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多了一個煎餅攤子,老板是個男人,身材高大而壯實,多大年紀,倒看不出來,只因他臉上戴著一個大口罩,把一大半臉都遮住了,空出來的兩只眼睛,又罩了一副眼鏡,居然不露半點廬山真面目。這還不算,大熱的天,他兩只手還戴著白手套,袖子拉到手腕處,扣得嚴嚴實實,全身上下,就空著一把頭發,活像前蘇聯作家契訶夫筆下的“裝在套子里的人”。單看打扮,好像他在爐子上做的不是煎餅,而是導彈。由于他的口罩從未拉開過,和附近的同行也沒說過話,自然誰也不曉得他叫啥,大家都用“套中人”來稱呼他。
這一段時間,套中人的攤子前常見一位女人光顧。這女人三十來歲,看穿著氣質是個公司里上班的白領。她吃過一次套中人的煎餅后,就天天光顧,每次都買兩個雞蛋煎餅,而且她每次買煎餅,一雙眼睛老是有意無意地在套中人臉上四處搜索,似乎想找個破綻鉆進去,一睹套中人的真面目。
一天快中午時分,女白領又來了。賣煎餅的黃金時間已過,再過一會兒,套中人就要收攤走人了。他顯然認得這個老主顧,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居然破例地向女白領打招呼:“你好,今天怎么來晚了?”
女白領一笑,走到攤前,像往常一樣要了兩個雞蛋煎餅。套中人應聲:“稍等!”便手腳利索地忙乎起來。女白領的眼睛又片刻不停地在他臉上找著什么,忽然開口問道:“師傅,天氣這么熱,你還戴著口罩?”
套中人頭也不抬,回答說:“這樣更衛生一點。”不用說,以前也有過好奇的客人這樣問。
女白領卻一點兒也不相信他這個說法,看看別處,說滿大街就他一個戴口罩,別人不戴,還不照樣賣得好,他還戴手套,用得著嗎?聽她這么說,套中人就不吭聲了,雙手翻動,全神貫注地做著煎餅。
頓了頓,女白領說道:“師傅,你的煎餅真好吃,你能不能把口罩摘下,讓我看看?”
套中人怔了怔,接著幽默了一把:“牛奶好喝,也不必非要認識那頭奶牛吧?”女白領呵呵笑了:“可是,我這個人就是有這個嗜好,你越是不想給人看,我越是想看,因為我覺得,這樣的人很神秘!”
套中人搖搖頭,把做好的煎餅遞給她。女白領今天卻像有備而來的,接了煎餅,并不急著付錢,反而拉過一把凳子坐了下來:“師傅,你就讓我看一眼,行嗎?”
面對這樣一個好奇心如此重的女人,套中人開始有些反感和不耐煩了,冷冷地道:“我長得丑,不戴口罩會把客人嚇跑的,行了吧,小姐?”
女白領仍然不滿意,說道:“長得再丑,也嚇不跑我,再說,我又不是跟你相親!”
“小姐……”套中人似乎有點生氣了,“你為什么非得看人家的臉呢?老實說,我不喜歡讓人家看!”
女白領嘿嘿一笑,眼光停留在套中人臉上,緩緩道:“因為,我覺得我們以前曾見過面,那時候,你當然沒有戴口罩。”
套中人一聽,下意識地抬頭迅速看了一眼她,隨即又避開,可藏在眼鏡背后的眼神卻有點慌亂起來。這一切,全逃不過女白領的眼睛。
這會兒,煎餅攤前早圍了一圈人,路過的、閑著沒事干的,甚至旁邊的攤販見到這番情景,也趕來湊起了熱鬧。大家都在猜著女白領的身份,以及她和這個古怪的套中人有啥關系,饒有興趣地等著,看女白領能有什么辦法使套中人摘下口罩來。
女白領旁若無人地站起來,走到套中人面前,臉上微笑著:“我敢說,你并不是因為長得丑才戴上口罩,而是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對吧?”
“我……”套中人明顯一驚,條件反射似的脫口說了一個字,聲音戛然而止。眼光左閃右躲,竟不敢面對女白領逼視的眼睛。半晌,他才支支吾吾道:“胡說,怎么會,我沒干過虧心事……”
女白領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擊中對方要害,于是乘勝追擊:“我敢打賭,我見過你,因為你這雙眼睛我太熟悉了,雖然你戴著眼鏡,可是我一樣可以認得你的眼睛!你敢不敢摘下口罩,讓我看一眼?”
“不,別……”套中人下意識的倒退一步,雙手護住了口罩,“別看了,你一定認錯了人!我從來沒見過你!”
女白領緊盯著他,微笑道:“你不讓我看臉也行,你敢不敢說一句話,這句話你曾經對我和其她幾個女孩說過的!”
套中人猛然一驚:“什么話?”女白領一字一頓地說道:“別喊,別動,他媽的,再動把你扔火里去!”
旁邊看熱鬧的嘩地一下,許多人都隱約猜到了什么,興致更濃了。
套中人全身一震,很不可思議地瞪著女白領:“你、你……原來……”
“對,就是我!你想起來了吧?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就在去年七月的十三號那天,在這座城市的一個賓館里,那時候你沒戴口罩,不過你用一塊布蒙住了鼻子嘴巴!那么多人,你當然不會記得我,可是我,怎么能把你忘了!”
這時,圍觀的人有些緊張起來。有幾個男人掏出了手機:“小姐,要不要幫忙報警?”但女白領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并不理睬旁人。
套中人鏡片后的眼睛暴出一陣精光,瞬間又黯然消逝了,眉目間遮不住的頹喪和落魄。他開始慢慢地收拾東西,淡淡地對女白領說道:“對不起,你真的認錯人了,我是今年才到這個城市的。”
“你敢把那句話說一遍嗎?說呀!”
套中人的手停止了,呆若木雞地站著。女白領又不停地催促他,套中人仿佛回憶了什么往事,眼里又是痛苦、又是悲憤、又是悔恨,只聽嘴里喃喃道:“別喊,別動,他媽的,再動把你扔火里去!”女白領道:“不,聲音太小了,你記得當初你是怎么喊的嗎?大聲一點,粗野一點!說呀,說呀!”
套中人的胸膛激烈地一起一伏起來,呼呼大喘了幾口粗氣,猛地一扭頭,歇斯底里地沖著半空吼了一句:“別喊,別動,他媽的,再動把你扔火里去!”
“對,就是你!”女白領一下抓住了他的袖子,大聲道,“你當時就是這么說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句話!”
套中人的身子微微哆嗦著,他呼哧呼哧吸了幾口,盡量使自己恢復平靜:“都過去了,是我又怎么樣?好了,我現在要回家了。”
女白領扯著他的袖子不放:“不,你為什么要戴著口罩,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見人,為什么?”
套中人猶豫了片刻,顫抖著手緩緩摘下了眼鏡,除下了口罩。盡管有心理準備,可當套中人的一張臉暴露出來時,所有的人都是禁不住嚇了一跳,“啊呀”地叫了起來。只見那張臉上從眼睛,下到鼻子嘴巴,兩塊臉都結滿了疤痕,而且東拉西扯,鼻子歪了,嘴巴斜了,整張臉都變了型。
套中人又脫下手襪,解開袖子的紐扣,挽起袖子,兩只手掌和手臂也是一塊接一塊的疤痕,有些地方,甚至少了一塊肉。也難怪他要這樣全副包裝起來,這模樣,誰敢來買他的煎餅?
套中人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淡淡地說:“肚子和屁股上還有,你要不要再看看?”
女白領眼里早溢滿了淚水,聽他這么一說,眼淚頓時成串地掉了下來。她伸出手,輕輕落在那兩條嚇人的手臂上,輕輕地撫摸著:“你為什么要藏起來,為什么不敢讓別人知道你是誰?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有人卻告訴我,你已經隱姓埋名躲起來了,再也不愿提及以前救人的事。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可是大英雄啊!你從火里救出了十三個人,五個女孩,三個孩子,五個老人,十三條生命啊,你一個接一個背他們出來!當你救我的時候,我害怕極了,可你對我罵了那句話后,我的心一下就定了,感覺很安全很踏實!你應該堂堂正正地把臉露出來,讓這些人都知道你是誰,你就是英雄呀!”
聽到這番話,所有的人又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瞪著套中人。
套中人又是一陣苦笑,臉上激烈地扭曲著,低聲道:“那件事后,我住院欠了一些債,還落個不人不鬼的模樣,老婆氣跑了,親戚和朋友也一個勁地埋怨我,我這是自討苦吃呀!還有很多認識的人見了我就好笑,我能怎么辦呢?這事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也許……其實,你也不必來找我的,我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
“不!”女白領一抹淚,正色道,“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豈能不報?找不到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安樂的!”說罷,端端正正地沖著套中人深深彎下了腰,“大哥,謝謝你!”
剎那間,套中人臉上熱淚滾滾,雙手捂在臉上,竟像個孩子一樣低聲哭泣著。
從此,他摘掉了口罩,他的煎餅攤比以前人氣更旺了。
(責編/朱近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