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有毒食品危害人們身體健康甚至危害生命的事件不斷發生,這些事件波及人們日常賴以為生的基礎,如大米、白面、食油、鹽、醬油、蔬菜、肉類、魚、蛋品、酒……。最近又發生了殘害嬰兒的毒奶粉事件,震驚了整個世界。對這種現象的議論已經鋪天蓋地,人們驚呼:現在有什么還可以放心地吃?有人在追究主管部門的責任,有人在詛咒“不法分子”的黑良心,有人怪罪于“西方來的”拜金主義和物欲橫流,呼吁恢復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但很少有人反思一下,為什么全球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眾多的國家都經歷了困苦和磨難,卻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卷入了幾乎是全民造假的漩渦,一直造到廣大老百姓衣食住行的各個方面?為什么一個歷來標榜講誠信、講天理的民族,在今天已經成為世界上誠信度最低、最不可理喻的民族之一?為什么正是在“國學熱”狂掃中國大地、孔子學院遍布世界各國的同時,借毒食品謀財害命的現象也開始四處泛濫,甚至連遠在美國的貓狗也未能幸免?本文就是要來探討一下這些問題。
(一)
只需簡單的邏輯歸納就可以看出,在同等情況下使一件事情與其他事情不同的肯定是這件事自身固有的某些特點。中國作為后發展國家,目前正在奮起直追西方幾百年走過的工業化、現代化的道路,我們在諸多方面模仿西方,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借助于后發優勢,在一些數據上比西方發展得更快,在外在形象上比西方建設得更恢宏。然而,西方在幾百年發展過程中做夢也不會想到、更不會發生的情況卻在中國發生了,這就是上下聯手、強強聯合、系統地哄騙老百姓,為了賺錢而大規模地、明知會毒害國人的身體而為之;被揭露后,還用各種方式封鎖消息,推諉責任,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羞恥感和罪惡感。就以最近的毒奶粉事件來說,這么大的一件事情,介入的人員如此之多,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責任人由于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而自殺的,甚至連向官方自首的都沒有,人人都覺得自己特倒霉。我們不禁要問:中國人這是怎么啦?這些人還是人嗎?他們的人性到哪里去了?不要以為這只是“極少數不法分子”干出來的事,應當反過來說,除了極少數堅持原則的人之外,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其實都有一種制造假象以解決某些實際問題的傾向,只不過有的還沒有做出來,有的做出來了,但危害還沒有這么大而已。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往往看到,只要有某種需要,中國人通常不在乎做假。例如近幾年大學里面搞的“本科教學評估”,就是全體師生員工“為了學校的生存發展”而集體行動起來,公開造假。人們可以去調查一下看,一個大學里面有幾個人可以置身事外?現在已經有人提出,大學造假比三鹿奶粉危害更大,它不只是毒害人的身體,而且毒害人的靈魂。不管毒害什么,造假害人這是共同的。高等學府里的知識分子尚且如此,把誠信不當一回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更何況一般老百姓了。為什么會這樣?特別是,為什么在造假時沒有任何道德上的良心譴責?我想這個問題恐怕不能不聯系到我們文化中的某種基因來分析,否則只能是就事論事,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觸及不到根本。
我這樣說,也許會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他們早就在說,不要把什么都歸到文化上來,不要搞“文化決定論”。有人認為,文化本身就沒有確切的定義,“文化是個筐,什么都往里裝”。我不否認,一件事情的發生總是多因素的,在許多情況下是偶然的,如某個人或某些人的素質不高、品質邪惡,西方商品經濟、市場經濟引入中國所提供的大量犯罪的機緣,我們體制上的尚不完善、不健全,因而存在諸多的“漏洞”等等,都可以作為解釋上述現象的根據。但多因素并不等于毫無規律性,當一件事情反復發生而找不到根治的辦法時,當我們看到品質惡劣的人越來越多,市場經濟提供的犯罪機緣越來越得不到扼制時,當體制上的漏洞補不勝補、猶如癌癥時,我們就得反思一下更深層次的原因。這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就是我們的文化,確切地說,是我們幾千年流傳下來的文化心理模式。
請注意,我這里講的是“文化心理模式”,而不是任何一種傳統文化的命題或說法。的確,在我們的傳統文化典籍中,從來沒有一位思想家公開鼓吹要造假騙人、損人利己、以權謀私、謀財害命,就如魯迅先生所說,寫在紙上的歷史,滿本都是“仁義道德”。然而,只有著眼于這些紙面上的冠冕堂皇的詞句底下的文化心理模式,我們才有可能像魯迅的“狂人”那樣,看出字里行間的“吃人”兩個字來。更重要的是,當我們陶醉于中國文化字面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詞句,以為這就代表著我們逝去了的美好的黃金時代,并企圖喚回這些亡靈以拯救今天墮落了的世道人心時,我們無形之中已經中了傳統文化心理模式的毒。國人不自覺地以傳統文化心理模式應對當代全球化的新形勢所導致的不適應甚至慘敗,難道通過自覺地弘揚同一個傳統文化心理模式就能夠得到根本的改變嗎?這不是緣木求魚、甚至飲鴆止渴嗎?在我看來,對傳統文化的一味“弘揚”不但無補于世道人心,而且會使中國人的人心變得更虛偽、更無羞恥。當然,這需要證明。
(二)
證明一。中國傳統文化的確講誠信,“誠與天道”是儒家的基本原則。《中庸》講:“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張載認為道德上的“誠明所知”遠勝于科學上的“聞見小知”;《大學》里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止于至善”,而所謂“至善”就是“極盡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放棄人欲而合于天理,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最高道德境界了。所以,儒家講的“誠”就是人心與天道合一,天道天理就是人的本心本性。正因為如此,所以儒家歷來主張人性本善(盡管也有荀子等人的不同說法,如“性惡”、“非善非惡”等等,但那只是就人身上的動物性而言的,而不是就人身上的人性說的,對此我已在一些文章中作過辨析),只要人能夠“返身而誠”,就可以“求放心”,回復本性。但問題是,一個人是否達到了天人合一的“誠”的境界,用什么來衡量呢?沒有任何外部的標準,而只有內心的自我感覺和體驗,這種體驗是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而即使意會到了,也是無法確證的。程頤說:“吾學雖有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的。”既然天理不能授受,那么你自己是否體貼到了天理,這只有天曉得了。而正是在這個里面,埋藏著極大的做假的空間。中國人的一切做假,都源于這種靈魂的造假,也就是造出一個“假誠”的靈魂來,這就是偽善。我曾經談到過,偽善不一定是有意造假,也可以是無意識地造假〔1〕(即人格結構的偽善)。因為,一個人對自己的自我感覺常常處于某種自欺狀態,而很難是客觀的、真實的,而這種自欺的原因則可以是外在的利益或壓力,也可以是自己對自己的高要求。至少,一個人是否真正做到了“無一毫人欲之私”,這是永遠也確定不了的,不僅外人確定不了,而且連他自己也確定不了;但一個想要充當道德君子的人,幾乎必然地要為自己的行為尋求“不為私利”的理由,只要能夠在他人或自己面前交代得過去,他就能夠俯仰無愧于天地了。而只要他有這種隱秘的意圖,他幾乎總可以找得到理由來證明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人只看見他想看見的東西。
由于人內心的真誠只是一個主觀自我感覺的問題,這就必然導致偽善的流行,這種情況儒家也注意到了。孔子早就說過:“鄉愿,德之賊也”,鄉愿就是偽善。孟子還專門為杜絕鄉愿設計出了一套辦法,這就是“返經”,即返回到先王的經典,類似于“加強政治思想教育”或“加強理論學習”。但這種辦法之效果是很值得商榷的。因為,善惡雖然在人心中,人心卻不能夠判斷自己的善惡,因為要能夠判斷善惡,必須這作判斷的人心本身是善的才行,但這正是需要判斷的。一個本來就被惡所腐蝕了的人心,他可以把自己所干的一切壞事都說成是善意的,并且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合乎古圣先賢的教導。所以我們判斷一個人的善惡決不能憑他的自我感覺,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判斷,因為自我感覺是靠不住的、多變的,而且往往是受外部輿論影響的。一個自我感覺極好的人,如果長期受到周圍人的批判和指責,也會懷疑起自己的自我感覺來,從而變得感覺自己有罪。而一個自我感覺并不很好的人,如果受到外人一致的稱贊和阿諛奉承,也會飄飄然起來。這是因為真誠沒有客觀標準所導致的。所以中國人那么注意自己的“面子”,要讓人家講自己的好話,也不過是為了維持自己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心態,使自己總是覺得自己與天道一體,問心無愧。
但儒家也正是利用這一點,而設計出了一種控制和改變人心(洗腦)的道德體制和政治體制(這兩者幾乎是一回事),這就是通過“誅心”來達到道德淳厚、政治穩固。“誅心”就是“觸及靈魂”,或“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也就是王陽明所說的“破心中賊”,而這是不需要任何客觀事實根據的。誅心的前提是沒有任何隱私權,甚至隱私的要求本身就是首先要“誅滅”的,這就是所謂“態度問題”。對有權者必須有真誠老實的態度,而保持隱私的做法本身就是抗拒的態度,態度不好,罪加一等。所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就是講的態度。因為人心看不見摸不著,你要“誅”它,當然必須先讓它自己老老實實交代出來,說出來,不得隱瞞。那么,不說出來怎么辦?“大刑侍候”,也就是“觸及肉體”。所以中國古代絕大部分冤案都是由于“屈打成招”而造成的,而這種招供主要也就是招供自己的犯罪動機,嫌疑人只要自己招了,案子也就基本可以定了。中國人歷來把人的精神用處理物質的辦法來對待,通過觸及肉體、或者至少威脅要觸及肉體(以言治罪,思想犯罪),來觸及人的靈魂。其結果,不是使人心更為淳樸,而是“逼良為娼”,使人更為世故,更有城府,更加善于偽裝自己。這樣造成的中國人的人格結構,就是把靈魂分為多個層次,拋出表面的層次應付外界的壓力,而更深地躲進靈魂內部。這就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見怪不怪的雙重人格甚至多重人格現象。“誅心”的目的是致誠,但恰好導致了虛偽;“誅心”是逼著人去反省,但恰好導致了中國人缺乏真正的反省精神,一切檢討都是為了“蒙混過關”。可見,中國傳統的“誅心”正是造成普遍虛偽的一個罪魁禍首。中國人做了任何事情,首先想到的不是這樣做對不對,而是別人會怎么說。當然,要想別人不說,最好的辦法莫過于不讓人家知道,只有“天知地知”,頂多加上“你知我知”。其次是,當別人做的事和你一樣,也可以不說,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這就是“潛規則”。在這兩種情況下(無人知道,或人人都這樣做),中國人做任何事通常都不會問心有愧,反而理直氣壯,自我感覺良好,甚至就連所謂“慎獨”、“不欺暗室”,也成了只不過是一種標榜,就像孔、孟罵“鄉愿”一樣。因為何謂“慎”,何謂“不欺”,全系于自我感覺之上,有很大的隨意性,且本質上是不可驗證的。
(三)
證明二。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另一個強調的重點就是“仁”。何謂“仁”?《論語》中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另一種是:“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先看第一種說法。孝悌是“仁之本”,仁的起點或基礎是孝悌,即家庭血緣親情關系,這是中國文化最基本的維系紐帶,正是在家庭中所自然形成的上下尊卑秩序,成了中國傳統國家政治秩序的模本。自夏禹以來,“家天下”便成了國家政治體制的基本原則,國家是一個大家庭,皇帝就是家長,老百姓都是“臣民”、“子民”,而各級官員在他所轄范圍內也是一個家長,這樣逐級下降到每個家庭。而反過來,每個小家庭的格局也都由國家政治體制來保障、來支持,因而也政治化了,兒子反抗父親,就叫做“沒有王法”。但“王法”并不是固定的成文法,而只是習慣法,即“孝悌”的規矩。雖然對于“孝悌”,歷來也規定了諸多禮節,但這些禮節都是相對的,決定性的并不是外在的禮節,而是內在的情感。孔子早就說過:“樂乎樂乎,鐘鼓云乎哉?禮乎禮乎,玉帛云乎哉?”當內在的情感形成了一套表現于外但并不執著于外的規矩時,這就叫做“潛規則”。孔子所謂父子相隱,“直在其中”,這個“在其中”的“直”就是潛規則,它是超越法律和一切外部可把握的規則之上的。當然潛規則也是可把握的,但有個條件,這就是你必須是“圈內人”。什么是圈內人?最直接的當然是家里的人(如父子之間),然后是親戚,然后是熟人,然后是同鄉、同窗、同科、同行、同道、同種……最后是同天下,“民胞物與”。但這些圈子是以家庭為圓心不斷放大的一些同心圓,最核心的是“血濃于水”,越到外圍就越稀薄、越淡漠。孔子雖然講“仁者愛人”,但卻反對墨子的“兼愛”,而主張“愛有差等”。
所以講仁義的中國人在不面對經濟政治壓力的情況下雖然可以對一切人都表示出“仁愛”之心或“四端”之心(孟子所謂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但稍有壓力,就向圓心內收縮。而每收縮一層,都形成一個“家庭”式的倫理集團,大家自覺地維護這個“家庭”的集團利益,并遵守一系列內部的潛規則,諸如“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上下相隱”(類似于“父子相隱”)、“顧全(本集團的)大局”之類。當然,共同造假、互不揭發也在其列。所以,在同行之內,互相傳授造假技術,并對局外人嚴格保守這一秘密,這并不是不道德的,而恰好是“道德”的,不這樣做才是不道德的。因為內外有別,同行是一個大家族,受損害的不過是“外人”,得好處的是“自己人”。那么,對于更加內層的人員,如果他們也屬于行外人,又怎么處置呢?有辦法,這就是秘密通知。比如奶品行業的人通知自己的親戚朋友,不要喝自己生產的牛奶,要喝,可以到他這里來買特制的沒有摻假的產品,或是直接到牛奶場上去擠。做紅心鴨蛋的人自己是不吃自己做出來的蛋的,這個“自己”當然首先包括他的家人,其次是要好的熟人朋友。這種秘密常常也成為一個人要向別人示好、和別人交朋友的一件禮物。一位記者博得了一個做臭豆腐的老板的好感,老板便向他透露了臭豆腐用糞便來“增臭”的行業秘密,并囑咐他不要和“別人”說。你到農家去小住幾天,農民也會跟你說,他這兒的米是沒有打過農藥的,是專供自家吃的最優質的大米,言下之意,他賣給別人的米都是不能吃的。“汶川大地震”激動了那么多中國人的心,很多人天真地以為這下中國人的道德將要打開一個新局面了。但他們沒有想一想,與此同時發生在我們鄰國的緬甸的風災,同樣造成了十幾萬人喪命,卻不見中國人有任何反應。至于當年美國的“9·11”事件,則大多數中國人更是認為活該,有的拍手稱快,有的甚至嫌死的人太少了,只有幾千人!這就是中國人的道德水平。所以我們也不能夠埋怨那些制造假食品的人,他們不過是把同一種道德模式運用在更加小的同心圓上,這種以家族血緣為紐帶的道德模式不打破,我們注定要身受其害,自食其果。
再看第二種說法。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按照前面的“同心圓”模式,在一定范圍內也是成立的。至于在什么范圍內生效,則要看具體的關系處境。與這一命題相當的反命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如此。我曾經指出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的“己”和“人”都是特指的,是依自己的身份、性別、地位、家族、種族、階級等等而不同的〔2〕,中國社會就像一個個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面的“己”和“人”都適用于這條“金規則”,但一個格子里面的金規則不能運用于另一個格子。比如說,奴隸不能對老爺說:既然你不愿意做奴隸,你也就應該放我自由;女人不能對男人說,既然你不想纏足,你也不要讓我們纏足。同樣的道理,對于制造毒食品的人,你也不能問他,既然你知道有毒而且你自己不吃,為什么要生產出來給別人吃?如果這話是由圈內人來問,他就會理直氣壯地回答:那些人與我不相干,我已經通知了熟人朋友,我對得起“人”;但如果是由官府(代表更大的格子或范圍)來問他,他可以不吱聲,還可以作檢討承認錯誤,但這種認錯只是為了應付,并不出于真心。從內心說,他并不認為自己越過了道德底線,因為他的底線就是他不能傷害自己的親友和熟人。當年搶劫殺人犯張君背負十幾條人命,被判死刑,死前記者采訪他,問他是否后悔,他頭一揚說:“我對得起朋友!”再問他:那些被你奪去生命的人,你對得起他們嗎?他不吱聲。
這樣,我們從這些層出不窮的有毒食品中就可以引出一個驚人的結論:制造毒食品的人并不是沒有道德的人,而是在傳統意義上的有一定的道德的人,他們的錯誤只是在于“沒有處理好小集體和大集體的關系”。在這里,“小集體”可以是家庭,也可以是一個行業,“大集體”則是整個國家和社會。然而,小集體和大集體、家庭和國家之間的爭論自從孔子以來在中國傳統中就沒有斷過,它體現于“親親互隱”與“大義滅親”之間的矛盾,這兩種原則在中國歷史上交替成為國家所奉為最基本的道德原則。直到今天,仍然還有大批知識分子為古老的“親親互隱”原則(家庭或小集團原則)拼力辯護,認為這才是最為合乎人性和人道的普世原則〔3〕。然而,如果說因為“誰不愛自己的父母”就推出親親互隱原則是普世性的道德原則,那么同樣,從“誰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也可以推出自私自利是普世道德原則了。當然,愛父母要比愛自己更普遍化一點,但也僅止于此;至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推恩”,則要看這個“人”的老或幼在具體場合下值得不值得我“推己及人”,并推到何等程度了。在有些場合下,我沒有明火執仗地殺害人家的老幼就算已經盡了推恩的義務了,至于搞點把毒食品害人,只要不出人命,也就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因為“人”之老幼畢竟不是吾老吾幼。可悲的是,我們至今沒有發現中國傳統道德中的這種限度和漏洞,反而把這些不道德的現象歸之于傳統道德的傾圮,于是更加賣力地鼓吹用“國學”來挽救當前的道德淪喪,更加頑固地拒斥西方普世價值在中國的傳播。這些做法無異于緣木求魚、負薪救火。
(四)
但有人可能會問:中國傳統儒家道德在中國盛行了幾千年,也并沒有發生今天這樣的情況,為什么現在不同了呢?這就涉及我們這個時代的巨大變化了。眾所周知,儒家文化是中國幾千年自然經濟、小農經濟的產物,在以往自然經濟的條件下,中國社會基本上是一個熟人的社會,從家庭、家族到鄰里、鄉親,直到集市上認識的老主顧、老朋友,成為傳統社會中主要的社會聯系紐帶。另外還有一些輔助性的紐帶,那些游走于靜止不動的鄉村社會之間以及城市和鄉村之間,從事商業買賣和流動性的手工業、戲班、短工等職業的人員,以及無業游民和流民,他們往往與黑社會組織結合在一起,受其保護,或者本身就是黑社會的一部分,被統稱為“江湖”。這些輔助性的社會紐帶本身當然處于一個流動著的陌生人環境中,但“江湖”的作用就是把一個陌生人的世界重新“熟化”。為什么能夠“熟化”?就因為江湖的原則同樣是以家庭原則為模本而形成起來的。江湖中人雖然并沒有真正的血緣親情關系,但人們仍然按照在家庭中的輩份和資格來定尊卑,并行使著如同家族宗法社會一樣的江湖“規矩”或“家法”。因為種種原因而流落到江湖的人,正是在這種黑社會中找到了他所熟悉的生存之道,而不必直接面對毫無規矩、完全是弱肉強食的陌生人世界。例如人們津津樂道的“桃園三結義”,就是把三個素不相識的落魄人物聯結在了一個“兄弟”關系中,不但在亂世中能夠互相有個照應,而且擁有了強大的力量來對付其他陌生人,幾乎干成了一件“匡扶漢室”的驚天大事。所以,不管是鄉里也好,市井也好,江湖也好,所有這些社會關系都是以自然經濟下的家庭原則作為楷模建立起來的,是一種熟人關系或熟化了的人際關系。而熟不熟的標準,就看是否能夠用血緣關系所打造成的禮法規范來作為人際交往的準則,如稱兄道弟、講輩分、講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等等。不過這種熟化只是在某種范圍內的熟化,對該范圍外的陌生人則仍然是弱肉強食,甚至傷天害理。梁山泊好漢內部是兄弟,對不認識的老百姓則可以“不分青紅皂白,排頭兒砍去”,甚至把他們做成人肉餡包子來賣錢。武松和魯智深都險些中招,但后來發現是“自己人”,立即“納頭便拜”,成為兄弟。
中國傳統社會在其發展成熟的某些時代,也曾經產生過發達的商業經濟,這就是所謂“儒商”。中國的儒商與西方的資本主義工商業不同,它遵行的主要不是商品經濟規律,而是江湖規矩。剩余價值規律在儒商中只是起作用的一個因素,它必須依賴于其他因素才能發揮作用,這些因素在外部就是官府的保護,其中隱含大量的腐敗和貓膩,但仍然是一種準家族模式(例如對“父母官”的行賄稱之為“孝敬”);在內外之間就是江湖行規,行會老大相當于一位大家長,他負責處理行內各經濟實體之間的“兄弟”糾紛以及與其他行當之間的外部糾紛,維護本行當的利益;在內部就是家族經營模式,“掌門人”代代相傳,各代掌門都小心維護家族的榮譽、也就是本行當的榮譽,以期能夠興旺發達、光宗耀祖。正是這種家族原則,造就了中國傳統各行各業“老字號”的響當當的信譽,而一旦這家斷了香火,換了外姓人掌門,則信譽便隨之衰落了,除非在新的字號下重振旗鼓。所以,也正是在中國傳統社會家族血緣模式的基礎上,中國傳統的商業經濟也經營出了一個熟人的社會,它經常要依靠老字號所形成的老顧客群體,以及他們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和影響力,來形成自己的運作機制。
這種情況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公私合營”中即不復存在,當時的工商業主要不是以贏利為目的,而是一切都服務于政治目的。但由于行業中舊的留用人員和技術人員還在,所以傳統工商業模式還有一定的慣性,“老字號”雖然不及以往的信譽,卻仍然以其信得過的質量而受到顧客的歡迎。“文革”中,這一套被徹底清除了,老字號招牌被砸爛,人亡技絕,中國已沒有可稱得上是真正的經濟活動,一切經濟活動都是政治活動。但即使在那樣混亂的社會中,社會生活仍然還是在“熟人”中進行的,而且這種熟人關系仍然還是家庭關系的放大,即放大到“階級關系”和政治關系上去了。所謂“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而對“階級”的劃分,一個是血統論,看出身,一個就是看思想,看是否忠于最高領袖,服從最高家長。在這里,真正的血緣關系反而要為政治關系這種“準血緣關系”讓路,“大義滅親”、“親不親,階級分”的政治立場成為破壞無數家庭關系的屠刀。但人們不要忘了,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成全一個唯一的家庭關系,這就是全體人民與最高領袖的“親親”關系。有一首六一兒童節的歌中唱道:“小鳥在前面帶路……偉大的父親毛澤東,和我們一起過呀過呀快樂的節日!”現在幼兒園還在播這首歌,只是把最后一句詞改了。可以說,“文革”期間中國社會是通過政治,通過“移忠作孝”,而把全國人民“熟化”為一個大家庭的子民。人人都穿一樣的衣服,理一樣的頭發,說一樣的話,甚至想一樣的問題。那是一個沒有陌生人的世界,凡陌生人必被修理。在那樣一個眾目睽睽、人盯人的社會中,沒有人敢做出格的事,也不存在毒食品的問題。誰敢對自己的“階級弟兄”下毒手,那比毒害自己的親人都可恨。
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形勢大變。在數年之中,幾十個世紀以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悄然解體,被納入無孔不入的市場的軌道。億萬農民進城打工,大批知識人下海經商,國家機關和企事業單位的商業化改制,以及外資和港臺資本的大規模引進,使得社會的流動性不再只是一種伴隨現象,而是整個社會的主流趨勢。在一個陌生人的世界中,整個社會關系已經從整體上被“江湖化”了。但改革開放的初衷并不是要使社會“江湖化”,而是要引入西方幾百年形成的市場經濟原則,即自由競爭、等價交換原則。只不過這些原則背后有現代普世價值作為支撐,這就是個體主義原則、天賦人權原則、理性契約原則和法制原則,而在中國傳統土壤中并沒有這些原則的基因,只有家庭親情原則的基因。所以當我們把西方市場經濟的自由競爭和等價交換原則引入我國的時候,“橘逾淮北則為枳”,這些原則就受到了本土文化的嚴重干擾。我們無視這些原則后面的普世價值基礎,和以往一樣不重視個體,蔑視人權,不講契約和法制,認為這都是西方來的糟粕,不適合中國國情。那些既得利益者有意拉后和阻滯政治體制改革,還說是“中國特色”,于是,我們有世界各國在人數和惡劣程度上都望塵莫及的貪腐官員,也有讓全體中國人驚出一身又一身冷汗、也讓世界各國頭皮一陣又一陣發麻的制假大案。
這反映了什么問題?反映了我們歷來所遵循的道德原則只是在家庭和家族范圍內適用的熟人原則,頂多是在一個國“家”的“大家庭”內部適用的原則(如果這個大家庭的家長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的話);一當這個社會中的人被拋入一個陌生人的社會,而這個社會又缺乏一個大家公認的有權威的家長來使全體國民“熟化”的話,這樣一種熟人道德就完全不適應了,甚至成為反道德。本來,傳統的江湖化是有可能起到某種程度上的“熟化”作用的,但那只是在傳統社會的夾縫中起一種輔助作用。而現在在一個普遍陌生化的社會環境下,江湖規矩已擴展到經濟生活的每個環節,因為中國文化中找不到別的處理陌生人關系的原則。但江湖原則對社會的熟化作用造成的只是各行各業的割據現象,它并不能(像“文革”那樣)使全國人民都成為“熟人”,而是把人們劃分成一個一個小家族,每個家族對另一家族都仍然是陌生人,對陌生人則可以不講道德。我們既沒有保留江湖原則在過去帶來的某種好處,如建立真正“老字號”的信譽,同時卻又承受著江湖習氣所帶來的壞處,即在任何行業和企業中都是緊緊抱成一個利益集團,大家依靠潛規則來發橫財,來損人利己。而由于現在不論官辦還是民辦企業都多少有官方背景(它取代了傳統行會的作用),相互的競爭并非公平競爭,而是由官方的政治權力博弈來擺平,因此各企業之間的競爭關系便日益趨向于聯合壟斷,以獲得總體效益的最大化。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當一個企業由于制假獲利而被另一個企業察覺時,另一個企業不是通過揭發真相而擠垮對方,也不是通過訴諸傳統行會來以正“家法”,而是通過學習和采用同一個制假手段而分得一杯羹,以補償由于不公平競爭而導致的虧損,不這樣做的人反而會被擠出圈外,遭到淘汰。至于道德方面,則哪怕嚴重損害了消費者的利益,但由于維護了行業本身的利益,而會得到圈內人的認可和鼓勵,甚至得到有關部門的默許和包庇,不會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
總之,目前頻繁發生的制假販假、制毒販毒現象,如果單從事情表面上看,不過是一種普普通通的道德上的“黑心”現象,這種現象在哪個國家都不可避免,只是程度或有不同而已;但如果從文化上找原因,特別是從傳統文化心理上找原因,我們就會發現這些現象與我們傳統文化中的某些根深蒂固的基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們正是傳統道德文化在今天不適應發展開放了的市場經濟現實的畸形表現。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除了繼續推進政治體制改革外,大力進行更深入的文化啟蒙和文化批判是另一個不可回避的方面。
注釋:
〔1〕參看拙文:《從康德的道德哲學看儒家的“鄉愿”》,載《浙江學刊》2005年1期。
〔2〕參看拙文:《全球倫理的可能性:金規則的三種模式》,載《江蘇社會科學》2002年4期。
〔3〕可參看本人與現代儒生們關于“親親互隱”的一場大爭論,見《學海》雜志2007年第1、2、4、6期,《學術界》2008年第2、3期,《江蘇社會科學》2007年第5期,《現代哲學》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