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初九。湘綺老人王闿運在他的日記中憤憤地寫道:“葉麻來,躁安殊甚,湘潭派無此村野童生派也?!?br/> 此后,這個叫“葉麻”的人還會經常出現在王闿運的日記中。不過,幾乎每一件與葉麻有關的事,都叫王闿運不那么舒服。這一切似乎在告訴人們:葉麻可惡,能量卻大,闿運鄙視他,卻不能視而不見。以湘綺老人的涵養是不會隨意道人短長的,日記則是寫給自己看的,盡可以吐露心聲。正是這一心聲,讓我們窺見了一段王、葉紛爭的秘密。
王闿運(1832—1916)字壬秋,一字壬父,湖南湘潭縣人。因自題所居曰“湘綺樓”,學者稱其為“湘綺先生”。湘綺先生湛深經術,著作繁富,于《尚書》、《詩經》、《禮》均有研究,于《春秋公羊傳》深造自得,是晚清公羊學大師。不過,經學乃高深學問,非專門之家不得與論。對于時人而言,湘綺先生之可敬,更在于他的辭章才華,所謂“《湘軍》作志,傾倒一時”。一代文翁,大筆如椽。被湘綺老人記上那么幾筆,亦算是三生有幸。更何況《湘綺樓日記》乃是晚清與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孫寶瑄《忘山廬日記》、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齊名的四大日記之一,是后人研究那段歷史的最好的第一手資料。因此,進了湘綺老人的日記,無異于“載之史冊”。只不過,以這樣的形象進入史冊,卻未必是葉麻所能同意的。
這個被湘綺老人蔑稱為“葉麻”的人,不是一般的青皮后生,而是湘省另一名流葉德輝。葉德輝(1864—1927),字煥彬,號直山,一號郋園。職此之故,葉德輝也被人稱為“郋園先生”、“郋園老人”,不過那是后話。葉德輝原籍江蘇吳縣,祖父始于道光末年攜眷來湘,遂居住長沙,葉德輝即生于長沙長于長沙。又因葉德輝曾以湘潭縣籍參加縣試,故又為湘潭人。葉德輝早年入岳麓書院就讀,1885年中舉人,1892年中進士。分發吏部任主事幾個月后,就請長假回鄉“侍養雙親”,成為湘紳中的活躍分子。葉氏家族在湖南原本不過是富商大戶,自從出了葉德輝這么一個“讀書種子”,竟變得很有些像書香門第了。家置饒資,故有財力搜羅古籍;勤奮好學,故不滿足于做一個古董家。因此,葉德輝的身份,準確地說是湖南當時最大的藏書家,也是經學家,尤精目錄版本學與文字學。
在晚清同治、光緒年間,王闿運與湘中另一名儒王先謙(1842—1918,字益吾,號葵園)都講學書院,群士承風,奉手其門。葉德輝以少年新進,而名聲與齊,有長沙王、葉(王先謙與葉德輝)、湘潭王、葉(王闿運與葉德輝)之稱。德輝以三十出頭之少齡,躋身于湘省名紳之流,“吏部主事”的身份固然起了很大作用,葵園老人的賞識、提攜更是功莫大焉。在切磋經術的同時,參預省政大事是王先謙、葉德輝的又一共同愛好。在此過程中,葉德輝的“決事明快”、“足智多謀”如同他的經術根柢一樣,讓葵園老人大為佩服。于是德輝很快由湘紳而名紳而權紳了。勇于任事與熱衷奔競原本就是一體兩面的東西,全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看。風頭正健的葉德輝也引起了世人的側目。比如,湘綺老人就看他不慣。
以湘綺老人的資歷,對葉德輝這等后生小子原本可以忽略不計。葉德輝尚未出生之時,王闿運即已聲名遠揚,成為一代儒宗。王、葉結識至少在光緒十四年(1888)左右就開始了。當時,湘紳在省城北門外開福寺成立碧湖詩社,推王闿運與郭嵩燾遞相主盟。據葉德輝侄子葉啟勛所撰《葉郋園先生年譜》記載,當時湘潭著名的詩僧釋寄禪曾邀請葉德輝入社。葉道是:“碧浪湖里鯽魚多?!迸紶柛皶蝗肷?,似乎是嫌詩社諸人不足為伍。這不過又是一則查無實據的事后回憶。那時的王闿運乃湘省詞壇盟主,未必會對葉德輝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后生稍加留意。然后,幾年之后,當葉德輝在湖南省界崛起之時,王闿運不得不正視這位晚輩后生。不同于王先謙的賞識與提攜,王闿運對這位后生小子并無好感,以致于在《湘綺樓日記》中但凡涉及葉德輝,幾乎全是批評。
說到王闿運,原亦是以有教無類、獎掖后進不遺余力著稱,及門弟子中,木匠、石匠、鐵匠等村野之民無所不有。那么,為何對有“吏部主事”之出身、有經學之根柢的葉德輝如此厭惡?從王闿運日記所載來看,他所不滿者,在于葉的行事不符合湖湘學派的標準。如光緒二十八年正月八日,王闿運在日記中寫道:“還至上林,聞大聲出屋,未審為誰。入見孔、葉??自谱計D初昏而喪。葉云日作冶游,以為得意,亦太無恥矣?!必M止是鄙夷,簡直是憤恨!
眾所周知,湖南有理學之鄉的美譽,理學乃湖湘文化的底色。對于湘人而言,崇奉理學不一定體現為對性理之學的深入探討,而是表現為一種信仰,將理學家所倡導的倫理綱??闯墒翘旖浀亓x、不可逾越的教旨;同時表現為對理學家敦行踐履的一種效法,強調其修己治人的功用。王闿運與葉德輝所治均非理學,而是經學,但同樣受到理學的影響。然而,二人對理學的側重顯然有所不同。對于王闿運而言,崇奉理學必須落實到個人日常生活中,雖然不至于如曾國藩那樣處處按照理學家的功夫修身,至少視、聽、言、動須合乎一般的道德標準,以體現一個讀書人的行為修養。因此,盡管王闿運一生亦多情,然而張馳有度、含蓄委婉,尤其是經過文學手法的修飾,那便成了風流之韻事、文壇之佳話。葉德輝也繼承了湘學崇奉理學的傳統,然而僅承認理學義理的權威性,而非理學家的道德修為。他曾表示:“鄙人最服膺朱子之學,最畏居理學之名。平生言行之際,大德不逾言。吟風弄月之時,須具有仁民愛物之量。此方是圣門第一等學業、天下第一流人物?!睂韺W——確切地說是理學家們的修身功夫——頗不以為然。雖然葉德輝一生以翼經衛道、維持風教為己任,但在個人言行上,并不符合一個道學家的標準。恥言高尚、率性而為、目空一切、賦性剛激、放言持論、及時行樂,都是葉德輝的個性特征。間或品題人物,評判是非,舌涌波濤,筆摯雷電。翻譯成今天的話,即是好道人短長、尖酸刻薄。尤為人側目的是,葉德輝“少年薄德,終日花天酒地,自命為護花司令,亦長為檀越主”。在王闿運眼里,這無異于沒有教養,因而頗不愿接納葉為湘潭派中人。但兩人交往依然很密切,經常一起參加社交活動,特別是觀劇游宴之屬?!断婢_樓日記》對此類事情記載亦頗多,如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二日:“招麻十吹笛,葉麻不來,戲無精神,聽曲一枝而罷?!笨梢姳M管葉德輝不是一個正人君子,卻是有些場合不可或缺的人物。葉德輝語言詼諧肆無忌憚,又精通樂律,喜好觀劇,自是各種應酬場合的活躍人物。
不同于湘綺老人將不快藏于心中,葉德輝公開表示對王闿運言行之不滿。在葉德輝眼里,所謂理學修養,是矯情造作,道貌岸然,不如自己的灑脫與率真。尤不滿者,在于王闿運的結交權貴(這其實是一種誤解)。王闿運雖然思想守舊,但對世事冷眼旁觀,并無“造福桑梓”之心,因而能與當政者和平相處,甚至以老儒宿學的身份受到禮遇。相比之下,葉德輝卻懷抱出生入死保障鄉里之志,換言之,經常要干預地方政事,因而時常與當局者產生糾紛。1913年底,葉德輝因在與友人書信中疾言湘省弊病,甚至罵湘督湯薌銘“行同土匪”,言辭犀利,為友人公開載之報端,因此被湯薌銘手下追捕,逃亡于北京。當其時也,恰逢王闿運應袁世凱之請,入京就任國史館館長。湘潭王、葉聚于京師,自然又有了一同游宴的機會。一者貴為袁大總統之座上客,一者乃亡命之徒。湘綺盈門冠蓋,喧闐京師;從葉德輝游者,則四方少年。葉氏弟子稱:“平康北里間,時有吾師轍跡。”由此可見兩人行事之不同。
王闿運與葉德輝之間的紛爭,不僅表現為行事方式的不同,更表現在雙方的治學旨趣之不同。
葉德輝的聲名大震,始于戊戌變法時期的新舊之爭。其時康有為的弟子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宣傳維新變法主張,借《孟子》、《公羊》倡導平等、民權,一時宗風所向,康有為的公羊學說被湖湘士子奉為“千古絕學”。葉德輝奮起駁辯,成為舊學領袖。此后又匯集反康言論,輯為《翼教叢編》。由是名動天下,新進疾為頑梗,老成目為干城。葉德輝之“爆得大名”,固然因為其姿態之強悍,也因為他的經學素養使他能夠洞察康有為的名作《新學偽經考》與《孔子改制考》等在學理上的漏洞。連“有學問的革命家”章太炎都承認葉德輝所駁“未嘗不中窾要”。王先謙表示:“康所行所學,惟奐彬知其深,而先謙不及知。”先謙自退休之后,蜷伏里闬,哪里知道康有為的著作曾經掀起那么大的波瀾!因此對葉德輝的佩服又增進了一層。王闿運則有自己的看法。
《湘綺樓日記》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五日:“郴何生自長沙來,云葉煥彬聲名甚盛,以能折梁啟超也。梁之來此,乃為葉增價耳,人事倚伏可玩。”言外之意,豎子成名,不過時勢使然。
葉德輝家富藏書,博學多識,為湘中學者所公認。王先謙服其涉覽之博,纂注《漢書》、《釋名》、《世說》等,多采其說;皮錫瑞每有造述,多從商略名例。王闿運于葉氏所學所知,全不感興趣,更不會不恥下問?!断婢_樓日記》中僅有一次對葉氏學術表示有限的肯定,光緒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五日:“看葉麻叢書,亦有可觀?!?br/> 另一方面,葉德輝雖屬后學晚輩,但標榜學術獨立,并無奉王為師之意。非但不肯認王為宗,且對王闿運經學多批評之辭,其言辭不乏刻薄之處,說什么“侍講師乃六朝文士,不足當經學大師?!比~德輝也承認,王闿運的文學造詣非自己所能比;至于王氏解經注子,則不過是向壁虛造,根本不符合經學的規范。
王闿運與葉德輝之間的學術批評,與經學家法不無關系。王闿運治經主今文,是晚清著名的《公羊》學家;葉德輝治經主古文,重視《左傳》而厭聞《公羊》。但凡涉獵過晚清學術史的人都知道,晚清今古文之爭勢如水火,爭論的焦點就在《左傳》與《公羊》之優劣。家法門戶之不同,看朱成碧乃勢之當然。
王闿運素以縱橫之才自負,嘗自作挽聯云:“《春秋》表僅傳,正有佳兒學《詩》《禮》;縱橫志不就,空留高詠滿江山!”縱橫志不就,退而求其次去研經。研經也不是為了求真知,而是求實用,所謂“學不僅占畢,志在于匡俗;通經欲以致用,文章蘄于經國”(錢基博語)。在王闿運看來,純粹的知識興趣,無異于玩物喪志。他曾這樣區分晚清兩大名臣曾國藩與張之洞:“張文襄是看書人,不是讀書人;曾文正是讀書人?!币源撕饬?,就算葉德輝讀過很多書,然而這些書沒有起到變化氣質的作用,書是書人是人,則此等學問又有何用?不能致用的博識,又哪里稱得上是學問?
以王闿運耆老宿儒的身份,雖然有時會在日記中情不自禁地罵幾句“葉麻無恥”,斷不至于公開與葉德輝較學術之短長。但他對葉氏學術的批評,卻在無意中為弟子所繼承。楊鈞(1881—1940,字重子,號白心)在《草堂之靈》中對葉學頗多譏刺,于葉德輝所自矜的學問,從目錄版本到經學小學,無不否定。楊鈞之言實際上也間接地表達了乃師對葉的學術批評。
若謂:“郋園之《經學通詁》,幸無人讀,否則亦可貽誤后生。其論《春秋》,謂夏五郭公,乃存舊文,無須求解,尤為幼稚可笑??鬃幽藙h《詩》《書》定禮樂之人,而獨于知我罪我之《春秋》,必依舊闕,自為絕無之事。若依郋園之說,視為存舊文,則全書皆可謂存舊文,而《春秋》之值喪矣?!薄督泴W通詁》是葉德輝于1915年所撰寫的一部經學教科書,其主旨是對經學流派、經學書目、治經門徑進行介紹,而不是闡發各經的大義。葉德輝從古文經學的角度出發,強調《春秋》的史書性質。存者存,闕者闕,乃信史之作。故謂“夏五”“郭公”這類闕文無須求解。在王門弟子看來,《春秋》存闕之間都有微言大義;葉德輝抹殺了《春秋》的微言大義,實在是降低了經學的價值,故楊鈞有此評價。
王闿運承認,讀書必先識字,但非識《說文解字》之字,識字要靠自己融會貫通,進行體悟。王氏經解的很多新義,都是出于體悟。至于賞鑒、版本之屬,既不注重,也無暇顧及。以王門學風來看,讀書取大意,適用即可,版本不必考究。楊鈞曾說:“湘綺一生所見書畫必不少于我輩,而于賞鑒全然莫辨,即可知賞鑒別為一事,版本亦別為一事。非有學問者即善賞鑒;知賞鑒,究版本,即為讀書也?!蹦夸洶姹灸瞬貢宜鶠?,收藏多了,自然就有目錄,自然就講究版本。但將之上升到“目錄學”、“版本學”的高度,不過是“張大其詞”之舉。
葉德輝一生著書無數,最為世人矚目者大約要算《書林清話》了。而在楊鈞看來,“郋園之撰《書林清話》,意欲人人言版本”,因而有“《清話》不清”之譏。而且《書林清話》中的很多話,似乎也暴露出葉德輝對學問的無知。比如,其中有一則論《全上古文》,中有“雖名古文,實包經、子、史在內”之句,意謂古文不包括經、子、史。楊鈞因此譏諷道:“此十一字中之錯謬,既多且大,不料郋園疏忽至此?!瓗卓蓪⑵湟簧鷮W識,完全推翻,而與不言版本者以口實。不急改正,其結果必得其反,益信乎專言版本者之無功于學問也?!蓖迫~德輝之意,古文乃文學之屬,與經、子、史自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規范;而在楊鈞看來,經、子、史無非文學之屬,故葉氏此言,無異于犯了常識錯誤。
什么才是真正的著述?王闿運追求的是“獨立千載誰與友,自成一家始逼真”,治經當求有用、心得與獨創,而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續、輯、編、注等做法,根本算不上著述。他曾對王先謙一友人說:“聞君與王葵園至善,可勸其少著書,夾七夾八,未免太難。”王先謙的學術研究,相當一部分是“集注”的形式,即通過匯集前人之注疏,解釋經史,而不是直接闡發義理,故被認為是“夾七夾八”。王先謙“集注”,尚且注意裁斷,至于葉德輝就走得更遠了,所謂“從不輕下己見”。這在王闿運眼里,即是無心得。葉德輝的兒子曾對人說:“吾父著書,與白心大異。吾父僅集前人之說,而不辯論是非。自心己見太深,砉然獨斷。”此話傳到楊鈞耳中,楊鈞頗不以為然,回應道:“必先有己而后有見,必先有見而后著書。葉氏子之言,毀其父者也?!?br/> 相比之下,葉德輝雖然也主張經世致用,但反對以經術緣飾吏事,認為講學與論政是二事,學術自有其標準、自有其傳演,強調對學術規范的遵循。以治經而言,葉德輝繼承了清代乾嘉諸老的漢學路徑,追求由字通詞、由詞通句以求大義的客觀義理,所謂“崇圣不可以徒致,必首事于通經;通經不可以陵節,必循涂于識字;而詔后學以所從入,必先于簿錄,考溯其遠流,開示其閫奧”。
由此出發,葉德輝對王闿運的經學研究“等夷下之”。戊戌變法時期,葉德輝在攻擊康有為的《公羊》學說之時,稱“康有為之學出于蜀人廖平,而廖平乃湘綺樓下樓弟子”,同時,稱贊王闿運的《公羊》學“實上接胡、董真傳,觀其所為傳箋,并不拘守任城之例,遺經獨抱,自有千秋”。后來,研究者總喜歡引用葉德輝的這段話,來證明葉德輝對王闿運經學的推崇。其實,這是特定語境下的說法,有其特定的用意。一是出于鄉誼,恐因攻康有為,導致他人轉咎王闿運,故劃清界線,斬斷了王闿運與康有為之間的聯系。所謂“樓下樓弟子”,即是謂廖平不得闿運之真傳。二是因為從思想立場上看,王闿運并沒有從《公羊》學中衍生出托古改制、三世三統之類的“非常異議可怪之論”,也沒有由今文經學家蛻變成新學家,比起康有為等人來,是更為純正的經學研究。但更多的時候,葉德輝對王闿運的經學攻擊不遺余力。王闿運的經學不遵常軌、不守師法、不持矩矱,所謂追求心得,即是“喜為臆解”的另一種說法,因此葉德輝譏諷王氏經學“似清談”,斥其“箋《禮》補《詩》,抹殺前人訓詁,開著書簡易之路,成末流蔑古之風”。又說:“近人如王某廖平康有為,其人一味自欺欺人,而欲以臆造之空談,求勝于往哲。其能以一人之手,掩天下人之目乎?是亦徒耗心力而已矣?!?br/> 以晚輩后學之身份如此苛詆前賢,果真只有葉德輝這樣的“村野童生派”才做得出!于是在湘人眼里,學術論爭又轉回了為人行事之論爭。其實,只要看一看外界梁啟超、章太炎等人對王闿運經學的評價,就可知道,公論自在。葉氏的苛論并非純粹出于頑劣之個性。
對于今人而言,重提王、葉之爭并非要替古人判別是非,而是捕捉近代湘學發展過程中的新動向。曾有論者說:葉德輝的學問有何了得,楊鈞《草堂之靈》中就頗多譏刺。其然!豈其然也?在學術史上,緣于評價標準的不同,看朱成碧、乾坤顛倒是常見的現象。筆者更感興趣的是,在他們的批評背后各自蘊含著什么樣的標準,這個標準又是如何形成的。在后人構建的湘學知識譜系中,常常選擇王闿運而摒棄葉德輝。錢基博就認為:“王闿運之人之學,老輩頗多繩彈,然有其獨到以成湘學?!蓖庑胁蝗敫?,可以開宗。換言之,湘學之所以成其為湘學,恰因其不遵常軌、風氣自創。然而,一個為人所忽視的事實是:晚清以來,越來越多的湘人不安于“四塞之國,風氣自創”,不安于外行不入格,產生了學當求真的自覺。從曾國藩、郭嵩燾、王先謙,無不強調考據的重要性,葉德輝不過是將這種追求發揮到極致。至民國年間,由地域上升為全國的幾位湘籍學者,如楊樹達、余嘉錫、曾運乾、張舜徽等,其治學大都由王闿運所不承認為學問的目錄版本、文字訓詁入手(這一點,最早是羅志田先生指出的)。倘使我們由民國學術回溯晚清,就不得不承認,盡管葉德輝只是“半個湖南人”,他對湖南學術的影響之大甚至超過了王闿運?;蛟S,我們真的該重新考察近代湘學知識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