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梁啟超和蔡元培,可謂清末民國時期知識界的兩位重量級人物。梁在戊戌維新前后,導引輿論,堪稱“驕子”;蔡于“五四”時期,革新北大,引領潮流,“師表群倫”。大體而言,梁年少得志,而蔡則“大器晚成”。上世紀二十年代初,胡適論列近世中國大人物,將梁、蔡同列為“影響近二十年全國青年思想的人”。梁啟超、蔡元培本來屬于同一代人,但是由于政治抉擇和黨派歸屬等原因,他們結識甚晚且交往短暫。然而在援引西學、重振中華文化方面,二人又曾彼此借鑒,相互影響,尤其在“五四”前后的數年內,他們在學術文化乃至社會政治領域還有一定程度的交往與合作。此一史事,學界尚少有評議。
一
蔡元培和梁啟超均出生于清同治年間,蔡年長梁五歲,二人卻是己丑(1889年)鄉試同年。此后,蔡科第連捷,數年間,點翰林,授編修,躋身帝都文苑。而梁則文場受挫,屢試不中,轉而投入康有為門下,開始踏上維新啟蒙之途。其實,單就研治中國傳統學術而言,二人頗有些相通之處。梁師從康有為,服膺今文經學,自不待言;蔡早年傾力研讀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等“常州學派”的著作,“油油然寢饋于其間”,進而致力于今文經,甚至發愿編撰《公羊春秋大義》一書。只不過,蔡比較拘守于今文家法,對康、梁師徒的若干發揮難以認同。中日甲午戰爭之后,士林風氣陡變,梁啟超傳播西學,倡揚維新,名滿海內。此時,蔡元培方開始系統接觸新學,在他痛感“聞道之晚”的求新知過程中,梁啟超所著《西學書目表》和《讀西學書法》二書,適時地起到了提示門徑的作用。蔡獲讀梁書,認為“甚便翻檢,識語皆質實”,可謂得益不淺。
戊戌年間,康、梁力主變法,一時間亦是炙手可熱,蔡元培身居京職,內心傾向維新,與梁啟超又有鄉試同年這層關系可以援引,可是,讀書人的孤傲心理,卻使他“恥于依附,不往納交”。冷靜旁觀康、梁變法的起落興敗,使蔡斷定:指望清廷實施政治變革已絕無可能,這未始不是他日后演出“翰林革命”一幕的認識機緣。蔡元培嘗稱:維新人士中尤欽慕嚴復和譚嗣同,即所謂的“侯官、瀏陽,為吾先覺”。實際上,他對于梁啟超那風靡一時的激越文字也頗為折服。1902年,蔡元培編訂三卷本《文變》一書,向學界推薦反映“世界風云之所趨”的范文,內中突出收錄梁氏當年發表于《時務報》、《清議報》上的若干文章,其選入篇目之多,顯居同書“當世名士著譯”之首。此時,蔡在滬、杭等地辦學,與宋恕、章太炎、馬相伯、蔣智由等廣泛交游,同汪康年、張元濟更是多年知交。這些人均系梁啟超舊友,又大多還與之保持著聯系。避居海外的梁啟超開始聞知和關注蔡元培其人,或許就在這一時期。
至于二人直接面識,則已是民國以后的1917年。是年暮春,支持對德宣戰的外交后援會在京召開例會,共同與會的梁啟超和蔡元培得以首次見面。其時,蔡元培已就任北京大學校長,而梁啟超作為政界要人亦正舉足輕重。海外有一種說法認為:蔡氏出長北大,實乃梁派推動之結果。此處所謂“梁派”,當指時任教育總長的范源濂。范在政治上確乎與梁淵源頗深,不過,他與蔡早在民元教育部時即曾融洽共事,深為蔡摒除黨見、共謀國是的氣度所感。此次敦請蔡掌教最高學府,顯系出于“擇賢”考慮。當然,隨著梁啟超和蔡元培這兩位名流的“邂逅”,他們之間的關系便由此前的相互心儀而上升為某種“超黨派”的現實合作。
1918年冬,從波譎云詭的政爭中被排擠下來的梁啟超擬以“私人身份”赴歐旁聽巴黎和會。這時,蔡元培與一批學界人士企望借助歐戰后的有利國際環境,促使列強退還庚子賠款用于興辦教育。于是,蔡特意拜托梁游歐時代為宣傳“退款興學”主張,推進此事,梁欣然應允。此后,他們先后列名“國際聯盟同志會”和“國民外交協會”等團體,共任理事,為緊迫的外交問題奔走呼應。1919年3、4月間,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之一王正廷致電上海報界,電稱:有人干預和會,企圖賣國云云。輿論界疑及梁啟超,遂以訛傳訛,大張撻伐,上海商界更是群情憤怒,通電痛詆。為此,蔡元培與王寵惠、范源濂聯名致“歌電”予《申報》、《時報》等滬上各報,力為梁氏辯誣。內謂:“梁任公先生赴歐后,迭次來電報告,為保衛國家主權,語至激昂,聞其著書立說,極動各國觀聽,何至有此無根之謠?愿我國人熟察,不可自相驚擾。元培等久不與聞政論,惟事關國際,且深知梁先生為國之誠,不能嘿爾,特為申說。”〔1〕此電甚具影響,梁氏所蒙之冤旋即澄清。
關于“五四事件”的導火索,學界迄今存在著不同說法。有人依據當事人回憶,認為北京大學的蔡元培校長及時將巴黎和會外交失敗消息透露給學生,致使原定5月7日的游行示威提前進行,演成了“五四事件”。實則蔡氏的消息來源得自“國民外交協會”的汪大燮、林長民諸人,而將這一即時外交動態傳遞給他們的,恰是中國代表團顧問、旁聽和會的梁啟超其人。梁于5月2日密電汪、林:“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代表),萬勿署名,以示決心”。此一爆炸性新聞遂散播開來。故而,有學者據此認定:“引爆(五四事件)導火線的是遠在巴黎的梁啟超,則是不爭的事實。”〔2〕應當說,在此一重大事件的“啟動”過程中,梁、蔡均發揮了其各自環節的決定性作用,他們之間顯然有著事實上的“默契”。
二
1920年春,梁啟超自歐歸國后,決計舍棄“迷夢的政治活動”,轉而從事文化教育,用他自己的話說,此乃“換了一個新生命”。這一轉變,固然緣于其政治上的屢屢失意,同時,也與蔡元培成功地改革北京大學開創出“五四”新文化風氣,進而推動社會政治這一事實所給予梁啟超的啟迪有關。當梁與其朋輩商議如何辦好上海中國公學時,蔣百里即明確主張:“吾輩對此只能取蔡鶴卿之于北京大學的態度。”事實上,梁啟超與新文化運動原本就有著內在的“天然”聯系,還在胡適、陳獨秀等人發起“文學革命”若干年前,梁啟超就開始倡導“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率先變革文體。故而,“五四”前夕被稱作桐城派古文家的林琴南在《公言報》上致書蔡元培,詆毀新思潮時,順筆刺及“梁任公倡馬、班革命之說”,嘲貶其“媚世”。正因如此,梁氏脫離官場從事文化教育以后,他與蔡元培之間就有了比較相契的合作。
同年4月,梁啟超等組織以編譯新書為基本業務的“共學社”,邀約蔡元培為發起人之一。為募集該社基金,梁特別函囑參與此事的蔣百里:“各人有特別交誼者,除公啟外,媵以私函,當更有力。……如穆藕初、聶云臺諸處,請蔡先生或(蔣)夢麟加函。……又趙元任君清華交涉如何,亦望蔡先生速為布置,至盼。”〔3〕顯然,梁希望借助蔡與上海有關方面相熟的關系,謀求募款成功。至于趙元任清華交涉一事,則可能是為本年夏,趙回國任教,請蔡向清華校長金邦正為之先容。對于這類事項,蔡元培均予以積極回應。
數月之后,梁啟超又以英國哲學家羅素即將來華為契機,發起成立“講學社”,擬每年聘請一位西方名哲來華講學。為此,徐新六向任公提議:“大學一部分人必邀其幫忙。”這是指蔡元培、胡適、陶孟和等北大一班人。在隨后由梁啟超確定的人選中,蔡與熊希齡、汪大燮等一齊被延請為講學社的董事。可以說,在敦請西方學者來華講學過程中,蔡、梁二人進行了實質性的有效合作。此時,美國的杜威應北大之邀來華已逾一年,第二年即改由講學社名義續聘。是年冬,蔡將赴歐美考察教育,梁特別托請他到法、德等國后敦促柏格森、倭鏗早日來華講學。一年以前,梁氏游歐時曾先后訪晤過這兩位西方哲人,尤其與生命哲學和現代非理性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柏格森聚談甚歡,“一見乃成良友”;而倭鏗則是講學社董事會議定的1921年度所聘之人。蔡元培素好哲學,對柏格森亦十分推重,后來還曾節譯柏氏玄學導言,發表于《民鐸》雜志。故此,梁氏的委托亦即蔡的心愿,自然樂于相助。旅歐期間,蔡與張君勱、林宰平等努力奔走接洽,雖因時間不適,錯過與柏格森會面機會,卻在德國耶拿訪問了倭鏗。這位年邁的學者因自己不便來華,遂推薦萊比錫大學教授杜里舒。杜氏即成為繼羅素之后由講學社聘請來華的又一位西方學者。
蔡元培在柏林還拜見了物理學大師愛因斯坦,邀其訪華,得到首肯。1922年6月下旬,北大接到駐德公使魏宸組轉寄的愛因斯坦信函,表示愿于同年冬來華講學,并提出了相應條件。蔡元培迅即攜函趕往濟南,與同赴中華教育改進社年會的梁啟超協商此事,梁甚表贊成,慨然應允:“講學社必任經費一部分。”于是,蔡復函魏宸組,告以“條件照辦,請代訂定”〔4〕。盡管后來因故愛氏講學計劃未能實現,但北大與講學社的協作已顯而易見。這段時間,梁啟超和蔡元培在學術上也表現出不少共同點。梁曾先后到京、滬等地美術學校演講,大談美術與科學和生活的關系,其主旨與蔡氏著名的“美育”主張頗為一致。蔡則十分贊佩梁氏整理國故的工作,在為《申報》所寫《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長文中,對梁著《墨子學案》尤予好評。他們二人彼此借重,構建新文化的種種努力,顯然給時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林語堂晚年撰寫《八十自敘》憶及“中國文藝復興”的新文化運動時,即記述到:“同時代的中國大學者梁啟超、蔡元培,都參加了這個運動。”〔5〕
三
令人感興趣的是,梁啟超和蔡元培這種學術文化上的協作關系有向政治方面發展的跡象。就梁而言,即令沉溺學術之時,也終不能忘情于政治,他自認:其治學乃“匣劍幃燈,另有所在,凡歸政治而已”,他的宣傳新文化其目的在于“開拓新政治”。當時,梁氏的研究系由于在政壇上幾度翻云覆雨,其名聲不佳,急需招納“清流”,改變形象,擴大實力。他們屬意于以蔡元培為首的北大“自由派”,這便是胡適所說的“研究系近年做的事,著著失敗,故要拉我們加入”。有記載謂:梁游歐歸國時,有將研究系正式組建為政黨的計劃,丁文江、張君勱極力支持,欲以胡適為橋梁,打通北大,推梁啟超和蔡元培為黨魁,并設想以文化運動作為政治運動的前驅,只是由于張東蓀反對“政教合一”,此議遂擱置。不過,梁啟超始終懷有政治上東山再起的欲念,研究系成員并沒有放棄“合作組黨”的努力。
就蔡元培而言,自民國建立之后,對社會政治基本抱持改良調和的態度,他固然厭惡軍閥干政,但總期望維系一個統一和平的格局,謀求民族進步。因而對孫中山在南方“護法”自立之舉內心頗有保留,曾私下婉勸以至公開通電,要孫“下野”。盡管蔡在政治上歸屬國民黨系統,然而在北大期間,他更多是以社會賢達身份“自由”行動。他的周圍聚集著相當一批歐美派知識分子,這些人在文化或政治領域頗為活躍。雖然,蔡出長北大進京伊始,便向各政團“老實揭出不涉政治之決心”,可是實際上,這位“亦學亦政”的人物,不可能完全置身時局政事之外。如此一來,梁啟超與蔡元培之間進行某種政治合作就并非毫無可能。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爭后,梁、蔡即均參加在北京石駙馬大街熊希嶺寓所集議政局的“名流會議”,會后又共同通電曹錕、吳佩孚,主張恢復民國六年國會,完成憲法。很明顯,他們對五四期間邀得時譽的吳佩孚將軍抱有希望。正是在此前后,曾多次向顧維均等人表示“深以蔡先生不干預政治為恨”的研究系頭面人物林長民,將“合作組黨”之議付諸46b7691ed27e96f77fe3016b200e66bd7e5160cea9e8f3d81d413ae74aad7d74行動。林首先說通歐美派要員羅文干,請羅試探蔡對組黨的態度,繼而又游說胡適;隨后便在由他做東,梁啟超、蔡元培等均出席的一次午宴上,“正勸反激”,極力主張大家“出來組織一個政黨”。林長民與梁啟超私誼甚篤,林的這番舉動肯定合乎梁的意圖。對于研究系的如此“盛意”,一向雍容隨和的蔡元培此次卻“有所不為”,他的態度十分明確:對時局問題“贊成發表意見”,但“不贊成組織政黨”。因而對組黨一事遂“簡單謝絕之”。
蔡元培畢竟有國民黨的政治背景,此時,南方人士對他的若干言動已迭有訾議,加之,他自知“性不宜于政治”,常常視涉政為畏途。特別是他意識到,一旦在組織上與研究系雜廁其間,必使外界“以為此舉全是某系作用”,而喪失獨立發言的信譽。蔡的立場,對“涉世未深”的胡適等人產生了關鍵性影響。所以,由胡適起草、蔡元培領銜發表的那篇提倡“好政府主義”主旨的《我們的政治主張》宣言,署名者幾乎是清一色的歐美派知識分子。為此,梁啟超等人頗為憤憤然,認為這是“有意排擠他們研究系的人”。林長民抱怨說“蔡先生素來兼收并蓄,何以也排斥我們?”而梁啟超甚至負氣道:我自己“也可以發表宣言!”〔6〕總之,由于蔡元培一班人的“愛惜羽毛”,使得梁啟超的組黨計劃受到頓挫。從此,梁啟超更肆力于講學和著述,竟也成就斐然,而先前的組黨欲念反趨淡化,終至放棄。世人品評梁氏為“學術天才,政治侏儒”。從蔡、梁在五四時期的這段交往觀察,蔡元培還是深識梁任公其人之短長的。
四
1929年初梁啟超病逝后,蔡元培參加了在上海靜安寺舉行的祭吊活動,并致送挽聯曰:“保障共和,應與松坡同不朽;宣傳歐化,寧辭五就比阿衡。”〔7〕盛贊其在近代中國的歷史性變革中厥功至偉。同時,他還在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上提出議案,以梁氏生前對中國學術頗有貢獻,請國民政府明令褒揚撫恤。此議案遭到胡漢民的極力反對,指責“梁與黨的立場沖突,反革命,反國民黨”,因而未獲通過。不過,蔡元培此舉適足代表了知識界整整一代人對梁啟超開啟民智之歷史作用的深切體認。
后人直接論及蔡元培和梁啟超的文字殊為鮮見,唯有1943年梁漱溟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對這兩位前輩作過一番頗有見地的比較。梁漱溟早年曾經“同受知于蔡、梁兩先生”,與二人均有相當的交往,他的觀察細致而立論則又不失其蘊涵“哲理”的固有風格,讀來耐人玩味:
蔡、梁兩位先生同于近五十年的中國有最偉大之貢獻,而且其貢獻同在思想學術界,特別是同一引進新思潮,沖破舊羅網,推動了整個國家大局。任公先生一生成就,不在學術,不在事功,獨在他迎接新世運,開出新潮流,撼動全國人心,達成歷史上中國社會應有之一段轉變。這是與我紀念蔡先生文中所說:蔡先生所成就者非學術,非事功,而在其釀成一種潮流,推動大局,影響后世,正復相同的。
奇怪的是,任公少于蔡先生八歲,論年輩應稍后,而其所發生之影響卻在前。距今四十年前,任公在思想界已造成了整個是他的天下,當時的中國政治全為立憲運動所支配,而這一運動即以他為主。當他的全盛時代,年長的蔡先生卻默默無聞(蔡先生誠早露頭角,但對廣大社會而言則是如此)。蔡先生從“五四運動”打出他的天下,歐戰以后的新思潮于此輸入,國民革命于此種其因。所以,他的影響到大局政治,不過是近二十年的事。
當任公先生全盛時代,廣大社會俱感受他的啟發,接受他的領導,其勢力之普遍,為其前后同時任何人物所不及。我們簡直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可以發生像他那樣廣泛而有力的影響。但須注意者,他這一段時期并不甚長,像是登臺秉政之年(民國二年,即1913年;民國六年,即1917年,兩年度),早已不是他的時代了。再進到五四運動以后,他反而要隨著那時代潮流走了。民國八、九年(1919、1920年)后,他和他的一般朋友蔣百里、林長民、藍志先、張東蓀等放棄政治活動,組織“新學會”,出版《解放與改造》及共學社叢書,并在南北各大學中講學,完全是受蔡先生在北京大學開出來的新風氣所影響。
任公的特異處,在感應敏速而能發皇于外,傳達給人。他對各種不同的思想學術極能吸收,最善發揮。但缺乏含蓄深厚之致,因而亦不能綿歷久遠。像是當下不為人所了解,歷時愈久而價值愈現者,就不是他所有的事了。這亦就是為何他三十歲左右便造成他的天下,而蔡先生卻要等到五十多歲的理由。他給中國社會的影響,在空間上大過蔡先生,而在時間上將不及蔡先生,亦由此而定。
蔡、梁兩先生比較,蔡先生好比漢高祖,他不必要自己東征西討,卻能收合一般英雄,共圖大事。任公無論治學行文,正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自己沖鋒陷陣,所向無前。他給予人們的影響是直接的,為蔡先生所不及。任公為人富于熱情,亦就不免多欲。有些時天真爛漫,不失其赤子之心,其可愛在此,其偉大亦在此。然而缺乏定力,不夠沉著,一生遂多失敗。〔8〕
梁漱溟對于梁啟超屬于那種早年崇仰而后來卻不甚信服的晚輩,因而“想念起任公先生來,總隨著有替他抱憾抱悔之心”。而對于蔡元培,梁漱溟從盛年至晚暮,除偶爾感嘆“蔡先生著作無多”之外,其敬重之心始終未曾稍減。這份敬重,除卻“個人知遇之感”的因素,梁漱溟認定蔡先生具有“含蓄深厚之致”,有大器局大氣象,“人或者甘心愿跟著他走,或隨著他有一段鼓舞于衷而不自知”的感受,這是不易消泯的。本來是寫追念梁任公的文字,梁漱溟卻拉上蔡先生作為“同時人物”之參照,以致文章更像是一篇“蔡、梁比較論”。當然,梁漱溟的論說,未必都那么使人信服,但他的此番比較著實勾勒出晚清民國時兩位大知識分子的基本線條和影像,大體說來還是逼真可信的。
在晚清以來的政爭中,梁啟超與孫中山一派“交惡甚深”,無論文字論戰還是政壇較量,均曾多次搏殺,以至國民黨人視梁為“勁敵”,胡漢民對于任公先生身后事的不肯通融,適足反映了這種“黨人情緒”。有意思的是,作為自由派的國民黨人,蔡元培卻能與梁啟超彼此敬重,合作共事,顯然屬于特例。
有一種觀察認為,就內質而言,蔡、梁似乎均“性近學術而不宜于政治”。他們在“五四”新文化時期共處北方社會,演生出超越黨派的交往和共事,雖屬“有限合作”,終究是一種合力共建新文明的“超然”現象。蔡、梁之間看上去略顯單薄的交往史事,所蘊涵的意味卻未必單薄。
注釋:
〔1〕楊亮功:《五四》,載臺灣《傳記文學》34卷5期。
〔2〕朱維錚:《走出中世紀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9頁。
〔3〕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06頁。
〔4〕蔡元培:《安斯坦博士來華之準備》,載《蔡元培全集》第四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79頁。
〔5〕林語堂:《八十自敘》,載《林語堂自傳》,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0頁。
〔6〕《胡適的日記》下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54頁。
〔7〕松坡,即蔡鍔。阿衡,即伊尹,《孟子·告子下》曰:“五就湯,五就桀,伊尹也。”梁啟超辭世后,評論界多詬病其“多變”性格,此處蔡元培從“接受歐化”著眼,對梁氏予以理解。
〔8〕梁漱溟:《紀念梁啟超先生》,載《我的努力與反省》,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337~3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