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梅從小就愛吃菠蘿 飯。橙黃的菠蘿中隱隱泛青,用刀具將瓤挖空,再放進用紅棗白糖煮好的糯米。吃起來,又甜又粘,清香四溢。張麗梅才六歲,吃不下一整只菠蘿飯。她吃一半,剩一半。剩下的,偷偷放到垃圾箱上。這是她和一個男孩的默契。看到她將菠蘿飯拿出來,躲在墻角的身影早盯緊了,等她一進屋,那個小小的身影馬上飛奔過來,捧起菠蘿飯又飛奔而去。
看著男孩偷偷摸摸的樣子,張麗梅總是暗笑。他以為她不知道?可是,他第一次來拿她就看到了,蹦了一會兒猴皮筋,想再吃另一半,卻發現早被他抱著跑了。張麗梅沒有喊,他那么瘦,像根細麻稈,一定是吃不飽。這只菠蘿一定會把他的肚子撐得圓圓的吧?這么想著,張麗梅竟感到心滿意足。
一天又一天,母親做煩了菠蘿飯。可張麗梅哭鬧著,一定要吃。母親哄她:“做別的好不好?你看,吃一半扔一半,多可惜?”
張麗梅將頭搖得像撥浪鼓。如果沒有菠蘿飯,她還怎么看到那男孩?他吃不到菠蘿飯,一定還會餓肚子。六歲的張麗梅,認準了男孩只喜歡菠蘿飯。
這樣幾個月,張麗梅像是在和男孩玩著游戲,樂此不疲。可不久,她隨父母進了省城,再也看不到男孩了。父親升了職,當上了某部門的局長。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20年。這天晚上,從公司出來,張麗梅精疲力竭。她來到一家新開的酒吧,找個角落坐下來。要了杯酒,她機械地喝著,頭也不抬。不知過了多久,張麗梅聽到一個服務生的驚叫,接著是連連道歉聲。她抬起頭,原來服務生將酒灑在了一個男人的西裝上。男人很有風度,并不在意,倒反過來安慰服務生。
張麗梅盯著男人,不知怎么,竟像在哪兒見到過。男人坐了片刻便起身結賬,似乎不經意間回過頭。結了賬,卻忍不住又回頭。遲疑一下,他徑自朝著張麗梅走過來。
“你,你是小梅?”男人猶豫著問。
張麗梅看著他,點點頭。小梅是她的乳名,他怎么知道?
“真的是你?我是孫承剛,小時候經常吃你的菠蘿飯。不記得了?可我一直都記得你眉心的美人痣。”男人看上去又驚又喜。
張麗梅終于想了起來。原來是他!怪不得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眼前的孫承剛跟過去那個泥猴般的孩子根本對不上號。現在的他英俊挺拔,卓爾不群。
沒等張麗梅邀請,孫承剛就坐了下來。問她在哪兒工作?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張麗梅淡然一笑,說跟別人一樣,不好不壞。說著,她神情淡漠地點了根煙,用力吐出一口煙霧。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她的父親三年前因巨額貪污入獄,恐怕要在監獄呆上一輩子;母親承受不住打擊,精神失常,不久前去世了。她再不是從前那個驕傲的公主。
“你在哪兒上班?”張麗梅反問。
“夏華公司。在設計部。”孫承剛說。
“還那么喜歡吃菠蘿飯嗎?”張麗梅問。
孫承剛笑了,說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她的菠蘿飯更好吃的東西。自從她搬走,他再沒吃過菠蘿飯。一直想對她說聲“謝謝”,今天總算有了機會。
夜已經深了,出了酒吧,孫承剛送張麗梅回家。兩人互留了電話,道別。
等孫承剛再打車回家,已經是凌晨。躺在床上,他輾轉反側,一直睡不著。他的眼前,一遍又一遍閃回著張麗梅的臉。
張麗梅性格乖戾,常常醉酒。自從孫承剛遇到她,就開始麻煩不斷。有時候他剛上床休息,卻接到她的電話,讓他去某個酒吧接她。等他在酒吧找到她,通常她已經爛醉如泥。偶爾,張麗梅會瘋狂購物,拎了大包的東西才發現根本沒錢付賬。這時候,她也會打電話給孫承剛。孫承剛隨叫隨到,從不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兩人斷斷續續地聯系著,看到張麗梅過著顛三倒四的日子,孫承剛有些心疼。他對她說不如搬到自己的住處,讓他照顧她。張麗梅沒有拒絕,幾天后,她果真搬到了孫承剛的住處。
那天晚上,躺在孫承剛的懷里,張麗梅破天荒睡得很沉。似乎有很多年了,她從沒有睡得這么好過。睡醒一覺,張麗梅睜開眼,卻看不到孫承剛。她披衣起身,聽到廚房里有動靜。走到門口,只見孫承剛正忙碌著,笨手笨腳地往一只菠蘿里裝著紅棗白糖糯米飯。他的鼻尖滲出汗珠,襯衣也濕了一片,明顯已經忙了很久。
抬頭看到張麗梅,孫承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一把汗。他說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做,她一定很久沒吃過了。捧著菠蘿飯,兩人坐在餐桌前,你一口我一口。吃著吃著,就都笑了起來。
和張麗梅在一起,孫承剛覺得自己很幸福。她性情不好,偶爾會歇斯底里大發作,但孫承剛一點兒都不怪她。經歷了可怕的家庭變故,誰還能安之若素?他把她摟進懷里,安慰她,勸導她,竭力讓她平靜。張麗梅,常常像小獸一般在他懷里抖著,失聲痛哭。
一晃,兩人在一起三個月了。這天,孫承剛去公司上班,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定。下班后,他推掉應酬徑自回家。一進家門,孫承剛就呆住了。屋子里空蕩蕩的,沒有張麗梅的影子,她的東西也不見了。
孫承剛急忙撥打張麗梅的手機,她的電話卻已經關機。呆愣許久,他起身出門。來到張麗梅原來的租住處,卻已經是人去樓空。
整整一晚,孫承剛連眼都沒合。
第二天,他輾轉查到張麗梅就職公司的電話,老板卻說,她早辭職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孫承剛悵然若失,十分失落。張麗梅為什么不辭而別?現在,她在哪兒?
轉眼間就要過年。孫承剛接到幾個中學同學的邀請,要他回老家小聚。自從父母去世,他已經很多年沒回那個小縣城了。
和幾個同學推杯換盞,有人說朱家店附近有個小飯館,只賣菠蘿飯,味道好極了。一會兒可以去那兒宵夜。店老板很標致,是個出色的美人兒,可惜,就是臉太冷。孫承剛的手一抖,心突突直跳。
提前告辭,孫承剛來到了朱家店。果真有個寫著“菠蘿飯”的小店,店門半開,亮著昏黃的燈。孫承剛走上前,推門而入。店里沒有食客,撲面而來的是菠蘿飯的香氣。老板在屋角忙碌著,是孫承剛熟悉的身影。
站在她身后,孫承剛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動,輕聲說:“為什么不辭而別?我做錯了什么?”
張麗梅回過頭,大吃一驚。半晌,她繼續忙碌著,說那是她自己的事,和他無關。
“誰說和我無關?你所有的事都和我有關!任何事!”孫承剛沖動地走到她跟前,一把扳過她的肩,搖晃著說。
張麗梅停下手,呆坐到椅子上。半晌,她用力低著頭說她不配得到幸福,她什么都不配得到。孫承剛問她在胡說什么?她瘋了嗎?張麗梅猛地掙開他的手,大聲喊道:“你知道我父親為什么會貪污?你知道我媽為什么會瘋掉?這都是因為我,因為我!”
孫承剛呆住了。淚水順著張麗梅的臉頰流下來,她聲音顫抖著說她曾經吸毒,曾經毒癮很深。父親貪污的錢,全被她騙了去買了毒品。那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父親入獄,母親一次次地勸她,甚至跪下來求她,可她依舊不為所動。直到母親精神失常,去世,她才幡然醒悟。她是個罪人,她應該受到懲罰,她不應該幸福地活在他的世界里。而且,因為毒品的后遺癥,她的性格變得喜怒無常,暴躁乖戾,她遲早會害了他。所以,她不得不離開。
怔怔地看著張麗梅,孫承剛一直沉默。眼前的張麗梅,眼神是那么清澈,就像小時候。那時候,她是他心里的天使。母親病重在床,連飯都吃不上,父親卻依舊去賭。父親輸掉了家里的一切,根本不顧母親的死活。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那些菠蘿飯是年僅八歲的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至今想起拿著小勺喂母親菠蘿飯的場景,他仍忍不住淚流滿面。
“你喜歡做菠蘿飯,就回家做給我吃吧。只做給我一個人吃。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辭職,回縣城陪你。如果你不讓我陪,我就守在你的店門口,等你拿出半只菠蘿飯來給我吃。”孫承剛從背后摟住張麗梅的腰,將頭貼到了她的背上。
張麗梅緊緊咬著嘴唇,呆愣半晌,突然回過身抱住孫承剛,忍不住淚如雨下。
(責編/方紅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