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支柱》的現實主義解讀

　　現實主義文學是西歐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和發展時期的文學，從它應運而生的那天起，它就帶有很強的生活寫實性與社會批判性，所以，高爾基將其稱之為“批判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是19世紀后半期歐洲文學的主要潮流。
　　19世紀的現實主義文學在歐美各國發展的時間雖有先后，但存在著一些基本的共同特征。首先，現實主義作家在其作品中從人道主義出發，深刻展示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社會經濟關系，表現人的異化現象，尋求人的心靈解放；第二，現實主義作家恪守“按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反映生活”的原則，所以，現實主義文學追求藝術的真實，強調客觀真實地反映生活；第三，現實主義作家在其創作中重視人物與其社會環境的關系的刻畫，致力于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
　　在19世紀70至80年代的北歐，現實主義文學在挪威獲得了重大的發展，而挪威的戲劇大師易卜生以其杰出的戲劇創作而成為北歐現實主義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他開創的“社會問題劇”則建立了繼莎士比亞和莫里哀之后的世界戲劇的第三座豐碑。
　　易卜生于1877年后，開始寫作一系列“社會問題劇”。從《社會支柱》開始，他的創作進入了現實主義社會戲劇階段。在這些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社會支柱》、《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敵》四部戲劇。易卜生這一時期創作的現實主義戲劇提出了有關法律、教育、道德和婦女解放的社會問題，對資產階級的虛偽、爾虞我詐、自私自利等丑惡面目進行了深入的揭露和批判，同時也深刻描繪了挪威小資產階級的心理面貌，對當時歐洲的戲劇改革作出了貢獻，為近代戲劇開辟了一個新紀元。
　　《社會支柱》為易卜生現實主義戲劇的開山之作，標志著易卜生的戲劇創作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這出劇作體現出易卜生現實主義創作的特色：尖銳的矛盾沖突和人物復雜而激烈的內心活動。下面將從人物塑造、道德討論和對未來的探索三個方面來解讀其中的現實主義因素。
　　
　　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社會支柱》所反映的是當時資產階級社會的普遍面貌——表面似乎繁榮幸福，高尚體面，背地里卻隱藏著許多腐朽丑惡的東西。正如劇中羅冷博士所說：“瞧瞧那些現代的大社會，表面上金碧輝煌，里頭藏著什么！說句不客氣的話除了空虛和腐敗，別的什么都沒有！那些社會沒有道德基礎。干脆一句話，現代的大社會像粉刷的墳墓，里頭全是虛偽騙人的東西。”而這正是易卜生在劇中所極力要表現出的當時社會的典型環境。
　　描寫典型環境的目的，在于突出地表現典型人物。因為一方面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是在典型環境中形成的，另一方面典型人物又可以對環境發生反作用?！暗湫托愿穹路鹗巧鐣α康钠叫兴倪呅蔚暮狭?。主人公的典型性格集中和綜合了產生它的那個環境中最普遍的、本質的、起決定作用的特征。社會環境的特征正是通過主人公，通過他的性格、個性、世界觀和命運揭示出來的。”
　　在《社會支柱》中，易卜生正是通過揭露劇中人物虛偽的假面具將資本主義社會表面的繁榮和內部的腐敗做了十分鮮明的對比。劇中的主人公卡斯騰·博尼克是當時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典型。
　　博尼克先是為了金錢，拋棄愛人樓納與貝蒂結婚。他在勾引并拋棄了麗娜的母親后，又為了保住社會地位讓其好友約翰替自己頂罪，迫使約翰遠走美國。約翰走后，博尼克又為拯救即將破產的家族企業，誣陷約翰盜竊公款。博尼克經過15年的鉆營終于成為了小鎮上的“社會支柱”，又借著替小鎮修鐵路之機，與鎮上的資本家進行房產投機。當知道其罪行的約翰和樓納從美國回來時，博尼克非但不肯承認罪行，之后更為了掩蓋自己的丑事險些將約翰置于死地。就是這樣一個品行低劣，狡詐陰險的人，卻被認為是那個社會的“道德楷模”和“社會支柱”。
　　易卜生從三個方面刻畫了博尼克這一資產階級社會典型的人物形象。一是博尼克的社會關系方面：博尼克是社會上的頭面人物。劇本一開始就描寫了聚集在伯尼克家的幾位資本家太太對他的贊揚。與博尼克家交往的都是些社會名流，由此可見博尼克的聲望。二是家庭關系方面：博尼克的家庭是社會上“正統”家庭的典范。博尼克從不讓妻子參與他的事業，也不讓妻子與他坦誠交換意見。他與妻子說得最多的話便是：“貝蒂，女人不懂這些”，“貝蒂，這種事你不愛聽”，“告訴了你，你也懂不透其中的道理”。博尼克常常訓斥兒子，整天希望兒子能成為與他一樣的“社會支柱”。樓納和約翰是博尼克妻子的姐弟，并且樓納是博尼克以前的戀人，約翰又是其恩人，博尼克卻既為兩人敢于反傳統的行為為恥，又為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而深感恐慌，甚至打算謀害恩人約翰。三是博尼克與工人的矛盾：博尼克與工人代表渥尼在使用新機器的問題上起了爭執，他便毫不留情的要解雇祖孫三代都為他服務過的渥尼。
　　易卜生通過對博尼克在人前人后的對比，再現了資產階級的虛偽、自私、殘酷及軟弱性的本質，并且通過對幾個典型人物的描寫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的腐朽、虛假與冷漠以及社會中婦女地位的現狀。
　　劇中也同樣描寫了社會上以羅冷博士為代表的傳統道德衛道士的典型。羅冷博士一出場，手上就捧著一本《婦女乃社會之奴仆》。他非常反對修造鐵路計劃，害怕外界的“不良風氣”會乘虛而入。他一方面垂涎麗娜的美色，一方面又固守門當戶對的思想，認為麗娜配不上他。羅冷博士自認為是維護傳統道德的衛士，千方百計反對樓納和約翰自由的思想在博尼克家中的傳播。
　　別林斯基說過：“創作的獨創性，或者更確切地說，創作本身的顯著標志之一，就是這典型性······這就是作者的紋章印記”。可以說，易卜生不僅把握好了現實主義創作中典型人物與典型環境的辯證關系，他在塑造藝術典型時更是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使劇中“每一個人物都是典型，每一個典型都是‘似曾相識的不相識者’”。
　　
　　現實的道德討論
　　
　　“在戲劇高潮中，易卜生自然地展開說理的‘討論’，對已經發生的事件進行嚴肅的探討，向觀眾揭示其中的意義?！懻摗膽騽⌒院軓?，人物的性格在討論中獲得了更充分的發展?！懻摗呐_詞有很多警句，大都精辟鋒利，發人深思?！碑斎?，討論的成分不免有說教的意味，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批判現實主義期望通過對社會成員的道德教育來改造社會的幻想所造成的。
　　因此，劇中最終博尼克得到了挽救，而使他良心發現的正是樓納不厭其煩的說教。這就使博尼克的轉變顯得突如其來，說服力不強。出現這種軟弱無力的結局也說明易卜生沒有從政治上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而是把希望寄托于社會成員的自我醒悟。
　　無論如何，易卜生劇中的“討論”的內容相當深刻與犀利，既發人深省又耐人尋味。
　　黑格爾在《美學》中闡釋他對“教訓說”的看法時說：“藝術的任務在于用感性形象來表現理念······藝術表現的價值和意義在與理念和形象兩方面的協調和統一”。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中，作者更是將自己對生活的獨特認識和評價融注進形象之中，作者的理念必須通過他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加以闡述，“甚至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放進去，把‘我’放進去”。
　　易卜生在《社會支柱》劇中選擇了樓納·海爾斯作為自己的代言人。樓納是以一個敢于批判現實、敢于反抗傳統道德束縛的自由的解放了的婦女形象出現的。她“把頭發絞得精短，下雨天穿著男人的靴子到處亂跑”，到美國“公開演講”，還出了一本“胡說八道”的書。很顯然樓納是易卜生所欣賞的敢于“推翻公認的道德準則”的代表。易卜生通過樓納暴露揭開博尼克的假面具同時也揭開了整個社會的虛偽假面：
　　“現在你是本地第一號有錢有勢的大人物。大家都得聽你的話，因為在人家眼里你是個干干凈凈、沒污點、沒毛病的人。你的家庭可以做模范，你的行為也可以做模范。可是這些外表堂皇的東西，連你自己在內，只是建筑在一片流沙上。要是你不趁早打主意救自己，早晚有一天，只要有人說一句話，你和你這座富麗堂皇的空架子馬上就會陷到泥坑里?！?br/>　　
　　“現在社會上最流行什么？無非是撒謊、欺騙。就拿你說吧，你是本地第一號人物，有錢有勢，人人敬重你，可是你會把犯罪的惡名按在一個好人頭上?！?br/>　　劇本結尾更是通過樓納高呼：“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會的支柱！”來道出全劇主題。
　　作者通過樓納之口展開的說理討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時社會的弊病，極具思想深度。尤其在結尾更是高舉真理與自由的旗幟，將作者本人的寫作意圖完全展露在觀者面前，給人以深刻的啟迪。
　　
　　探索未來
　　
　　“探索未來是由現實主義方法的本質所決定的，并且是現實主義方法不可分割的屬性”?，F實主義作品的現實意義不僅是暴露和批判已經存在的社會問題，更重要的是它對社會的未來所進行的有益探索。從易卜生給本劇設定的結局，可以看出他對社會未來主要進行了四點探索。
　　第一是博尼克人格的轉變，就好像“中了毒的人剛醒過來”。博尼克的新生也代表了整個社會的新生。易卜生希望“中了毒”的社會也能像博尼克一樣，拋開虛偽的假面具，重新變得“年輕有為”。
　　第二是易卜生在劇中極力渲染的那些“有著開創能力”的人物。他們敢于向虛偽社會和傳統道德進行挑戰。樓納便是這些人中的佼佼者。還有毅然乘船出走的麗娜與約翰。劇本結尾處寫道：“你看，天晴了，海面上多光明?！薄靶腋＞驮谀谴??！币撞飞叨荣潛P了他們反對現存關系，追求新生活的奮戰精神，激勵社會中的青年男女沖破傳統道德的枷鎖，勇敢地追求自由、愛情與幸福。
　　第三是博尼克對兒子渥拉夫態度的轉變。博尼克一直致力于把兒子培養成為下一任“社會支柱”，從不理會兒子的感受。在得知自己差點逼走兒子后，博尼克向兒子保證：“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事業，我不強迫你干我的事業?！薄颁桌颍銘撟瞿阕约??！币撞飞诖颂岢隽藢ξ磥碛H子關系的思考，即父母應還子女以自由，應該讓子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自己對自己負責。
　　第四是博尼克對婦女態度的轉變。博尼克的靈魂是他身邊的女人們拯救的，她們使他認識到“你們女人才是社會的支柱”。這里探討了易卜生一直關注的婦女問題，他借此呼吁婦女解放，提倡尊重女性，提出女人在社會上發揮著與男人一樣的重要作用。
　　
　　結 語
　　
　　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 “針對現存的社會問題，抓住典型人物和事件加以解剖，從而推翻公認的道德準則。它的論爭性構思不露痕跡的體現在生動的情節和真實的人物形象中，有時還得到詩意的渲染，達到了思想內容與戲劇性的統一”。他最好的現實主義戲劇沒有多余的人物或是不必要的情節，對話簡潔生動，布局平凡，內容卻引人入勝。
　　易卜生發揚和革新了歐洲戲劇的現實主義傳統，他的劇本從思想上和藝術上豐富和拓展了歐洲近代戲劇創作，把劇場“從娛樂場所變為激發觀眾思考社會問題的教育場所”。在今天，他的戲劇仍有現實的社會意義，并給觀眾以深刻的啟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