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貝婁是一位猶太作家,卻并不喜歡被貼上“猶太作家”的標簽。作家專門作出過聲明:“我從未意識到自己在文學創作時是猶太人,只知道自己是索爾·貝婁,我也從未努力要使自己猶太化。”貝婁之所以對“猶太作家”很反感,是因為他不愿意僅被看作是民族作家。在貝婁看來,他所探討的是人類的普遍真理,而不僅僅是猶太人的真理。
1970年,貝婁在接受采訪時曾闡述自己對身份的理解:“出身為猶太人也好、印度人也好,這只是你生活中的一個事實。我就是這樣看待我的猶太性的。這就是它偉大力量的源泉……這股力量的來源是,在我生命最敏感、最可塑的一段時間里,我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猶太人,僅此而已。”對貝婁來說,“最敏感、最可塑的一段時間”是指童年和少年時期。在這期間,貝婁過著完全意義上的猶太生活。根據猶太移民教育的資料,大體可以觀照貝婁的受教育情況:在傳統的猶太移民家庭,孩子們三歲開始學希伯萊語,五歲接受正規教育,七歲之前必須讀完《舊約》中的五卷書,七歲后到十三歲,則要熟讀猶太法典。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下,貝婁四歲能用兩種語言背誦《創世紀》,后來他還翻譯過《摩西五經》。移民到芝加哥以后,貝婁接受的仍然是猶太式教育。母親麗莎很疼愛這個小兒子,希望他以后能當拉比,或者是小提琴手,所以對貝婁的教育很重視。十三歲這年,貝婁在教堂舉行猶太成人儀式,從此進入成年時期。在此之前,貝婁已積累了猶太經驗,繼承了猶太民族文化的精髓。
寫作之初,貝婁的民族意識并不強烈,他并未刻意要反映猶太人的命運。但在參觀奧斯威辛集中營之后,猶太同胞遭受的迫害讓他震驚,貝婁開始反思民族的歷史。在《赫索格》和《賽姆勒先生的行星》等小說中,貝婁不停地觀照猶太命運,表達自己對民族乃至對人類命運的焦慮。在應邀訪問耶路撒冷之后,貝婁寫下札記《耶路撒冷去來》。貝婁呼吁國際社會理解、同情猶太人,同時他也主張猶太人要自立自強,憑著雙手建立自己的家園。
貝婁創作始終關注人的生存境遇,努力揭示當代人的生存困境,但是并沒有表現出悲觀的情緒。盡管貝婁的主人公一度陷于困頓與苦惱,但始終沒有墮入絕望悲觀的深淵。貝婁筆下的主人公在外族壓迫和歧視中,仍然沒有放棄價值標準。關于理性王國對于主人公生存的意義,諾貝爾獎的頒獎詞曾特別提出,“意識到價值標準的存在,人們就能獲得自由,從而肩負起做人的責任,產生出行動的愿望,樹立起對未來的信念。”對此,羅伯特R·達登也指出,“貝婁總是肯定人的潛在力量。在其全部小說中,他總是表明其主人公對他們的生存背景、困境和沖突所負起的責任。可以看出,他們能夠改變這些狀況,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和能力。”
更為難得的是,貝婁的作品中滲透了諸多的猶太元素。從母題上看,貝婁小說的“流浪”、“懸掛”和“受害”等母題,不僅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也直接反映了猶太族裔的歷史境遇。“流浪”反映了猶太人無家可歸的生存狀況,“懸掛”反映了猶太人在歐洲的“隔都”經歷,“受害”則是世世代代猶太人的命運。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相比,貝婁對存在的思索也顯得更為深沉。從原型上看,貝婁作品也帶有鮮明的民族文化特征。貝婁的《尋找格林先生》與《雨王漢德森》等小說主題模糊不清,抽象得讓人難以捉摸。但是若從原型視角進行分析,就可以找出其中蘊含的深刻含義。《尋找格林先生》中的格里布在寒風中尋找,將福利支票送到貧民窟里。格里布對窮苦百姓的滿腔愛心,對格林先生這一希望的尋找,反映了猶太教愛與希望的主題。不僅如此,格里布不畏艱難,通過自己的受難去普救眾生,體現了一種異常寶貴的品質。格里布形象反映了猶太教彌賽亞的光輝。或者說,彌賽亞就是格里布的原型。在《雨王漢德森》中,作品的結構模式、人物形象乃至青蛙等意象都能在傳統文化中找到原型。漢德森的尋找與古代騎士尋找圣杯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原型結構、原型人物和意象給作品帶來寬廣的闡釋空間。盡管貝婁反對在作品中尋找象征意義,但是通過小說的原型,卻可以客觀地揭示出作品的象征性蘊含。從倫理上看,《赫索格》對待性問題所采取的立場,也足以說明猶太倫理對作品人物的制約作用。赫索格對性持有實用主義的思想,試圖借助性來解決人生苦惱。他在多名女性之間周旋,甚至與妓女也有來往。但赫索格的性錯亂行為并未讓其獲得精神解脫,相反,卻讓其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從敘事層面看,貝婁的敘事帶有文化敘事特色。這種敘事大體在兩個層面展開,在敘述話語中融入宗教和哲學元素,使得其作品既有猶太文化氛圍,又富有當代文化精神。比如對小說《尋找格林先生》,如果從文化敘事視角分析,可以發現這篇作品不僅具有宗教隱喻的涵義,還具有哲學意義上的象征性內涵。
當然,貝婁畢竟是生活在美國的當代作家,與馬拉默德和辛格等猶太作家相比,貝婁作品的民族特征是潛在的,猶太屬性比較淡化。正如學者所言:“生活在‘新家園’的猶太人一方面自然而然地維護和珍惜蘊藏于內心深處的‘猶太情結’,另一方面又或多或少地淡化了傳統的猶太屬性,在他們身上,猶太特性變得空前復雜甚至不確定,這對猶太特質和猶太身份的界定也提出了許多新的挑戰。”也就是說,貝婁創作的猶太意識日趨淡薄,作家表現更多的還是美國生活。貝婁的創作已經日益美國化,美國屬性是其作品的另一大特征。正如某些學者所言,如果把貝婁小說比作一枚硬幣的話,那猶太性和美國性是硬幣的兩個面。難能可貴的是,貝婁在運用猶太文化經驗的時候,總是自覺地將它們升華,從而使之帶有更有普遍的世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