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引入艾森斯塔特的多元現代性理論,將文明文化因素融入到中國的社會轉型研究之中,旨在反思當前中國社會轉型研究的一元線性二分范式轉型論傾向,創新地提出“‘結構—文化’共生共變的轉型實踐觀”概念,即通過實踐取向和文化反思的理論建構以期發掘中國社會轉型過程所具有的特殊性和世界意義,在理論反思基礎上探索當前中國研究形成新的研究議題的可能性及其具體路徑。
關鍵詞 多元現代性 社會轉型 文化反思 共生共變
〔中圖分類號〕C9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8)02-0175-07
現代性研究已經成為當前理論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哲學、文學、社會學、政治學等不同學科領域的研究者都直接或間接涉及這個研究議題。二十世紀的著名思想家如馬克思?韋伯、齊美爾、盧卡奇、葛蘭西、霍克海默、阿多諾、哈貝馬斯、胡賽爾、利奧塔、福柯、德里達、吉登斯、鮑曼等都以不同的方式關注現代性問題,其研究的議題涉及商品化與異化、工具理性、啟蒙理性、意識形態、大眾文化、歐洲科學危機、現代民族國家等。自社會學創立開始,社會學者就積極參與到現代性的理論探討之中,從古典社會學剖析現代的形成,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現代化理論與結構功能理論并駕齊驅,一直到八九十年代現代性理論與全球化大討論,三個不同時期的社會學理論取向都延續了社會學學科對“現代”的關注,并將之確定為社會學理論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正如吉登斯所言,全球化在某種意義上是“現代性的全球化”(注:參見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63頁。)。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來審視現代性問題,正日益成為當前現代性研究的新領域。近年來隨著全球化浪潮的不斷推進,比較現代化理論和反思現代性理論之間的契合形成了現代性研究的新議題,由以色列社會學家S.N.艾森斯塔特歷經四十年理論反思所提出的“多元現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概念及其理論框架就是這一趨勢的集中體現。多元現代性理論摒棄了現代性研究中的歐洲中心主義,強調歐洲只是現代性發源地的其中之一,而隨著現代化進程的推進,現代性在不同的軸心文明區域呈現出了多重面貌。多元現代性理論一方面反對福山“歷史終結論”的一元化傾向,另一方面也反對亨廷頓“文明沖突論”的極端化傾向,同時在吸收比較現代化理論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修正了現代性理論,以彌補經典現代化理論與當前現代化實踐之間所存在的巨大張力與解釋危機。中國現代化進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轉型,一方面出現了全球社會形態趨同的變遷,另一方面也呈現出不同的社會轉型過程形態。本文引入艾森斯塔特的多元現代性理論,將文明文化因素融入到中國的社會轉型研究之中,旨在反思當前中國社會轉型研究的一元線性二分范式轉型論傾向,創新地提出“‘結構—文化’共生共變的轉型實踐觀”概念,即通過實踐取向和文化反思的理論建構以期發掘中國社會轉型過程所具有的特殊性和世界意義,在理論反思基礎上探索當前中國研究形成新的研究議題的可能性及其具體路徑。
一、艾森斯塔特及其多元現代性理論
自孔德創立社會學以來,對現代的關注就一直貫穿于社會學學科的整個發展全過程。以韋伯的宗教社會學研究為例,韋伯將理念文化與社會結構關系的研究置于比較社會學的研究視野,確定了理性化進程所帶來的趨同的基本制度結構,但從文化與現代性的關系角度來看,韋伯將現代性的一般文化特征歸結為形式合理性的觀點,既看不到現代性與非西方文化傳統共存的可能性,也看不到現代性在西方也有超越形式合理性的可能性,其理論在傳統文化對現代社會的持續影響的解釋方面是乏力的(注:參見夏光:《現代性與文化:韋伯遺產之重估》,《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3期,第133-155頁。)。高度反思性是貫穿多元現代性理論的核心,與艾森斯塔特的早期觀點“從歷史上看,現代化是一個朝向歐美型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系統演變的過程”(注:參見S.N.艾森斯塔特:《現代化:抗拒與變遷》,華夏出版社,1988年,第45頁。)相比較,多元現代性概念不但是在反思古典現代化理論的基礎上,也是在反思作者自身早期現代化理論的基礎上提出的,它不但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流行的現代化經典理論的觀點相左,并且和馬克思、涂爾干、韋伯的古典社會學對現代的分析相左。
艾森斯塔特認為,多元現代性的觀點必須對現代性和現代化的古典觀點做出意義深遠的評價。古典結構進化理論的核心概念是“分化”,這是一種結構意義上的分化即文化和社會的分化,但是他認為,這種分化過程的產生,既關涉到社會互動和結構的結構維度,也關涉到社會互動和結構的象征維度,從這個意義來說,那種“強調一種普遍的進化尺度衡量所有社會的單線發展”的古典現代化理論在現代化實踐進程形態的對照中已經岌岌可危。艾森斯塔特認識到古典現代化理論假設僅僅局限于結構維度的一元化缺陷,將文化文明因素融入比較現代化的理論反思中,將比較現代化理論具體為“結構—象征”的二元維度作為其多元現代性理論的假設,實現了從“結構—進化”的一元現代化理論向“結構—文化”的多元現代性理論的提升,用他的話說,多元現代性理論的假設,就是“結構性分化的不同維度、文化取向的相互脫離、對人類存在根源的理解的日益問題化,并不總是能協調一致。我們對人類社會發展的結構—進化觀的重估,就源于承認這一事實。”⑤⑥
參見S.N.艾森斯塔特:《反思現代性》,三聯書店,2006年,第1-4、7、34頁。)
艾森斯塔特在反思古典現代化理論的基礎上,將現代性的概念置于比較進化觀的語境中,提出了“多元現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的概念和理論框架。所謂多元現代性觀點,“也就是這樣一種觀點:一方面強調現代性作為一種獨特文明的特殊性,一方面強調其中的具體制度和文化模式的巨大可變性和易變性。”參見同上,中譯本前言。)艾森斯塔特認為,現代性應該被視為一種獨特文明,具有獨特的制度和文化特征,也就是說,“現代性的核心是對世界的一種或多種闡釋方式的成形與發展”,“空前的開放性和不確定性是其核中之核”。現代性這一具有基本制度結構含義的獨特文明方案,首先在歐洲成形,然后擴張到歐洲其他地區,擴張到美洲,后來擴張到整個世界,產生了不斷變化的文化和制度模式,“這類文化和制度模式,構成了對現代性的獨特文明前提的核心特征中固有的挑戰和可能性的不同反應”⑤。同時,艾森斯塔特將之稱為“全球化時代的多元現代性”,呼應了吉登斯所提出的全球化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的研究議題。在他看來,現代性在全球范圍內的蔓延和擴張,并不只是產生一種文明、一種意識形態和制度反應模式,而是至少產生了幾個基本的變種及其持續反應,多元現代性理論則來源于兩個方面的結合:“一方面是對現代性的不斷重釋日益多樣化,一方面是多元的全球化趨勢和相互參照點的發展”⑥。多元現代性理論一方面批判了福山“歷史終結論”的世界同質化傾向,認為現代化過程還伴隨著現代世界的地方變種,另一方面也批判了亨廷頓“文明沖突論”中文明不可調和的極端化傾向。在他看來,在全球化時代,“我們在當代世界見證的是多元現代性的發展——這種多元現代性的發展,無疑總是和平的,確實經常充滿了對抗”③④⑥參見S.N.艾森斯塔特:《反思現代性》,三聯書店,2006年,第20、14、109、66頁。)。
那么針對社會學所關注的問題:如何認識現代呢,現代又是如何區別于傳統呢?雖然艾森斯塔特反對一種趨同的現代化模式,但是在收錄了其四十年來的代表性論文的兩卷本論文合集《比較文明與多元現代性》中,他還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其對現代的標準為:在一個現代社會中,科技發展達到一定水平,經濟上則是市場經濟得以發展,政治或意識形態注重平等和參與。參見S.N.Eisenstadt.2003. Comparative civilization and multiple modernities. Two vol. Leiden: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