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桿老槍

　　１
　　
　　那年，我在外地一家公司打工，認
　　識了一個叫華倩的女孩。華倩雖然長相平平，可心眼好，又聰明又賢惠，還會炒一手好菜，正是我理想中的伴侶，于是我就圍追堵截，展開了愛情攻勢。誰知華倩一直對我不冷不熱，不管我用盡什么方法，都不能取悅她。最后我心灰意冷，準備放棄時，她卻突然來了個九十度大轉彎，竟然接受了我，讓我又驚喜又困惑。
　　華倩家在老君山下，這年過中秋時，按照她老家的習俗，我這個未來的女婿要上門拜岳父岳母。我們倆向公司請了假，坐了一天一夜火車，終于來到了老君山。
　　關于老君山的威名，我是早有耳聞，聽說老君山坐北朝南，依云靠海，三百里原始森林郁郁蔥翠，山底下有龍脈，是個風水絕佳的寶地。這些年從老君山走出去的年輕人，大多事業有成，不是當官就是開公司做老板，再不濟的干個小職員，做點小生意，也是人財兩旺。周圍的老百姓都羨慕老君山下的人，說他們老祖宗真有眼光，選了個風水寶地留給子孫后代。
　　到了華倩家，他父母都是實在人，對我熱情招待，未來老泰山更是搬出窖藏的老酒，我們爺倆開懷暢飲。酒至半酣，我趁熱打鐵，忍不住提出了想盡早結婚的請求，說完，我小心盯著老泰山的表情，生怕他皺眉頭。誰知道老泰山卻呵呵一笑：“好啊，我聽倩倩說過你為人厚道，你們的事就盡早辦吧。”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高興，就多喝了點酒，當晚醉得一塌糊涂，就睡在了華倩弟弟房里。
　　第二天一早，宿醉未醒的我被華倩揪著耳朵叫醒：“快起來洗把臉，今天我們老君山的族長要開祖堂了，所有人都要去。”
　　“祖堂？”我知道當地人每個大家族都有祭祀祖先牌位的廟堂，就問華倩是不是這個。華倩點頭，然后神秘兮兮地笑說：“算你小子有福氣，我們這里每年只開兩次祖堂，是我爸沒把你當外人才讓我叫你去的。你不是想知道我們老君山為什么風水旺嗎？這個秘密就在祖堂呢。”
　　“真的嗎？”我一聽來了精神，趕緊起床洗漱，然后跟著老泰山一家到了老君山下的一處老廟似的建筑外。
　　老廟正門是兩扇紅漆大門，牌匾上寫著“華氏宗祠”四個金字，老君山大多都是華姓，看來這就是他們的祖堂了。只見一位上了年紀、須發皆白的老人，在門外的香案前，三跪九叩，點上三支朝天香，然后高聲大喊：“開祖堂嘍！”話音剛落，周圍烏鴉鴉的人群全部跪下行禮。我還傻呵呵的站著看熱鬧，被華倩一把拉倒，也馬馬虎虎地行了個禮。
　　開了大門，他們一幫族人又進行祭祀什么的，我對這個沒興趣，就信步看祖堂周圍的風景。這華氏宗祠是座兩進兩出的四開院子，東西南北的堂屋斗檐飛拱，雕梁畫棟，宗祠外靠老君山，樹木蔥郁，鳥語花香，真是個好地方啊。我正感嘆著，華倩風風火火找到我，拉著我就走，我問她干什么，她白了我一眼：“你不想當華家的女婿了？趕快去拜祖宗圣物啊。”
　　她拉著我來到正殿，就見五個和我一般年紀的小伙子，正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站在一尊神龕前，四周的人都在笑嘻嘻地對他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我一問才知道，他們也是老君山未來的女婿，按照這里的規矩，必須拜過老君山的祖宗圣物，才被老君山的人接受。只見老族長莊重地揭開遮蓋神龕的紅布，高喊：“老君山的女婿行禮了。”我偷瞧了一眼神龕，發現里面沒有什么靈牌之類的東西，只有一桿黑糊糊的鳥銃土槍樣的東西，說是一桿也不太確切，這桿鳥銃或土槍竟然沒有槍筒，只有半截槍桿子，這就是老君山的“祖宗圣物”？
　　我們都愣了，這時老泰山在后面著急地叫我趕快行禮，見我還呆著，忍不住上來輕輕踢了我屁股上一腳。我回過神，趕緊行禮，其他幾個未來女婿一見，也跟著我拜那個奇怪的圣物。
　　晚上回到家，老泰山一家對我更熱情，華倩也一改平時的端莊，滿臉甜蜜地依偎在我身邊。老泰山給我倒滿酒，歉意地說：“踢的那一腳不疼吧？”我傻呵呵的連說沒事，心想只要你把女兒給我，再踢幾腳也行啊。話雖這樣，可關于那個神秘的圣物，我卻一直心存疑惑，而老泰山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就樂呵呵的呷了一口老酒說：“你是不是一直憋著想問，那件圣物到底是啥東西？為什么我們這里所有人都要對它頂禮膜拜，是嗎？”我點頭承認。老泰山說這個秘密所有老君山的子孫都知道，而那件圣物，正是老君山風水旺的根由啊。于是，他向我講起了一個關于老君山的故事。
　　
　　２
　　
　　民國時候，老君山下有個叫華三炮
　　的獵戶，使一手好鳥銃，百步之內打鳥雀百發百中。而且他還會下圈套，挖地籠，使麻藥活捉兇狠的野狼狐貍和野豬。老君山三百里原始叢林，野獸遍地，靠著一手好槍法和捕獸手段，華三炮的日子過得很殷實。不過這華三炮也有個奇怪的規矩，就是不論啥原因，進山打獵他只帶三發子彈，只開三槍，而且只殺公狼公野豬公狐貍，絕不殺母獸和幼崽。
　　這年冬天，華三炮打獵下山時遇到了一個凍昏在雪地的小叫花。華三炮發妻沒有生育，他就把小叫花背進家里，起名華齊，認為了義子。華齊人很機靈乖巧，嘴巴又甜，把華三炮哄的很開心，華三炮就把自己的槍法和捕獸技巧傾囊相授。這華齊人也聰明，不出幾年槍法已經不下于華三炮，而且華三炮第一次帶他進山打獵，他一槍就撂倒一頭野豬。華三炮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好小子，不出五年，你的槍法一定超過我。”
　　華齊槍法雖好，卻沒有多少開槍的機會，因為華三炮規矩很嚴，打獵只許開三槍，哪怕眼前跑出頭老熊，也不準再開第四槍。華齊很郁悶，不禁說：“這滿山野獸取之不盡，為啥不能多開槍？”華三炮狠狠瞪了他一眼：“人要懂得自知自律，三頭野獸已經夠我們全家十日的口糧，多獵殺那么多，有啥用？”
　　華齊不滿地說：“咱們吃不了可以賣啊，如今一張狐貍皮能賣五塊袁大頭呢。”
　　華三炮冷哼一聲：“咱們父子打獵是為了填飽肚子，要那么多錢有啥用？俗話說飽暖生邪氣，錢多自招禍，槍法靠的就是心靜神安，才能百發百中。你心里老想一張狐貍皮能賣多少錢，一頭野豬能值多少錢，槍法就一定會失準，深山老林與猛獸對決，靠的是一槍必殺，心有雜念，便有喪命之禍。”
　　華齊不敢再吭氣，心里卻不服。這天，華三炮進城走親戚，臨走吩咐華齊進山時千萬小心。沒了義父約束，華齊暗自高興，三槍打死三只野兔子，就在他扛著獵物正要下山時，突然林間竄出頭野豬幼崽。華齊見這頭幼崽肉厚皮薄，早忘了華三炮不準開四槍和殺幼崽的規矩，一槍就把野豬幼崽送上了西天。
　　晚上回到家，華齊得意地把獵物往華三炮面前一放，正要吹噓一番，卻見華三炮臉色陰沉，眼中冒火地問：“你是不是開了第四槍？”華齊開始還抵賴，當華三炮從野獸身上挖出四顆彈珠后，立即耷拉下了頭。“你當我說的規矩是狗放屁嗎？”華三炮大怒，把華齊捆在院里的老松樹下，讓他反省。當時正值初冬，一夜北風呼呼吹著，差點沒把華齊凍死。過后華齊再也不敢多開一槍，但心里卻對華三炮起了絲絲恨意。
　　轉眼過了數年，華三炮逐漸年老體衰，眼神不濟，很少上山，他就把自己的那桿老槍交給了華齊。一次華齊上山打獵時，遇到了外村一個叫孫秀姑的女子，立即被孫秀姑的俊俏臉龐勾走了魂。好歹他也是二十好幾的小伙子，正值熱血壯年，華三炮又沒給他說親，于是他就每次把打到的獵物分一些給孫家，討好孫秀姑，孫秀姑的父親孫歪把子知道兩人的事后，就把華齊找來，伸出兩根指頭說：“你想娶我女兒，就拿二十張熊皮當彩禮。”二十張熊皮能值二千塊大洋，到家里一說，華三炮就大罵：“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咱們老君山的老熊皮比金子還貴，那孫歪把子是個賭鬼，給他二百張三天他也輸光。想要老子的熊皮，他還是死了那份心吧。”
　　
　　華三炮話說死了，華齊不禁生了氣，心說你不給我熊皮，我不會自己打？說干就干，此后華齊經常私自上山，下鋼夾套子，掛藥餌，放暗槍，不放第四槍的規矩，他早忘到了腦后。那天，他在山坳里找到一個熊洞，里面竟然有一只剛睜眼的小熊崽。華齊知道母熊肯定外出覓食了，于是他捆倒幼熊，埋下鋼夾，躲在樹上單等母熊。誰知道等了一天一夜也不見母熊蹤影，華齊又餓又渴，走又舍不得走，于是他把幼熊的四肢生生打斷，讓它的哀號聲吸引母熊，然后在熊洞口挖了地籠，自己下了山。
　　一回到家，他就聽說義父華三炮見他兩天沒回家，害怕他出事，親自上山尋找他去了。華齊一聽慌了，害怕自己為了打熊皮濫殺無辜幼崽的事被華三炮知道。可就在這時，華三炮被人從山上抬了下來，只見華三炮雙腿骨折，渾身血污。
　　
　　３
　　
　　原來，華三炮上山尋找華齊，聽到
　　有熊崽哀號，就尋聲來到熊洞，竟然被華齊下的鋼夾夾斷了雙腿。幸好沒有傷到腳筋，不然就殘廢了。骨醫給他上好夾板后，華三炮忍痛叫來華齊，黑著臉說：“咱們華家獵殺野獸有四忌，你說是哪四忌。”
　　華齊嚇得臉發白，急忙說：“不殺母獸，不殺幼崽，只開三槍，不得貪心。”華三炮點頭說：“說得好，你還記得咱們的規矩。可你為了熊皮，這四忌你全違背了。唉，如今你的槍法不下于我了，你走吧。”
　　華齊呆了：“義父，你要趕我走？”華三炮難過的說：“你大了，也該自己出去闖蕩一番了。不過臨走前我還是那句話，咱們華家打獵從來不開第四槍，不是我愛惜子彈，而是為了能時刻提醒讓自己記住，為人做事要有始有終，不得做的太過頭，給別人留一步余地，就是給自己留條后路。”華齊苦苦哀求，華三炮不為所動，華齊只得跺腳離開。
　　過了不久，華三炮就聽說華齊惹了大禍。原來孫歪把子收了華齊的二十張熊皮，不久就在賭場上輸光了，之后他立馬翻臉，竟然把女兒孫秀姑又許給了當地的土財主。華齊一怒之下，心生惡念，竟然闖進孫家，一槍打死了孫歪把子，然后上山當了土匪。華三炮聽后，哀嘆傷心不已。
　　華齊槍法好，下手又狠，很快便成了土匪們的大當家。當時天下兵荒馬亂，各地軍閥混戰，民國政府無力剿匪，使得土匪們肆無忌憚，大白天就下山劫掠過往客商和老百姓。有大戶人家氣不過，就花錢組織了人剿匪，可這華齊槍法出神入化，一槍一個，剿匪的人站著上山，卻全部橫著抬了下來。為了報復，華齊帶人下山，把組織剿匪的大戶全家一個不留，全都砍死，連小孩子都沒放過。之后在老君山一提起土匪頭子華齊，老百姓嚇得能尿褲子。
　　華齊作惡多端，最痛心的當屬華三炮，華齊的槍法可是他親手傳的呀！那天，村東馬家的二閨女回來走娘家，剛到老君山就被土匪搶去糟蹋了。馬家氣不過，帶著全族人上山報仇，結果掉進了華齊挖的地籠，最后竟然被全部活埋。消息傳來，華三炮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再不出手，就無臉面對老君山的百姓。
　　這天，他單槍匹馬來到老君山匪窟。嘍羅傳進消息，華齊大搖大擺的走了出來，一見是華三炮，華齊趕緊說：“原來是義父呀，快請進。”
　　華三炮冷冷的說：“不必了，我有話跟你說。”華齊不傻，知道華三炮來的目的，就說：“義父，你如果是來入伙的，我可以讓你當大當家，如果你是來勸我散伙的，那你要拿點真本事出來讓我瞧瞧。”
　　華三炮從背上取下兩桿鳥銃，擺在華齊面前，然后一指天上的雁群說：“你隨便選一把，每人三發彈丸，誰打的大雁多，就算誰贏。”華齊瞅著兩把鳥銃說：“如果我輸了呢？”華三炮說：“你們立即散伙，你下山跟我去跟鄉親們謝罪。如果你贏了，我就吞槍自盡。”說完把槍遞給華齊。
　　華齊被震住了，可又一想，自己槍法百發百中，華三炮如今老眼昏花，自己未必輸給他。他又檢查了那兩把鳥銃，見沒做手腳，就傲然拿過一把，裝上火藥彈丸，然后瞄準頭頂飛過的雁群，連開三槍，三只大雁掉了下來。“咋樣？槍法不賴吧？”華齊得意地看著華三炮。華三炮不答，舉槍也是彈無虛發，可掉下來的卻是四只大雁。華齊大吃一驚，上前一看，才知道華三炮最后一槍是一箭雙雕。
　　“我贏了。”華三炮說。華齊沒想到義父竟然還留了一手，沉默半晌，卻再次舉起手里的槍，可對準的竟然是華三炮。他陰鷙的嘿嘿冷笑：“要我散伙，你想得美，你能一箭雙雕，我也會留一手。”華齊竟然偷偷裝了第四發彈丸。華三炮不但不害怕，反倒哈哈大笑：“我不信你敢開槍打我。”華齊咬牙說：“那你猜錯了。”說完，一扣扳機，只聽“轟”的一聲，華三炮沒有倒下，華齊卻號叫著倒了下去，那把槍的槍管竟然炸開了后膛。
　　華三炮見華齊奄奄一息，搖頭說：“你不應該開第四槍，我華三炮造的鳥銃，雖然威力猛，但是槍膛薄，三槍過后槍膛發熱，第四槍就會炸膛。”華齊恨恨的說：“我是你的義子啊，你……你竟然……”
　　華三炮撿起華齊手里炸掉槍膛的鳥銃，哀痛地說：“你別怪我無情。人生在世要懂得留一點慈悲，我為啥從來不讓你開第四槍？因為人的貪欲是無窮的，你多開一槍，以后就會多開十槍，今日你打了一頭獐子，明日就想打頭老熊，長此以往，人心被貪欲蒙蔽，遲早會有失手的一天啊。”華齊聽完，一歪頭咽了氣。
　　此后土匪們沒了當家的，不久就作鳥獸散。華三炮除了義子后，人也大病了一場，當地士紳百姓見他大義滅親，敲鑼打鼓抬了匾來道謝，華三炮卻謝絕了。后來華三炮臨終前，把那炸了槍膛半桿鳥銃交給了同族的華氏子孫，告誡他們做人處事要留后路，能少開一槍，就少開一槍，切記貪婪之心就像隨時能炸膛的槍，最后傷害的還是自己。
　　
　　４
　　
　　故事講完了，老泰山說：“你現在
　　知道祖堂里的圣物是什么了吧？”我猶如醍醐灌頂，不禁說：“圣物就是那把炸了槍膛的鳥銃。”
　　老泰山微笑說：“這些年我們老君山下的華氏宗族，一直銘記華三炮的做人處事準則，不論年輕人外出打工還是上學，都要告訴他千萬別開第四槍的道理，所以我們老君山人才輩出，人人懂得自律自知。外人都說我們老君山風水好，可真正的風水其實是我們世世代代傳揚的好傳統吶。”
　　后來我才知道，華倩為什么才開始拒絕我，后來卻喜歡上了。原來就在我準備放棄追求她時，我在一次出門時，撿到了一個黑皮包，我這人老實，一直在當地等了一天才等到失主。失主打開包后，里面是價值三十萬的不記名債券。當時華倩問我：“你后悔自己沒有打開皮包？”我當時拍著胸膛說：“我不后悔。”
　　一句不后悔，華倩愛上了我。她告訴我，一個不貪心的人，才配做他們老君山的女婿，也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責編/方紅艷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