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8年,當西方人沉浸在冷戰之中并對“自由世界”的價值觀津津樂道之時,前蘇聯的流亡作家索爾仁尼琴對著哈佛大學的畢業生們說:自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本主義已經走投無路,在西方輝煌的物質成就背后隱藏著深刻的精神危機,在欲望支配之下的現代人遺忘了本真的存在,逐步走向生命的沉淪。這個演講在美國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驚動了總統卡特。人們驚異,一個飽受前蘇聯極權政治迫害的作家,不但不熱情禮贊西方的自由民主,反而對西方現代性的精神傳統激烈抨擊。難道這個人生性喜歡說別人不愛聽的話嗎?
答案是否定的。正如康德所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而索爾仁尼琴恰被譽為“俄羅斯的良心”。在他傳奇式的一生中,兩次入獄、半生漂泊,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而無法領獎,兩次患癌卻在八十歲之后仍保持著創作的熱情。
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生于1918年,大學畢業后應征入伍,奔赴二戰前線,被提拔為上尉。1945年,正在東普魯士前線作戰的他突然被捕,罪名是他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批評了前蘇聯領袖斯大林,因此被送往西伯利亞勞改營,在嚴寒和勞苦中度過了8年鐵窗生活,其后被送到哈薩克斯坦的偏遠山村流放了3年。正是在勞改營里,他開始了文學創作,開始以另一種眼光審視周圍的世界并反思人生問題。1962年,索爾仁尼琴出版了以斯大林時期勞改營為背景的小說《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這為他贏得了巨大聲譽,并引起西方世界的反響。隨著赫魯曉夫的下臺,他的這部著作公開受到批判,然而他依舊繼續著文學創作,把他的作品秘密送到國外出版,1968年的《癌癥樓》和《第一圈》繼續著他對前蘇聯當局的挑戰。隨后,他被開除出蘇聯作協,而就在第二年,即1970年12月10日,索爾仁尼琴“因為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具有的道義力量”,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是《癌癥樓》,但是他擔心被剝奪國籍而宣布“出于個人原因放棄諾貝爾獎”。但是,當局仍然不能容忍這個“無法無天”的作家,1973年同樣揭露蘇聯勞改營真相的《古拉格群島》在巴黎出版,徹底激怒了當局。1974年2月,索爾仁尼琴在莫斯科的家中被警察帶走,罪名是“叛國罪”,他被關進監獄,換上囚服。第二天下午,他又被命令穿回自己的衣服,隨后他被送到機場,當飛機在德國波恩著陸時,索爾仁尼琴才知道他被驅逐出境,開始了他長達20年的流亡生活。遠離祖國并不是他自愿的選擇,即使是定居美國,他也拒絕學習英語,在1994年離開美國登機前,他穿著那套為世人所熟悉的粗布獵衣,在機場對記者興奮地說:“過去20年在西方流亡期間,我是一個沒有祖國的人。但我沒有加入任何國家的國籍,我至今還持著蘇聯護照。”在20年的流亡生涯中,索爾仁尼琴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隱居寫作,寫的都是與前蘇聯有關的話題,同時他與西方世界一直保持著距離,盡管他在1974年補領了諾貝爾獎。回國后,他仍像過去一樣“渾身是刺”,對于邀請他回國的葉利欽,他毫無好感,曾經拒絕了其為他頒發安德烈·佩爾沃茲瓦內勛章;而對于克格勃出身的普京,卻公開贊賞其為俄羅斯的復興作出的努力。盡管學界關于索爾仁尼琴的人格與作品的評價有很大爭議,但正如他在自傳中將自己稱為一頭不斷頂橡樹的“牛犢”,只要還活著,要么直到牛犢頂到橡樹上折斷了脖頸時為止,要么是橡樹被頂得吱吱響,倒在了地上為止。
在勞改營生活的歲月里,索爾仁尼琴患了淋巴癌和胃癌,但是又奇跡般地治愈了,這種生死之際的經歷使他具有強烈的宗教性情懷。在1978年的哈佛演講中,他指出西方人自文藝復興之后把太多的精力置于政治和社會變革,而以往人們借之以控制內心恣肆的激情和欲望的“至高無上的完美存在”(Supreme Complete Entity)觀念逐漸被遺忘,喪失了最為寶貴的“靈性的生活”(spiritual life)。隨著西方近代以來商業貿易的發達,自由主義和功利主義思潮興起,追求利益最大化成為個人和社會的目標,索爾仁尼琴將這種追名逐利的世風歸咎于現代性的“人本主義”(Humanism),指出其過于注重人的肉身享受而漠視精神追求。他認為,“既然人的軀體注定要死亡,那么人活在地球上的使命就明顯地具有了更多的精神性意義。這種意義不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無節制的享樂,也不可能是去設法追求物質財富并愉快的享受它們。其必定表現為完成某種永久和重要的使命,唯其如此,一個人的生命才能成為某種精神價值增長的歷程,才能在死去時具有比出生時更多的價值。”他預言必將出現一個新的時代取代現代性,這個時代是“靈”與“肉”的平衡和統一,“如果這個世界不是走向終結,那么它將迎來一個歷史性的轉折,其將與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的轉折相匹敵。這個轉折的到來呼喚著人的精神性的高漲,我們一定要有一種更為寬廣的眼界,追求一種生命的全新高度,在那里我們的肉體本性不會像中世紀那樣被視為邪惡,更重要的是,我們的靈性存在不會像現代社會中那樣受踐踏。”
索爾仁尼琴針對現代西方社會的媒體資本主義進行了富有深度的批判。在信息社會,文化公共領域如出版、報刊、廣播、影視等傳媒手段的作用日益明顯,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權力競賽和話語爭奪的主要戰場。在索爾仁尼琴看來,西方的新聞傳媒業為了利潤已經喪失了公德,不惜歪曲事實,訴諸臆測和傳聞來冒充真實的新聞,誤導讀者和聽眾。他們一方面冒充了民意,處處以人民的名義發表言論,另一方面也誤導著大眾的意見和趣味,制造著“民意”。在媒體中,恐怖分子被英雄化了,實際充當了恐怖主義的幫兇,引導著青少年的暴力傾向;知名人士的私人空間不斷受到所謂“狗仔隊”的侵擾和窺探,并且堂而皇之地標榜“每個人都有權知道任何事情”。索爾仁尼琴指出,“除了知情權以外,人們也應該擁有不知情權,后者的價值要大得多。它意味著我們高尚的靈魂不必被那些廢話、胡說和空談所充斥。對于一個過著充實生活的人來說,過度的信息是一種不必要的負擔。”所謂“不知情權”是對媒體資本主義的拒斥,其實質在于強調每個人都有按照自我的方式生活的權利,都有自己不可侵犯的私人空間,而這種獨立的凝神自醒正是“靈性生活”所必需的。索爾仁尼琴并不是要所有人都走進教堂去懺悔,而是倡導一種富于深度、指向神圣的生活方式,以挽救被西方現代性所造就的漂泊無根的靈魂。這種價值取向無疑體現了其本人的東正教文化背景,同時也代表了一個作為社會良心的知識分子對西方現代文明的憂心忡忡。
索爾仁尼琴的立場不僅讓人想起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以及整個存在主義哲學,盡管他們在學術譜系上難以找到聯系,但是對于西方現代性發展到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所暴露出的問題無疑都感同身受,對于生命本身都有相似的內在體驗和深刻反省,對于“至高無上的完美存在”都具有某種形而上學的沖動。
索爾仁尼琴以一個作家的筆觸描繪了集權國家對人性的泯滅,以一個學者的視角剖析了資本主義對靈魂的侵蝕,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批判著這個世界的種種不合理的現實。正如索爾仁尼琴因無法前往斯德哥爾摩領取諾貝爾獎而對外發表的演講中所說,“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為了這句真話,他被逮捕了、被流放了、被驅逐了;為了這句真話,他寫了、說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