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愛情與稍遜的詩篇

　　愛情神秘莫測，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降臨，帶給戀愛者渴想的幸福；愛情法力無邊，能夠創造人間奇跡，讓戀愛者千古不朽。朱麗葉對雨果的愛情就是如此。
　　朱麗葉·德魯埃（1806—1883），出生于裁縫家庭，從小就是個孤兒，后在巴黎修道院里長大，獲得了很好的教養。19歲時，她已是一位有著優美的身段和令人驚嘆美貌的姑娘了，并且成為巴黎雕塑家詹姆斯·普拉蒂埃的模特和情人，生下女兒克萊爾。1827年，在普拉蒂埃的鼓動和指點下，她投身舞臺，先是在布魯塞爾，接著在巴黎的舞臺上扮演一些小角色，獲得過一些成功，并且擁有不少情人，過著奢侈的生活：穿著講究，住著豪華的房子。不過，她依然“保留著真摯的純樸感情、布列塔尼人沉思遐想的喜好、對女兒強烈的母愛、甜美柔和的目光，‘它不時地顯露出她心靈的高尚’，和饒有魅力的詼諧的快樂”，并且從1828年開始，就渴慕成為“一位正人君子的多情的伴侶”。
　　1832年1月，著名詩人、小說家、戲劇家維克多·雨果（1802—1885）在一次藝術家的舞會上見到了朱麗葉。其時，朱麗葉美貌無比，恍若中天的太陽，使詩人不敢接近。1832年2月，朱麗葉在雨果的戲劇《呂克蕾絲·博爾日亞》中成功地扮演了內格羅妮公主這一小角色，雨果是這樣評論的：“她多么漂亮，多么嫵媚，多窈窕的身段，多優美的肩膀，多迷人的側面，多么楚楚動人，風度多么飄逸、優雅！體會意圖準確，表情恰如其分，感情深沉；她很能控制自己……”而關鍵是她美若天仙，“明亮的眼睛顧盼生輝，安詳而白凈的額頭……頸項、肩膀和手臂具有完全的古典美。她足以喚起雕塑家的靈感。那些在構思維納斯塑像的伯拉克西特列斯面前脫下紗衣的雅典女郎，她足以與她們一比高下……”而年輕時曾經立誓要做第一流的作家、第一流的丈夫、第一流的父親的雨果，此時正因妻子阿黛爾與好友圣佩甫的愛情而痛苦不已，感情方面極其需要安慰。而他又長得很英俊，并且才華橫溢，名聞遐邇，是浪漫派的領袖人物。這樣，兩人便在近距離接觸中互相愛慕，很快就在狂歡節前一天的星期六——2月16日到17日的夜里，在朱麗葉的家里通宵達旦地度過了美好難忘的一夜，拉開了他們戀愛的大幕。沒想到，這一戀愛竟持續了整整50年！更沒想到的是，朱麗葉這位此前生活比較奢侈放蕩的女性，竟會洗心革面，一如小星星在朗月面前一樣甘于默默無聞隱藏在雨果的光輝里，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地作雨果的情婦，而且在長達50年的時間里，一如既往地熱戀著雨果，照料他的生活，幫他謄抄書稿！
　　兩人正式確定戀愛關系后，雨果仍然愛著自己紅杏出墻的妻子，主要在家過正常的家庭生活。而朱麗葉則聽從了雨果的意見，慢慢放棄了演戲和原來那種奢靡的生活：“朱麗葉放棄受人供養的女演員闊綽而冒風險的生活，同意在詩人身邊默默無聞地生活，從事謙虛的抄寫工作，詩人給她的報酬是愛撫和贈詩。她要走出隱居生活，是不事張揚地陪同詩人在夏天旅行。夏季出游成了一種需要，一種習慣。1834年去布列塔尼，1835年去庇卡底和諾曼底，1836年去布列塔尼和諾曼底，1837年去比利時，1838年去香檳地區，1839—1840年去萊茵河、羅訥河兩岸和瑞士，1843年去比利牛斯山和西班牙。這些休閑的旅行，有愛情的關照，極大地豐富了維克多·雨果的想像力。”當然，雨果還負責保證朱麗葉最基本的生活費用（最初還曾幫她償還了欠下的兩萬法郎巨債）。由于雨果只能在空閑或晚上的時候，背著妻子偷偷與朱麗葉相會，使得完全放棄了社交的朱麗葉經常處于孤獨、痛苦之中：“我的親愛的，你已經走了，帶走了我的歡樂、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整個的靈魂。我孤苦伶仃地守著對你的回憶和我對你的愛，盡力從你接觸過的、使用過的以及你的目光看過的一切事物中，收回點滴幸福，這種幸福剛才曾充滿我的心扉。”但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習慣了在社交中展示自己的美麗，習慣于過奢侈生活的年僅26歲的激情如火的朱麗葉，竟然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且堅持了整整50年：每天過著精打細算的日子，自己做家務，然后閱讀雨果的作品，幫他抄稿子，給他寫信：“昨天我回到家，讀了你的詩作；吃過晚飯，算了賬，然后上床；我讀你的報紙，我睡著了，夢見了你；今早8點，我醒過來，幾乎馬上起床，做了一點家務，整理了昨天穿過的衣服……二點半鐘，我開始抄稿，抄完后便給你寫信”。她還十分注意收集、保存雨果的草稿和手稿。更為可貴的是，在1851年12月法國巴黎的大動亂大屠殺中，她在街上緊跟著雨果行走，“以便一旦需要，她就可以沖上去，用身體擋住向他射來的子彈”，雨果后來寫道：“正是虧了她那令人敬佩的忠誠，我才得以在1851年12月的日子里保全了性命……”后來，又是朱麗葉冒著生命危險，把政府下令逮捕的雨果隱藏起來，并且安全地送出國外，然后再到流放地與他相會。在雨果重病的時候，又是她日日夜夜細心的護理，讓雨果渡過了難關。因此，雨果曾無比感激地寫信給她：“你兩次救了我的生命，一次是在內戰之中，一次是在疾病之中。你忠誠的光輝一直陪伴著我的影子，你在愛情上的堅貞與忠誠在本世紀無與倫比。”雨果深情地告訴她：“假如我內心沒有愛情這個偉大的力量，我真不會有勇氣不間斷地、毫不放松地、滿懷激情地、日以繼夜地、不停頓地繼續這種工作”，“跟你在一起，我無所不能；沒有你，我甚至沒有存在的勇氣”，甚至宣稱：“1802年2月26日，我出生，獲得了生命；而1833年2月17日，我出生在你的懷里，獲得了幸福。第一個日期只標志生命，而第二個日期標志著愛情，愛更重于生命”，“對于我，你不只是女人：白天，你是我的芬芳四溢的花朵；夜晚，你是我的光芒四射的火炬”。
　　朱麗葉的愛情，是一種偉大的愛情，一種忘我的、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愛情，50年的無私奉獻，在某種程度上進一步成全了法蘭西最偉大的文豪雨果，甚至因此后來深深感動了雨果夫人阿黛爾和雨果的子女，他們去看她，并且把她當作家里人。這愛情本身不僅富于傳奇性，而且正像朱麗葉說的那樣：“我的愛情將使我不朽”，它已經成為女性愛情富于自我犧牲精神千古傳奇的不朽贊歌。這愛情不僅保全了雨果的生命，維護了他身體的健康，保存了雨果的手稿，而且激發了雨果的創作靈感，使他創作了為數不少的詩歌和小說，其中尤為突出的是數以百計的詩歌，這些詩歌組成了世界愛情詩歌史上動人的“朱麗葉組詩”。
　　由于雨果精力旺盛，再加上晚年極為關心政治，因而他在詩歌中雖然比較生動地描寫了他們戀愛的不少情況和心理感受，但是卻沒能很好地寫出朱麗葉的無私奉獻和不朽（這些往往表現在他寫給朱麗葉的情書中），因而相比于朱麗葉不朽的愛情，這一組詩顯得略微遜色。
　　在這組詩里，詩人寫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朱麗葉的美麗耀眼和自己的不敢接近：“那時你還沒見過她；記得有天晚上，/當閃爍的繁星從夜空放射著光芒，/她突然出現在你的眼前，那么鮮艷而美，/滿廳輝煌的燈火因她而頓時失去光輝。/無數璀璨的珠玉閃耀在她的云鬢中；/樂隊的琴弦隨著她每一個舞步顫動，/她那雪白的臉，烏黑的眼睛，輕盈的舞姿，/引得周圍屏息靜觀的人們如醉如癡。/她周身都是閃光的火焰，歡笑的激情。/動聽的話語時而從她的智慧中降臨，/……人人都驚嘆不已，人人都贊不絕口：/她的頭腦讓理想壓過對愛情的追求，/她微開的笑顏就像朝霞一樣鮮艷，/她的雙肩越來越富于熱情，她的雙眼/宛如火花四射的光源中心的窗戶，/讓人洞察她那烈火熊熊的心靈深處。/她不停地來回旋舞，仿佛起火的飛鳥，/無意中讓火焰在無數顆心里燃燒，/她每一個舞步都美妙絕倫，動人心弦，/使全場神魂顛倒的人們看得眼花繚亂！//你呀，你久久凝視著她，卻不敢接近，/因為滿桶的火藥怕的是一顆火星。”（《致奧林匹歐》）寫到他們共度的良宵、朱麗葉的美麗和詩人對她的熱愛和深情：“昨日那為我們降下帷幕的夏天的良宵/可真配得上你，繁星那么燦爛地閃耀！/寧靜中那么涼爽宜人！微風那么柔媚！/夜那么出色地平息了一切喧嘩！/又向我們的身上，向花叢灑下/那么多深情的露水！//在你面前，我充滿喜悅的心燃遍了火，/因為你含著你全部的柔情凝望著我！/我贊嘆你容貌所特有的美。/你的心思一句也不用說出口，/溫柔的美夢從你的心里開頭，/到我的心里收尾！//我感激上帝，他那無窮盡的恩賜/讓你與夜獲得如此和諧的一致，/為了給我安寧，為了給我快樂，/他使你與夜如此純潔，如此美麗，/沉浸在如此豐富的光輝、芳香和私語里，/雙雙如此情投意合！//……正是上帝讓愛情緊隨任何事物，/一切以愛情為家，一切與愛情共處！/正是上帝使靜夜美于白晝。/正是上帝將你的玉體，啊，我年輕的主宰，/當作酒杯斟滿了美，又將愛/傾注在我的心頭！//那就縱情地愛吧！——啊！愛情就是生命！/人們惋惜的盡是愛情，向往的也盡是愛情，/每當眼睜睜地看著朱顏漸老，如日薄西山。/沒有愛情，什么都不完美，什么都暗淡無光。/愛情就是花冠，美就是面龐：/請隨意戴上這花冠！//充滿我整個內心世界的，唉！你可以相信，/既不是蠅頭微利，也不是蝸角虛名，/那名利不過是狂妄從爭奪中帶來的塵土；/也不是耽于幻想的發瘋似的欲望，/這欲望使人世間一切臭皮囊/受盡折磨，嘗遍痛苦！//不，你聽著，我的靈魂需要一對心意的相投，/強自克制的追求，久久緊握的雙手，/親吻，那令人心醉的玉液，純潔的清芬，/從對方的眼神里一目了然的全部衷情，/從心靈深處這美妙絕倫的豎琴/發出的所有歌聲！……”也寫到他們在大海之夜，“駕著一葉輕舟隨波蕩漾”，并排而坐，“同讀大自然的煌煌巨著”，自己的深思，以及深感：“除了曾享有愛情，人生還留下什么遺產？”《在大海邊》更是細致地描寫了他們一起出游的大海、荒野、白云、藍天、太空的美麗多致，不過：“大地誠然壯麗，天空誠然絕妙；/然而當你的心口急跳，當你的眼睛閃光，/當你親切的腳步如此輕快地踏過芳草，/那聲音的輕柔勝過豎琴的音響；//當你純真的微笑，你靈魂的曙光，/喜氣洋洋地照著我，使我恢復了青春，/從你粉紅的嘴，那柔情的故鄉，/直上眉宇，你滿面春風，猶如滿天彤云；//……啊，我至高無上的所愛！當我注視著你，/當你高尚的品性，眼神里喜氣洋洋，/猶如曾經掩藏過上帝本身的火棘，/開出所有的鮮花，發出所有的光芒；//從這么多親切事物里同時涌出的回憶，/從你的美貌中日夜發出的芳馨，/宛如無數玫瑰花襲來的一片香氣，/遠遠勝過大地與天空，——這就是愛情！”
　　
　　詩人還善于從朱麗葉的角度來表現他們的愛情。他想象她偷偷在幽谷的樹林中等待他來幽會的情景：“啊！為了讓我占據你聯翩的浮想，/當你因趕路而疲乏，在湖旁將我盼望，/遠避討厭的目光，在樹下將我等待；/當你腳下風景宜人又香氣襲人的幽谷/這籠罩在陽光下的茫茫一片白霧/仿佛香爐中繚繞的輕煙裊裊散開；/當你極目眺望這平原與丘陵，/這鮮花盛開而香飄四野的叢林，/這閃光的天窗，/這青草地，這環抱山村的小路，/這深溝的樹叢，濃蔭如蓋，枝葉扶疏，/猶如碧海的波浪，//這樹林，這花園，這浮云，這房屋，/這遠處微茫的陰影漸漸消失于正午，/這隱隱約約在顫動的四面八方，/這枯黃的落葉，這掛滿果實的枝頭，/這已由九月揭開序幕的初秋，/這無數生命在爬行，在奔走，在飛翔；//當你四周這萬物的巨網將你緊緊圍住，/當這從你頭上高高聳起的多情的樹/成為第一個網眼；/啊，草與葉，光與影，碧波、綠野與激情，/讓萬物發出同一個聲音，化成同一顆心，/向你將我的名字呼喊！”也通過朱麗葉的口吻寫了他倆相處時的情形和她對自己深深的愛意：“她說：真的，我心頭不應有別的憧憬；/這般的歲月甜甜蜜蜜，又輕輕松松；/你在這兒，我的眼睛盯著你的眼睛，/我在你眼中看到你的思想在走動。//看到你便是幸福；我的幸福不完整。/也許，正因為這樣，生活才更有味道！/我知道什么事情可氣得讓你發瘋，/我決不讓討厭的家伙來開門打擾；//我變得十分渺小，我呆在你的一旁；/你真是我的獅子，而我是你的鴿子；/我聽著你稿紙上安靜輕輕的聲響；/有時候，我從地上撿起你掉下的筆；//也許，我占有了你；也許，我看到了你。/思想是美酒，喝得沉思者酩酊大醉，/這我懂；但是，我要有人能把我想起。/看到你整個晚上鉆進你自己書內，//你不對我說句話，你也不把頭抬起，/在我愛你的心里留下了一絲陰影；/要讓我完完全全看到你，要你自己/不時地轉臉對我看一眼，一定，一定。”（《暗中的話》）在《傍晚，我仰望天空》中，更是借朱麗葉的嘴表達了她對詩人非同一般的深情：“有一天晚上，她笑著對我開口：/——朋友，為什么你要不斷地靜觀/消逝的白晝？或降下的夜晚？/或是在東方升起金色的星球？/你抬起眼睛，干嗎？我要你眼睛。/請別看天空；請注視我的心靈！//這浩瀚天空，這你喜歡的蒼茫，/你那大大的眼睛將閱讀鉆研，/你看到什么比我的微笑更甜？/你看到什么比我的親吻更香？/如你知道我心中有星星無數，/啊！請揭開我心上貞潔的帷幕！//有多少太陽！你看，當我倆相愛，/我們自己有光輝燦爛的景象。/忠貞又不二，把困難照得透亮，/更比山頂上照耀的金星光彩。/碧空是虛空，我的話直截了當；/在我心里的天穹才真是天堂！//看到有顆星在點亮，這很美麗。/充滿世界的事物豐富又多彩。/曙光雖可愛，玫瑰花同樣可愛。/還能有什么比得上美的魅力！/真正的光明，更加明亮的火花，是穿透靈魂和靈魂間的光華！//愛情誠珍貴，愛情能別有洞天，/遠遠勝過人并不認識的太陽。/上帝很清楚男人心中之所想，/所以，天很遠，所以，女人在身邊。/上帝告誡想探索蒼天的人類：‘生活，相愛吧！此外，我一片黑暗！’//相愛吧！這最重要。這是上帝的愿望。/放下你寒光閃爍的天空！你肯定會在你的愛慕者眼中，/看到更多的美，看到更多的光！/愛，就是去看，去感受，幻想，理解。/思想的高尚，心靈的溫柔，兩相和諧。//來吧，心上人！難道你從未聽清：/我們激動時，透出離奇的和聲？/在我們周圍，大自然已經變成/一把詩琴，在歌唱我們的愛情。/來吧！相愛吧！共去草地上漫步。/別去想天空！否則，我就會忌妒！……”
　　在這組詩里，詩人還寫到當朱麗葉唯一的女兒克萊爾死后，自己對她的真情安慰，希望和她遠離喧囂的城市，躲進大自然和兩人的愛情中：“他對她說道：‘你看，要是我們倆一樣，/胸中有一片光明，心頭有一片信仰，/為哀愁和輕癡微醉而感到滿心喜歡，/能和束縛我們的這城市一刀兩斷；/要是我們能離開愚蠢可悲的巴黎，/我們就一走了之，無論到哪片土地，/隨便找一個角落，只要有草木幽深，/遠離無謂的聲響，遠離嫉妒的仇恨，/找一處開著花的小屋，有一點孤獨，/有一角天空蔚藍，有一點沉寂靜穆，/有一只小鳥停在屋頂上喳喳唧唧，/有一點樹陰；——我們還需要別的東西？’”甚至召喚愛人：“既然百花爭艷的五月在草地上呼喚我們，/來吧！收起你的倦容，讓你的靈魂/飛向鄉村，飛向樹林，飛向可愛的綠陰，/飛向月光溶溶的海濱的夢境，/飛向東方浩蕩的春天，/飛向遼闊的天邊，/懷著對天際的依戀，這謙恭而喜悅的世界/正仿佛親吻著上帝外衣的下擺！/來吧！這透過無數面紗才投到世界上、/羞得滿臉緋紅的繁星的目光，/這一片鳥語花香的樹叢，/這正午的田野里滿懷激情的東風，/這疏影，這朝日，這碧波，這綠蔭，/這整個大自然的一片光明，/多么希望你容顏的美，你心中的愛，/宛如盛開的重瓣花似地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