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18日,導演謝晉魂歸故土。
曾經伴隨著謝晉電影走過青澀歲月的現在的中年人,他們的記憶幾乎就是被他的電影連綴而成,而這些承接著時代記憶的電影,也使謝晉成為人們心中的“蒙太奇”。對于他的辭世,更多人并不止于對一個老人離開的哀傷,因為謝晉自身的經歷本就是一部悲情的電影。
江浙少年
1923年2月,謝晉出生在浙江上虞的書香門第。祖父是當地名士,父親是香港有名望的會計師,祖、父兩代都寄厚望于這位家中長男能承續家業,學習理工或經濟,走上名牌大學、出國留洋當專家博士的路。
謝晉從小就對戲曲有濃厚的興趣。后來,他隨家遷到上海,30年代上海電影的興盛,使他對戲曲的癡迷轉向電影。1941年高中畢業時,他不顧家庭堅決反對,毅然赴川,考入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師從曹禹、焦菊隱、馬彥祥等戲劇名家。
在這段日子里,謝晉不僅得到了藝術啟蒙,也萌發了自己的愛情。當時江安劇專師生們經常自編自演戲劇,并常與一墻之隔的江安女子中學的師生進行交流,而且謝晉也在女子中學兼職教地理等課程。一次,女子中學要演出話劇《回春之曲》,請國立劇專師生們前去指導,帥氣十足的謝晉因此結識了女子中學“校花”徐大雯。
他們的戀愛和現在的年輕人一樣,是浪漫的,但是也經歷了許多坎坷。謝晉20歲的生日聚會,徐大雯也到場祝賀,這讓江安當地一名也在追求徐大雯的“大哥”級人物大為惱火,想要加害謝晉。為此,謝晉在還差1個月就要畢業的時候離開了江安,而徐大雯也轉學去了重慶。
1946年夏天,徐大雯高中畢業,被謝晉接到上海。二人很快成婚,“當時的婚禮十分隆重,新、老式結合,請了戲劇界德高望重的洪深老師當證婚人。”
“反動藝術權威”
徐大雯退休前在上海市電影局工作,她一直被圈內人稱為是謝晉的“賢內助”,謝導也一向以此為榮。
唯是家庭多災多難。謝晉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卻不幸有兩個兒子患有智障。謝晉為特奧會拍的反映殘疾人生活的電影《啟明星》有一個場景,一群小孩把傻小子給弄到垃圾堆里,腦袋上扣一個西瓜皮,往他身上扔垃圾,那實際上寫的就是自家的阿三、阿四。謝晉坦言,自己一直不太愿意強調家庭的悲劇,但他的經歷還是必然在他的電影中打下烙印。
“文革”期間,作為上影廠的批判對象,謝晉沒少吃苦頭。當時給他定的罪名是“反動藝術權威”“解放后培養起來的藝術黑苗子”。進牛棚的時候,謝晉每月只有5角津貼,一家三代六七口人要吃飯,兩個孱弱的兒子要保證營養,徐大雯常常低了頭到小菜場里去揀菜皮,頂著各種眼光。徐大雯說,謝晉被批斗了兩百多場,抄家抄了五次,連毯子都被拿走了,最后晚上沒蓋的,就弄了一大摞碎報紙蓋在身上。當時他們還自嘲:這不是《三毛流浪記》嗎?也有好心人,早上毯子給抄走了,晚上又覺得他們家人太可憐,又偷偷送回來。
謝晉的父親服安眠藥自殺時,他正在廠里“隔離”,趕回家看到的是父親的尸體,又被很快帶進“牛棚”,連父親尸體火化都沒能參加。后來母親跳樓自殺,謝晉把母親的尸體抱上樓,他的兩個傻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還在笑,這給了他很深的刺激。也許正是這樣的人生經歷,使他對人性被扭曲和被摧毀的東西特別敏感,“所以我后來會拍《天云山傳奇》、會拍《芙蓉鎮》,十年動亂的切身經歷與拍片有很大關系”。
謝晉的晚年也不平靜,新疆插隊后回滬的大女兒一直體弱多病。“文革”中因為父親的關系,沒有上過大學。他的兩個智障兒子,較大的一個1991年因哮喘病離世。謝晉最放心不下的阿四,被他教會每天在4個罐里各抓一把、燒粥晚上喝的阿四,尚不曉得喝粥人又少了一位。他被安置在別處,口袋里還有一張父親寫的紙條:“我是謝晉的小兒子。”
長子謝衍是唯一能繼承謝晉導演事業的孩子,然而今年的8月23日,他也先走了。謝衍的性格與父親很不同,他信佛,吃素,安靜謙和,講話輕聲輕氣,從不抱怨什么。因為擔心家族的遺傳基因,他一直未婚。在得知自己肺癌進入晚期后,他默默變賣了在美國的財產,立下遺囑,開始為父親操辦85歲的紀念活動,趕赴各地收集資料拍攝有關謝晉導演藝術生涯的紀錄片,為父親的傳記進行各方推廣。謝晉夫婦是直到兒子去世前的幾天才得知他的病情。在謝衍的追悼會上,徐大雯承受不了打擊,突發心臟病住院治療。謝晉連著四夜睡不著,像挨了霜打的茄子,怔怔地坐著,無話。
一系列變故讓晚年的謝晉連遭打擊,在他輝煌的藝術成就背后,是外人難以想象的艱難人生。
有脾氣的老頭
1996年,73歲高齡的謝晉自籌資金近1億元拍攝《鴉片戰爭》,攝制組拍過一組片花,記下了這位本該在家打太極拳、侍弄花草的老人如何戴著頂草帽,在片場任汗水洇濕前胸后背,記下了他如何立在飾演林則徐的鮑國安身邊攝影機拍不到的地方,隨著臺詞給手勢、給眼神,屈膝、揮手,低喝“(把賬本)扔給他”——這是觀眾看不到的謝晉,令人動容。
進行到一半資金出現缺口,謝晉把房產,包括上虞老家的房子都做了抵押。全國許多人在幫他,但這部片子還是虧了。
兒子謝衍深深理解父親這代電影人的幸福與痛苦。“現在商業社會整個都變了,電影發揮的是娛樂產品的作用。他還是一直想寫人,寫那些底層的人。但現在的電影投資人,包括電影廠、電影總局都不會來拍這種電影,他跟潮流不合。”說這話時,中國電影剛好走過100年。
的確,自上世紀80年代后期第四、第五代導演開始以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影片在電影院里與以謝晉為代表的第三代導演爭奪觀眾起,謝晉的創作風格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挑戰。有年輕電影評論家甚至毫不客氣地說,謝晉對中國電影的貢獻到《芙蓉鎮》就結束了。
80歲的激情當然不可與20歲的激情同日而語。謝晉的電影也在多元化的時代里走向了晚年。
三個月前,謝晉參加深圳的一個電影節,同去的記者都說,謝老現在返老還童了,全是小孩子脾氣,答應過的采訪最后又不肯做了。記者們在無聊等待時又聽說,走紅地毯的時候,謝老在等候處很火,因為要等人,“他們總是這樣!”
頒獎禮結束后有慶功宴,幾十個媒體擠在一個偏廳里,一邊自助餐,一邊等著做采訪。過了一會兒,謝老進來了,由人扶著,臉色不太好。有記者想和他合張影,他不肯,那人執意站在他身后,結果他徹底發火了,大聲說:“我不拍!我不拍!”
當時他被安排坐在一張紅色的塑料凳上,手里拿著杯飲料,小廳里人來人往,他倔強而孤獨地坐著,好像在和整個世界僵持,誰也不敢靠近他,一直僵持到陳沖補完妝回來。到底是陳沖,扶著他,在他耳邊細細說了幾句上海話,謝老臉色立刻陰轉晴,高高興興和她上臺接受采訪。
他談興很好,滔滔不絕。有剛入行的記者出去一圈回來小聲地問,他是誰啊,怎么還在說?有人偷偷關了錄音機,認為回去寫稿時用不上。南方新生代娛記們根本不知道這個身材魁偉的老人,是當年呼風喚雨的影壇大腕;他們也沒領略過《舞臺姐妹》《芙蓉鎮》《天云山傳奇》《牧馬人》《高山下的花環》?也難怪,以前那些叫電影;而現在,一切都叫娛樂新聞。
就在那天,謝晉還雄心勃勃地說要再拍三部片子才能真正退休。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多月以后,他的大兒子故去,兩個多月后,他自己亦在睡夢中逝去。人生的無常叫人無話可說。
(摘自《看天下》20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