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軍突起的美國西語裔作家

　　美國西語裔常常也稱美國拉丁裔，指的是文化淵源乃是西班牙或講西班牙語的拉丁美洲國家的美國藉公民和居民，但大多為西班牙人與美洲印第安人的混血后代。作為一個族群，美國西語裔包括按國別劃分的眾多族裔，墨西哥裔、波多黎各裔、古巴裔、多米尼加裔是其中的4個主要成員。2004年，美國西語裔人口總數超過黑人，躍居第一大少數民族，估計到2050年，西語裔將占美國總人口的四分之一。這使得曾以“文明沖突論”揚名世界的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拋出“拉美移民威脅論”，聲稱在不久的將來，美國可能分裂為一個擁有迥然不同的兩種主導性語言（英語與西班牙語）和兩種主流文化（盎格魯-撒克遜新教文化與拉美西班牙語文化）的國家。不管亨廷頓是否危言聳聽，西語裔族群的發展壯大卻是不爭的事實，這不僅體現在人數上，他們對美國社會和文化所產生的影響也越來越大，表現之一便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來西語裔作家在美國文壇的異軍突起。
　　率先嶄露頭角的是墨西哥裔女作家桑德拉·西斯內羅斯（1954-）。她的成功始于198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芒果街上的小屋》。這部具有自傳色彩的女性成長小說講述一個貧窮的墨西哥裔女孩決心擺脫西語裔婦女的傳統命運，沖破性別、種族和階級的藩籬，成為作家的故事，語言極富詩意，感情真摯，人物心理刻畫入微。這部作品榮獲1985年的美國圖書獎，80年代后期開始成為美國大學和中學的必讀書，迄今銷量已超過200萬冊，是第一部深受學術界好評且創造了商業神話的西語裔小說。其后西斯內羅斯屢有佳作問世，文名和影響力與日俱增。短篇小說集《喊女溪》（1991）以美墨兩國的邊界地區為背景，刻畫了許多階級出身、教育背景各不相同的墨西哥裔人物，傳達出種族政治與女性主義兼顧的政治訴求。這部作品延續了《芒果街上的小屋》的風格和成功，不僅贏得國際筆會中西部年度最佳小說獎等多個獎項，還被《紐約時報書評》等評為當年最值得注意的圖書之一。200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條紋大披巾》講述一個墨西哥裔女孩的尋根之旅和成長歷程，是一部包羅萬象的史詩巨制，大到墨西哥歷史和美國墨西哥人移民史，小到家族歷史和個人的人生經歷，錯綜復雜，引人入勝，有評論稱其是“我們這個時代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這部作品除了被美國多種主流報刊選為當年最值得注意的圖書之一，還跨出國門，角逐英國、愛爾蘭等國的文學大獎，最終獲得2005年的意大利那玻里獎。如今西斯內羅斯已經成為美國西語裔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成功為當代西語裔作家樹立了典范，帶來了福音和希望。
　　以西斯內羅斯的成功為契機，越來越多的西語裔女作家成為主流出版社的簽約作家，掀起了“西語裔女作家運動”。多米尼加裔朱莉婭·阿爾瓦雷斯（1950-）和古巴裔克里斯蒂娜·加西亞（1958-）是這場運動的中堅力量。阿爾瓦雷斯關注暴政、人權、種族、階級、性別、性向等議題，作品或描寫多米尼加移民及其后代在美國的生活遭遇，或挖掘多米尼加島國的前塵往事，主人公大多是女性，具有鮮明的女性文學和后殖民文學特征。她已出版18部作品，包括5部長篇小說，其中《加西亞家的姑娘們如何失去口音》（1991）榮獲奧克蘭國際筆會約瑟芬·邁爾斯獎，并被《紐約時報書評》等選為“值得注意的書”，《蝴蝶時代》（1994）入闈美國最負盛名的三大主流文學獎項中的全國書評家協會獎（另兩項為普利策獎和全國圖書獎）的終審名單。加西亞擅長家世小說，往往以古巴和美國為背景，講述一個古巴裔家族中幾代人的遭遇，探討世代交替的影響、兄弟姐妹之間的差異、遷移和放逐、政治腐敗、人格變異、兩性情感等主題，文筆幽默，敘述技巧多樣化，富有獨創性。她已出版4部長篇小說，其中《古巴一夢》（1992）入選全國圖書獎終審名單，《阿圭羅姐妹》（1997）獲得珍妮特·海迪格·卡夫卡獎。評論家一般認為，《芒果街上的小屋》、《加西亞家的姑娘們如何失去口音》和《古巴一夢》的出版標志著西語裔女作家運動的正式啟動。這場運動中可圈可點的作家還有不少，比如墨西哥裔安娜·卡斯蒂略（1953-）和丹尼絲·查韋斯（1948-）。早在1990年，主流雜志《名利場》便把她們與西斯內羅斯、阿爾瓦雷斯并稱為“創造了一種小說新類型”的西語裔“四姐妹”。同年的全國圖書獎終審名單中，西班牙出生、智利長大的埃利娜·卡斯特多（1937-）的長篇小說《天堂》赫然在目。
　　西語裔女作家運動令當代美國文壇風生水起，西語裔男作家聲勢稍遜，但也屢屢摘獲主流的文學大獎，取得了令人驚嘆的成就。1989年，古巴裔奧斯卡·黑杰羅斯（1951-）出版長篇小說《曼波之王的情歌》，講述20世紀50年代早期，同為曼波音樂家的古巴兩兄弟移居美國紐約，在異國他鄉繼續追求他們的音樂夢想和美好愛情的經歷，流暢的英文時常夾雜西班牙文，敘述技巧復雜多變，對古巴音樂文化的描繪駕輕就熟，對當時紐約社會現狀的再現入木三分，是一部難得的杰作。這部作品同時獲得美國全國書評家協會獎、全國圖書獎和普利策獎的提名，最終摘得1990年的普利策獎，實現西語裔作家在美國三大主流文學獎項中零的突破，并于1992年被改編成電影，2005年被改編成歌劇，在《芒果街上的小屋》之后，將美國主流出版社的目光引向了更多的西語裔作家。黑杰羅斯于1995年與知名的哈珀-柯林斯出版社簽約，另著有5部長篇小說，大都反映古巴裔移民在美國的生活，風頭雖不及《曼波之王的情歌》，但也部部精彩，頗受好評。1996年，多米尼加裔朱諾·迪亞斯（1968-）以處女作、短篇小說集《沉溺》受到評論界的熱烈關注，2007年推出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奧斯卡·瓦歐奇妙的短暫人生》更為風光，一舉拿下全國書評家協會獎和普利策獎。迪亞斯的作品多以紐約和新澤西為背景，探討多米尼加裔的文化身份和歸屬感等主題。《奧斯卡·瓦歐奇妙的短暫人生》看似講述了一個多米尼加裔男孩的成長故事，實則通過其家族歷史間接反映多米尼加共和國的現代史，深入審視獨裁政治之危害和威權之本質，書中夾雜大量西語俚語和歷史注解，風格非常獨特。《紐約客》曾把迪亞斯列入20世紀最值得期待的20位作家，僅憑兩部作品便得到如此高的評價，迪亞斯前途不可限量。
　　以上提到的僅是一些領軍人物，還有不勝枚舉的西語裔作家在族群內部同樣很受肯定，但由于運氣等原因，在主流社會的聲名稍遜。事實上，西語裔文學是一個大集體，下屬的墨西哥裔、波多黎各裔、古巴裔、多米尼加裔等作家群都是人才濟濟，各個作家因生活經歷和知識情感的差異，創作主題、審美導向和政治訴求往往存在差異，但他們的作品又體現出共同的地域特點和故國文化背景：墨裔文學往往以聚居的美國西南部和加州為背景，波裔和多裔多在紐約，古巴裔多在佛羅里達；墨裔文學歌頌農耕文明，強調人與土地休戚與共的聯系；另三個族裔則因故國是島嶼，對水和海洋情有獨鐘；古巴裔文學著重表現政治流亡生活的困苦和失意，另三個族裔的創作主題更為豐富和多樣化。共同的西語文化背景和歷史境遇決定上述各族裔文學在彰顯個性同時，也表現出共同的特點：一，致力于展現本族裔的獨特經歷，弘揚本族裔的獨特文化，探討西語文化傳統與美國主流文化的差異與沖突，在反映美國社會現狀的同時，批判主流文化中固有的種族和階級歧視；二，作品主人公的命運往往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地緣政治的風云變幻糾纏不清，以此解析拉美人民的歷史命運及美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具有較強的政治性；三，作家大多能用雙語創作，即便以英語為創作語言的作家，也往往在作品中摻雜一些西班牙語，語言混合的特征很明顯；四，西語裔文學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拉美文學的影響，家世小說體裁和魔幻現實主義筆法屢見不鮮，但西語裔作家往往能結合美國的生活實際，進行創造性的挪用。在創作主題和技巧上，西語裔文學與基于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的美國主流文學也有相通之處，比如成長經歷、家庭關系、美國夢等都是兩者的文學母題，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技巧也是兩者共用的創作手法。
　　
　　當代西語裔作家能夠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是順理成章、自然發展的結果，畢竟他們的身后矗立著歷史悠久的西語裔文學傳統：其西語分支起源于西班牙人在今日美國的領土上定居的16世紀初，英語分支則生發于19世紀中期美墨戰爭之后，它們為當代西語裔作家提供了豐饒肥沃的創作土壤。其次，20世紀60年代黑人民權運動中，西語裔族群爆發了以墨西哥裔為主的奇卡諾運動和以波多黎各裔為主的新波多黎各人運動，旨在以文化領域的民族主義思潮推動政治、經濟和教育等方面爭取平等權利的斗爭，“復興”的西語裔文學招致主流社會短暫但史無前例的關注，墨西哥裔作家魯道福·安納亞（1937-）的長篇小說《保佑我，烏爾蒂瑪》（1972）受到主流讀者的歡迎，從而起到了向主流社會推廣西語裔文學、鼓舞后輩作家的作用。再者，西語裔族群大力提倡發展本族群的文學和文化，安納亞和西斯內羅斯等知名作家都發起成立了基金會和工作坊，給本族群作家提供必要的保障和幫助，促進了創作人才的發掘和成功。另ac6c5b914e076c28141cc42d7a6876d2外，80年代末以來涌現的西語裔作家大多接受過美國大學的正規教育，能把西語文化傳統和美國主流文化融會貫通，其作品大多用英語撰寫，在保持族裔特色的同時，往往能訴諸人類普遍的、共通的情感體驗，打動主流社會的讀者和評論家。當然，外因同樣不容忽視。一，作為五六十年代民權運動的產物，多元文化主義經歷了七八十年代的試驗和磨合，在90年代已經深入人們的思想意識、日常生活和學校的課程設置，整個美國社會對少數族裔文學的發展采取容忍乃至鼓勵的態度，讀者對少數族裔文學的興趣與日俱增；二，自1965年美國頒布《移民和國籍法》之后，拉美移民急劇增加，加上西語裔育齡婦女的高生育率，西語裔人口不斷攀升，到90年代已經形成一個可觀的讀者群。有了這兩個因素，市場有了保證，美國主流出版社也樂意出版西語裔文學作品，一旦暢銷，便會產生良性循環，既能激發西語裔作家的創造力，又會使越來越多的西語裔優秀作家和作品為主流社會的學術界和讀者所認識和認可。天時地利人和，使得當代西語裔作家成為美國文壇的生力軍。
　　繼美國黑人文學和印第安文學之后，西語裔文學和亞裔文學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幾乎同步迎來了真正繁榮的局面。西語裔族群終于在美國文壇發出了強有力的聲音。這是西語裔族群日益壯大、經濟和社會地位日益提高、西語裔文化日益興盛的表現，也標志著歷史悠久的西語裔文學正在獲得姍姍來遲的應有承認。隨著四大少數族裔文學的興盛，美國文學中白人一統天下的局面已經成為歷史，多元共榮的時代已經到來。文學反映社會現實，又反作用于社會現實，美國文學的日益多元化必將推動美國社會“主流”與“邊緣”分野的最終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