?否則還有個什么意思?
1月18日星期四
“如果我請你一起去喝咖啡,你會介意嗎?”早晨一上班,我給楚夏發了這樣一條短信。
“會介意。”楚夏很快回道。
想想也真可笑。我和楚夏早起在家中客廳是剛剛喝好咖啡的。如果提議別的什么,想來她是不會這么快的回絕吧——我是說,如果仍舊回絕的話。
“那我們去喝茶吧。”我一發完就后悔了,真是蠢得可以。不過我馬上故作糊涂又跟了一條:“不知道你吃過早飯沒有。”
“你就是想和我說說話是吧?”楚夏問。
“沒錯。”我應道。
“其實,我也想和你說說話。”楚夏的短信這樣寫。
“真的嗎?”我問。
“只不過,”楚夏回,“發短信的方式太啰嗦了,而且慢,不如我把電話打給你直接聊吧!”
我正在看短信的當口,手機已經響了,屏幕上顯示楚夏是用她辦公室的座機打過來的。這樣子怎么可以?我趕緊按了一下“拒聽”鍵。
“怎么回事?”楚夏發過一行字。
“沒什么。”我回道,“一個莫名的人向你表白一些莫名的感受,僅此而已。你不必知道我是誰,起碼暫時不必。”
“那又為了什么?”楚夏問,“你已經在打擾我了。”
“因為我很痛苦。”我是這樣寫的。
一天當中,方唐嵌著那枚預付費卡的手機上又連續接到幾個不同號碼的電話,一律陌生。不用說,方唐一個都沒有接。方唐想,自己的這枚手機卡只是同楚夏保持單線聯系,別人是不知道這個號碼的。如此,不是別人打錯了,就是楚夏在不斷更換電話給他打來試探。只要一接通他的聲音,楚夏就會聽出他的。
這倒給方唐提了個醒。如果楚夏真的有事找他,把電話打到他原有的卡號那里怎么辦?不用說,自動語音提示一定是“此用戶已關機”。既然方唐覺得不論出于何種目的,生命的直覺也好,思維的非理性也好,開玩笑也好,病態般的所謂調劑婚姻生活也好——一句話,他要是覺得這一切還遠沒有結束——那么,他是很擔心時間長了,楚夏會有所察覺的。
于是,下午下班的時候,方唐就去樓下的一家通訊器材店里,新買了一部他認為適合于他從事這種游戲所體現的價值的手機。也就是說,并不太貴。他現在是,兩部手機,分別的卡號。
那一刻,他覺得世界有點異樣。
1月19日星期五
“其實你說得沒錯,一上午我都感覺很快樂。”今天上午我本來忙得苦不堪言,為局長起草材料,直到下午,我才有空給楚夏發了一條短信。
“你說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手機快要沒電的緣故,我的手機上很不情愿地顯示出幾個字,仿佛我猜得到的楚夏不情愿的時候的表情。
“我是說,你說得對,今天果然下雪了,雖然不很大。”我回復。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楚夏從來不說這幾個字。她經常說的是“那怎么啦?”
看來每個人在特別的情態下對話都是蠻有意思的,尤其是像眼下這種間接的方式。當然也包括我。
“下雪會讓我想起許多往事。”我說。
“哦。”
“你難道沒有同感嗎?”
“抱歉,還沒有。”
“你V9KAtDfIl7wAUG2XLtPQow==也很少回憶過嗎?”
“回憶什么?”楚夏問。
“念書的時候,一遇下雪天氣每個同學都要帶鐵鍬什么的到操場去除雪。”
“你是說大學?”
楚夏沒有念過大學。她怎么會這么問?我立刻明白她這是使用統計學的排除法,猜測我到底是不是她所認識的那些人。
“我沒有讀過大學。”我承認這純是瞎扯。我接著說:“我是說高中。”
“哦,我對高中可沒什么好印象。”她說。
“為什么?”
“我的高中是失敗的,因為我復了兩年課,最終也沒有考上大學。”
我說過,這是確實的。不過,楚夏在我們結婚的第三年,靠自學拿到了大學本科學歷。否則她也不會進到她現在的公司里面工作。
“我聽說過幾天我們要舉辦同學會了。”
“誰?”
“我們。”
“我們?”
“我們。”
“哦,是你們。不過這種事情在我看來很不可思議,所以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類似活動。祝你聚會愉快!”楚夏說。我簡單回想了一下,她說得沒錯,結婚這么多年她確實沒參加過什么同學會。
“是啊。”我有點訕訕然。“那么你喜歡什么樣的聚會?”
楚夏沒有回應。
過了一會兒,我的原來的那部老手機響了,是楚夏打來的。這沒什么,接就是了。
“今天晚上怎么吃?”楚夏問。
“呃?”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今天是周末了,我們在家里吃還是外面吃?”
“外面,外面吧。”我說。按照慣例,我們每到周末一般都去街上吃的。
放下電話,我抓緊時間把下星期一需要安排的會議日程梳理一下,交給打字員,然后又回到自己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