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正確地閱讀和使用葉錦添

葉錦添說他不相信文字，我想這是有道理的。在親自“面圣”實行拍攝大計之前，我讀了我們之前對他上萬字的采訪錄音整理，并和面采他的兩位記者一一核對討論，同時惡補了若干媒體對他的采訪，還看了他馬上就要出版的新書，見面的時候，還是傻眼了。

如果用開心網的“第一印象”插件評價葉錦添，見他前，我會填“自我”和“沉默”，見他后，我只想填“氣色好”和“Cute”。

哪個是正確的并不重要，人的復雜性和時空的限制決定了我很難用三年五載了解他，何況只有一個多個小時。我只想盡力客觀地描述他，像他追求的那種不騙人的視覺一樣：拍一個人的家，不是拍他家收拾好的樣子，而是跟著他進門，看沒有收拾過的屋子，看他脫了衣服扔在哪兒，鑰匙放在哪兒，怎么換鞋，做什么。

文章分兩部分，一部分“鏡頭”，一部分“對話”，“鏡頭”以圖片形式展示“工作中的葉錦添”，與它交相輝映的“對話”主題則是“團隊中的葉錦添”，其中暗含了不少葉錦添對工作中的人、工作本身和管理的看法。

我希望自己能盡量不妄想、不定斷，用最凈的文字說了就可，盡量不用形容詞。

葉錦添

這是一個難以被歸類的名字，除了做影視和舞臺美術造型，他還選擇畫畫、攝影、開展覽、做時裝、寫書，甚至2007 年的時候開始做雕塑。他說：“我不能只專心做一件事，只做一件事能量會減少，只有同時做很多事能量才會補足，沒有那么悶。”

葉錦添

坐著拍照的時候，對站著逗他聊天的我說：你找把椅子，不然我會覺得壓迫。其實他就是想讓我歇會兒。

今天他笑得也蠻多，沒有其他雜志塑造出來的那種憂郁和深沉，你亂猜他，他就笑，反過來再猜你是什么樣的人。和他在藝術理念和“媒體形象”中常流露的那種沉浸在個人世界中的形象不同，他表現得很積極，對你說的觀點都很有興趣，尤其是他沒聽過的說法，他會很努力地想，陷入沉思，然后再回答，鄭重得你都不好意思了。

葉錦添給我的第一印象竟是氣色好，臉是透亮的粉色。早先看了他的錄音整理，覺得這真是個愛死工作的“瘋子”，說到工作狀態就是“HIGH 起來”、“靈魂飛出去”的，拋命一樣地做，說“只做一件事能量會減少，只有同時做很多事能量才會補足，沒有那么悶”，可是站到眼前，這就是一張生活規律、充滿節制的臉。葉錦添最近人在北京，主要在準備11 月在798 舉辦的一場Chritina Dior 的活動，同時手頭還有一些其他項目，有些需要保密，所以我們也不能去他的工作室。

葉錦添9 月17 日那天，也就是我們采訪的前一天夜里兩三點鐘睡覺，他覺得挺晚的，次日九十點鐘起床，十一點到工作室，下午一點半到三點為我們拍照，然后再回工作室。他也有朋友，但是朋友很忙。他極少運動，抽10 塊錢一包的白色萬寶路，用火柴點燃，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會“一根接一根”，并一定要佐以采訪前飲用的拿鐵咖啡——如果沒有的話，可樂也行，“可以將就的，這只不過是一個習慣。”助理楊帆說。大概出于職業原因，葉錦添要看攝影師拍的每一張照片，但是他又沒有什么挑剔，到目前為止只是看看而已。我想起采訪前我問楊帆，葉先生是什么樣的人，她給我的答案出乎意外——隨和。葉錦添住在北京的公寓很簡單，他還沒有正經裝修，“因為還不是想到要定下來。”我說那可能說明您最近狀態不錯，心態是活躍的，并不疲憊，他笑著，用難以置信的不標準的香港普通話說了點什么，我聽不清，但看上去不反對我的觀點。我說家往往是人內心的反映，是他待著最舒服的狀態，你的家什么樣子？我知道他經常穿黑色的衣服和鞋褲，自《臥虎藏龍》獲奧斯卡后就開始帶黑色的帽子，但他的家卻是白色，有很多書，比較干凈，請人打理。“葉老師喜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人。”楊帆補充。葉錦添是喜歡聊天的，說話常常起一個線頭，就自己推導下去，而且他會判斷你問問題的目的，努力去給出不讓你留遺憾的回答。但同樣，他的話是順著他的思想走的，他的思想又因為他異常發達的感知而變得龐雜，因此他的一句話往往有很多層意思，能往很多方向發展。實際連葉錦添自己都經常為如何消化他吸收到的東西而頭疼，所以他隨身攜帶筆記本來寫寫改改，現在他寫了不下100 本這樣的記錄，分時間段地按主題整理，推出書籍，而眼下這本即將出版的《神思陌路》就是關于他對文化和傳統的尋找和反思，“中國對文化的態度變化太快了，我寫著寫著，發現變化了，就去改，沒有改好發現又變了，前前后后改了六七年。”葉錦添不是學院派，他在香港理工學院學攝影的時候就養成了拋開書本、通過鏡頭的瞬間細節中去尋找訊息原點相互關系的習慣，他獲得靈感的渠道就來自四周，所以始終開放、及時、鮮活并扎實，因為那就是生活和旅程。

我們之前對葉錦添的采訪主題是“團隊”，我們都覺得他回答得很好，你在后面的“對話”部分中也會看到，但是后來聽說葉錦添還一度覺得自己實在不擅長回答那類問題，怕硬著頭皮的回答誤人子弟，還因此差點取消后來的拍攝。

所以這次，仗著有之前的采訪做底子，我就真的不理“團隊”，跟他“亂聊”開，比如提到悲觀就問你是悲觀的人嗎？看到拍攝就問他自己給自己設計的造型是什么？看到他的某個姿勢就討論你有沒有安全感？讓我開心的是，中間提到交流的真心，葉錦添說，他不是不喜歡交流，而是不喜歡那種不真心的交流。他說，我覺得你也蠻真的，回答你的問題都有點兒不好意思含糊過了。

葉錦添還一度拿著我們的拍攝樣刊，對我說，你要拍這樣的照片，可能一個大廣角會更有效果。葉錦添最后問我，你們是一本很積極的雜志吧。我說，“對，我們的文字如果說跟您的《神思陌路》有什么差別，就是您寫的東西是比較個人化的，說得對，但不可復制，而我們呢，還是覺得一個葉錦添不夠，多少抱著點兒教化的目的，想多培養幾個葉錦添出來，哪怕有一個人看到這篇文章中的某一句，對他的人生和工作起到幫助。”“教化這個想法有點可怕。”葉錦添說，但還是保持著一貫的笑容。

《職場》向來主張只從工作看人，即便對待葉錦添也是如此。不鏡頭是文化雜志，也不要大師對話，不是解剖標本，也不是仰視偶像，只是簡單到：一個人嘛，有了份工作，做了下去，碰到困難，想出辦法，剛好而已。

換做是你，你也會這么做。

1. 學生時代<<<<<<<<<<<<<<<<<

葉錦添家中五子中行四，射手座。和大多數天賦不在語文數學物理化學的孩子一樣成績不好。在卷子上不答題，畫試管燒杯。葉錦添在香港理工學院學習高級攝影專業，攝影后來成為他了解世界的方法，攝影讓他很容易把畫面分解，放慢來看，所以他看到的信息量就會大很多，“攝影讓我將眼睛接觸到的事物捕捉下來，在沒有任何目的性的狀態下，吸收了很多直接的感受。”而葉錦添從小最擅長的繪畫呢，則剛好相反，“它是一種再造，不論你看到或感覺到什么，都必須經過重新再造的過程。”這種“觀看和思索”的方法，讓他受用到今天。在早期，形成一種理論是不重要的，形成一種良好的與世界溝通的方法才可貴。

2. 職業初期的動力<<<<<<<<<<<<<1986 吳宇森的《英雄本色》 執行美術1987 關錦鵬《胭脂扣》 執行美術

畢業時葉錦添參加香港美術大賽，拿了兩個冠軍，他畫的那幅大尺寸噴畫被徐克拿到講臺上去擺，然后，他成了工作室里受喜歡的新人。這個時候，電影升溫，人手很緊，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動手，連導演都幫美術搬東西，而找人搭景就找一些從沒有搭過景的、做裝潢的人。在《英雄本色》的劇組中，美術組只有兩個人，他當時負責背景部分，一點也不喜歡這份工作。

直到看見關錦鵬在《胭脂扣》呈現的上世紀30 年代的感覺，葉錦添才發覺“原來通過電影可以回到從前的世界，才對電影美術有了興趣。”“關錦鵬是宗教感的，把拍戲看得很重要，掏心掏肺地拍，很虔誠。而我的性格很猶豫不決，比較隨遇而安，但我的創作欲望很大，總是不斷嘗試。每一次都要突破以前，建立新的東西。”在一次采訪中，葉錦添這樣說過自己。這也是他后來創作的主題動機，站在最前，甚至不惜因此而犧牲掉別人所謂的100 分。

3. 臺灣7 年<<<<<<<<<<<<<<<<<

1993-2000 轉向劇場界，在40 部戲劇中擔任服裝造型設計、道具、舞臺設計工作。

葉錦添被“充滿文化氣息、高手如云的藝術叢林”的臺灣所吸引，拎著兩個皮包投奔在《誘僧》中認識的吳興國，參與創作年度大戲《樓蘭女》。在臺北新店排練場的木地板上，這些年輕人席地而坐，闡述著自己的藝術理念。“當時我對臺灣的劇場充滿期待，有一種其他地方所沒有的狂勁。不同的人物相繼出現，各自擁有奇怪的想法，都活在一個實現理想的過程里。”“每日單純地活在一個如海綿的異樣狀態，事事細心推磨，與不同的創作者討論、研究，使我在建立個人信念與藝術風格上，充滿了實戰的經歷。”此時因為預算的關系，葉錦添的境況是住在吳興國的家里，“跟他的女兒搶房間”“身無分文，每天靠著十分少的現金在周轉，而且經常需要有人接濟。那個時候，并不是沒有工作的機會與能力，而是刻意地把自己安排在這種狀態里，一種不安定的狀態，全心全意去找尋各種原創的可能。”

4. 初識專業<<<<<<<<<<<<<<<<<

1996 奧地利格拉茲歌劇院《羅生門》 服裝造型與道具設計。

這段時期葉錦添通過和西方的合作，開始從世界角度思索文化，尋找自己的定位。他發現在歐洲，工作人員會為一個西裝領子的細微改變進行強烈的討論。某種統一性的東西在他們心中，而我們的文化已經在向西方學習的左右徘徊中發生斷裂。

葉錦添在他的書中記下了很多讓他印象深刻的東西：“大至剪裁的變化，小到一個假發的色調，他們都會給我很多選擇。在一個會議室里面，可以完整地看到不同材料的樣板。不到兩個小時，我們所選擇的材料就會準確無誤的送到工廠。在不斷監督他們工作進度的同時，他們所使用的材料、工法都令我大開眼界，很多手工與專業程度是我們所不具備的。”“歐洲藝術世界，有一套深思熟慮的體制，規范了一切可能導致錯誤的做法。他們堅守原則，令人印象深刻。他們思考每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個創作的真正內容與表達方法，都有深刻的營造法則作為實踐的依據。”

“早期在臺灣工作的時候，我一直都盲目地在一種沖鋒陷陣的狀態里，有點忘我。那時的目標只是要確定自己所要做的事情，能達到自己想象的程度，在每一次的機會里，都能產生新的角度因為我知道每一個機會都是唯一的，它們不會再來。”

5. 美術指導的藝術<<<<<<<<<<<<2000 李安《臥虎藏龍》美術指導、服裝造型設計獲得奧斯卡及洛杉磯影評人協會獎之最佳藝術指導、英國電影金像獎之最佳服裝設計

葉錦添認為，在今后的電影中，美術的地位會越來越重要，因為視覺比其他元素和觀眾交流得都快，一個將軍出現在畫面上，可能對白還沒有出來，他的服裝和道具已經在講一出故事了。美術設計做造型的時候，只會問這個人什么身份？什么職位？造型美不美，而美術導演還要和導演商量這個演員將在哪里走位？是在一個公共汽車站，還是在一個候車室？采用什么鏡頭、哪種光線？同時出現在鏡頭中的還有誰，他們在什么情況下見面？“未來的電影會越來越講究這些微妙的不可言喻的東西，連一個光影的變化都會對觀眾的感知產生影響。所以現在我們的對白越來越少，電影的觀眾是比較喜歡朦朧的，需要更多感官上的東西，如果你講得太明白了，馬上觀眾就不喜歡了。”

這種對感官的調度把握比你想象得更為復雜。比如在設計李慕白時，因為周潤發是明星，他的氣質會對人物有影響，為了表現這種內在層次比較多的角色，葉錦添設計了四套造型，全部是一樣的式樣，希望讓李慕白顯得簡單一點：“由于衣服質料不同，所以不同動作會呈現不同效果。第一件用了棉麻，皺皺的，很寫實。讓李慕白進鏢局看起來就有點厚重感；第二件是進北京李慕白見到楊紫瓊時，我把它弄成米白真絲，有點光澤，很有文人氣，又有點溫柔，這種變化點出他對楊紫瓊微妙的情感；第三套是在晚間打斗追逐戲時穿著，改用灰色的水洗絲，取其飄逸靈動感，用深色的原因，是因為一到晚間其他所有人的衣服色調都變暗。而拍竹林對打那場戲時，你知道兩人互相追逐意味著什么？整個電影都用巧妙的方式去表達李慕白對玉蛟龍的喜歡，喜歡她的青春活力、她的天分，這是一個老男人對年輕女人的喜歡。李慕白是文人，他不瘋狂，會收斂，所以感情一會出來，一會不出來。我就給他加了一個開叉很高的外套，他在竹林飛時，衣服也飛起來了，想表達他有點出軌。”

“所謂的電影人可說是一個奇怪的存在，因為他把整個生活的習性都貢獻出來，跑到世界的不同地方，筑起他臨時的巢穴，去建造他們所參與的夢。”——葉錦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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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葉錦添為馮小剛《夜宴》做藝術指導、服裝造形設計，這是同一個場景的手繪圖和氛圍圖。葉錦添采用了風格化的方法，景和空間都是模糊的，整出戲都是在直接切入畫面感強的場景完成，整出電影就是一張張畫組成的，像一出舞臺劇，省錢又效果好。

7. 流動的大制作<<<<<<<<<<<<<<

2008 吳宇森《赤壁》美術指導，服裝造形設計

走位和鏡頭的拍攝位置，用以檢查實際拍攝時是不是鏡頭捕捉到的都是完美無瑕的效果。來幫助預想整個地理環境、空間分布的細節、畫面的動線與場景的深度，最重要的是讓富含歷史的圖像盡可能多地參與進來。

“我一直希望可以做立體流暢的畫面，我心里很早就有這樣的東西，和吳宇森的合作終于找到實現它的可能。”葉錦添說。吳宇森有豐富的國際大制作的經驗，一個大制作的電影，場景是由很多流動的畫面組合起來的，一個空間接連一個空間，隨著攝像機的調動展示出來，比如當一個人走進一間茶樓，你能跟著鏡頭進門、往里走、到坐下，會有非常多的結構組成。

“這種立體流暢的構圖讓我有很多創意展示的空間，里邊的造型和道具也都可以展示了它的功能，所以我才要求用寫實主義來拍這場戲。”葉錦添說。在籌備初期，他和團隊花了利用大量時間搜集數據。每天與不同層面的專家交流，希望達做到最接近真實的歷史，內容包括史實、建筑、軍事、政法、兵器、服裝、民生各個方面，巨細無遺地照顧到各個領域。日本在近兩年整理了大量日本戰國時代以降的資料，葉錦添為此還親自到日本與日本的三國專家討論，在他《赤壁》這本書中，你能發現這些用心的奧妙，包括在甲片的縫制、徽號的分野、古兵器的制造上的研究。

對話團隊中的葉錦添拍攝《英雄本色》時，美術組一共只有兩個人，還要導演幫忙搬道具，到拍攝《臥虎藏龍》時，葉錦添一人分飾美術指導、服裝、化妝、布景四個部門的主管職務，令部門龐大的美國人嘆為觀止；從《夜宴》參考外國大制作的藍本，開始嘗試擁有自己的團隊，到《赤壁》時搜尋培養了一些“從之前只能做固化工作，到現在能主動搶活做”的專業人員。團隊中的葉錦添需要用他的理念影響更多的人。

在你的工作中，哪些步驟最讓你感到頭疼？按工作內容分類的話，每一步都有不同的難處，但是按照地域分類，我在這里的難處是，做這一行的人專業水準還比較低，你要花上五六倍的時間和精力去解決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這樣才能保證最后呈現的效果是你想要的。在美國，他們有一套做事方法，很容易就抓到你想要什么。我只要是一個懂行的人，語文能力很強，把自己需要的東西準確地表達出來就可以。他們都集中精力去處理事情，而在中國是在處理人。做《誘僧》的時侯，我有一個助理在“玩政治”，到了最緊要關頭，他應該做的事情卻沒有完成，只剩一天半的時候，我在發燒，他找了導演和我所有的助理，到我家里興師問罪，像開批斗會。那時他講什么都是他對，我沒有精力和他講道理，每天都在解決問題。那是我最辛苦的時候。還好工廠里有一些工人對我不錯，雖然技術沒有那么好，但他們肯幫我，我就一個一個教他們，不到一個小時，監制就來問我：我不是叫你很多天之前就做這個了嗎？我當時也變得很兇悍了，把他轟走。第二天，當我把所有需要的道具一個一個擺出來，大家看見很漂亮時，每個人都不講話，乖乖地開始拍戲，他們甚至不清楚你是怎么完成的。那天剛好吳興國的太太來這里探班，找我做舞臺劇《樓蘭女》，看見我的設計，興奮得要死，我們大家都很開心，我一個人在現場奇奇怪怪的效果里邊走，看著自己的設計，感到靈魂出竅。《夜宴》也有這種經歷，有一場夜宴群臣的戲，需要在皇帝和皇后御座后做一個巨大的龍鳳雕塑，在這場戲開拍前10 天里，我的助手沒有一個搞得定，做出來的全部是破破爛爛的，馮小剛看到那個景也要瘋掉了。我去追助理問，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充分的道理，反正就是做不完。最后剩下不到一天的時候，我帶領著團隊一點點把所有的東西做出來，擺好，我不知道觀眾有沒有感覺到，最后那個漂亮，一個燈，上面有蠟燭，后面有一個國畫在浮動，整個場景的大、美，好興奮。很多次我都有這樣的感覺，就是你HIGH 起來，你的靈魂是飛出來的，就漂亮到這種程度，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冒險，我的創作是充滿冒險的，但我對自己的冒險有信心。你要嘗試新的東西就要面對很多困難，很難講得清楚到底有多少問題，包括團隊中的人和事，很難改變自己了，其實我的生涯有一點危險的味道，后來的每一部戲都有一點點這樣的問題， 還好我自己也熬過了很多。遇到這樣的突發狀況，要改變它，怎么來說服團隊為你做事？我的團隊需要的都是很強的人，這種人很難說會死心塌地來幫你做事，你一定要給他們一個吸引力很大又沒有辦法完成的目標，他才會來全心全意地幫你。所以我要走得非常（靠）前，走到浪尖，沒有人敢走的位置，站在懸崖邊上，他們也想到那樣的地方，但是又害怕，所以才會跟著你沖。好在我的性格也是那種喜歡走到很前（面）的人。其實他們做事都很厲害，能不能做出一種效果，從技術手段來分析，他們心里都很清楚，但是我要求的永遠是他們做不到的東西，實際很多事情明明技術數據分析起來是做不到的，但你就是去做了，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就很出色地完成了。我覺得團隊最重要還是一個默契，一種信任。他們來幫你，你就要照顧他們的感覺，照顧他們的生活，照顧他們的野心。你還要支持他們想做的，讓他在你這里找到在其他地方沒有的東西，特別是我們不能訓斥他們，要非常尊重他們，我們就是這種關系。每個工作人員都有不同的背景，有不同的興趣與限制，你必須充分地理解他們，量才而用，慢慢去形成一個支持你的創作網絡。而且在這個不清晰的時代里，你必須要給所有的工作人員對于他所做的成果的期望，這都不止是金錢等等的價值可以衡量的，給他們所需要的夢想與榮耀可能是維系他們為工作付出的回報。我覺得我們還比較單純，做事情還是很理想化的，我們整組的人都很有理想，不是混的人，但是現在很多人都在混，他們抱著理想來的，卻帶著混的動作。我現在有一個期望，能集合一支國際性的團隊，比如來自日本的服裝設計和來自美國的道具師等等。我覺得這樣的團隊組合在一起的創作能量才是最大的，因為大家在比拼，不能丟臉。如果全部都是我們自己養的人，是會很懶散的，現在的人工費又那么高，他們舒服得不

對話團隊中的葉錦添

得了，每天好像貓一樣。人的惰性是很強的。目前中國人還沒有找到做事的態度，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們覺得我講的有道理，可是比起來休息有道理，慢慢做更有道理。

什么樣的人是你的團隊肯定不會要的？我最怕有人沒有自發性，事事都要叮囑。我在法國工作時，有件事情讓我印象深刻。當時，有一個鼓，要讓它有突出的感覺，需要全部涂滿油漆。當時因為各種原因，我沒有叮囑工人要怎么做。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發現那個鼓已經涂好了，如果是臺灣或是內地這邊，他們一定會只涂觀眾能看見的那面，后面肯定是不會涂的。但我檢查那個法國人的時候，發現他把后面也涂了。這一點就是我們和他們的分別。

什么樣的人是你一定會要的？

我覺得有一種人是做不好事情睡不著覺的，我手上很多這樣的人，當然他們也很自負，覺得自己做的事就是最好的，只能在最好的團隊，要不就不舒服。這些都促使我們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都必須是最好的，給他們帶來成就感。

我希望大家都很專業，就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外，還有余力去參與別人的工作，因為工作就像彈簧一樣，光做好自己的部分還不夠，還要把中間的縫隙添滿。就像做道具的，做好自己的部分外，還要問問服裝顏色是什么樣的，因為它們會彼此映襯。但我現在沒有見過這樣的團隊：他們除了自己的東西做得很漂亮之外，依然會關心別人的東西做的怎么樣。

我要求必須認真，不能出錯，因為我用顏色一直都是流動的，不能偏色，所以那些“玩”得很厲害的顏色，可能必須要和日本人或是法國人合作才有可能用。中國人的腦子是散的，他們找到了什么顏色就用什么顏色，他們不知道為什么用、為什么不用，這種情況下，就比較費力氣，你就要多看幾眼他們做的活，不行就馬上改。

我要求得很細，不能出錯，甚至跟工作無關的東西都要求很細，比如表格，我不要他們做得連七八槽的，要好看的，這些東西也會影響工作質量和工作精神。我有一個助理很好玩的，他是“表王”，沒有人表格比他做得好。他也喜歡做表格，會花很長時間研究那個表格。就沖他對表的熱愛，你還要配合他，如果你問他：“這樣會不會好一點。”他就很開心。

拍《臥虎藏龍》時和你工作的就有近百位美術助理，你的美學概念都不是用簡單語言可以涵蓋的，請問你現場與幕后如何與龐大的工作組溝通？

創作是一個不斷摸索發現的過程，含有相當分量的未知因素，主創人必須要受到團隊大力的支持才可維持一種純度。而且我和不同的團隊合作，首先會看他們的優點是什么，在哪方面強，我就把哪方面交給他們。根據他的優點，看能“拉”出多大的范圍，其他缺的地方我就開始補，是這樣一個角色。

在工作中要解決里里外外的干擾與各種不上軌道的狀況，我首先要讓他們清楚我們工作的系統，我通常只管幾個領袖，剩下的則交給領袖們去管理，我有時間再去看看，反正工夫是少不了的，就這樣一層一層地把事情完成。我有很多的美術助理，如果一個個管來，根本做不完，事情太多了。我覺得能和我在一起拍電影的人都是怪胎的，忍受能力是達到極限的興奮點的，抗壓能力不強，根本沒辦法和我一起工作。

和不同導演合作，拍不同的片子，我和團隊都要適應很多，但是每每都是我先頂住那些不適應，不讓它落到他們身上，我和他們有一個良好的合作關系，我會解決很多問題，時間問題，制片問題，頂一些人事關系，導演的一些事情。

如果他們自己去做片子，要解決這些問題，還要顧技術，通常有些人是做不了的，壓力太大了，到最后，人家說什么他都要做，能來得及就已經很不錯了。而我和他們的關系是，上面這些壓力我都頂住，他們只需要把手上的技術好好做好，才有精力管下面的人。當你的想法和導演的要求出現分歧時，你會通過哪些方法和他達成共識呢？

其實，最容易和某個導演擦出火花的時間，是在他的人生低潮期，或是他將要發生轉變的時候。一個人在

我希望大家都很專業，就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外，還有余力去參與別人的工作，因為工作就像彈簧一樣，光做好自己的部分還不夠，還要把中間的縫隙添滿。

一帆風順時容易變得強勢和封閉，而低潮期則愿意和人溝通、聽取意見。拍《英雄本色》時，吳宇森就正處在人生低潮期，他把所有感情都放在電影里，所以做出來的東西就很好看；李安拍《臥虎藏龍》的時候也是這樣，他那時想回國做點事情，拍這樣的電影對他來說無異于脫了一層皮。

其實《赤壁》也是吳宇森人生一個轉折點的作品，他此時的期望心理比較大，可勝不可敗，這個時候，導演愿意付出很多，拍出來的電影會好看。我最害怕那些已經很有名氣、處在事業巔峰期的導演的作品，他不愿意花最多的力氣來做。拍《臥虎藏龍》的時候，我發現李安其實并不太重視美術設計，他頗抗拒在片中注入太多風格化，他很注重考究。但我當時的想法是，不必完全拘泥于考據得來的歷史格式，應以不限時空的想象力進行設計，比如在武打中加入現代舞蹈的概念等等。我們之間的差異非常明顯。

李安拍電影時有個習慣，休息期間不愿再給工作人員壓力，盡量避而不見，但我卻時常“不識時務”地找他閑聊，不只是閑聊美術，也閑聊戲劇與人生。最終，我們的閑聊使得創作觀念不斷溝通融合。比如，原本玉嬌龍旗袍上應是復雜考究的圖案，最后我說服他換畫上清山秀水，用寫意的方式來表達人物的氣質。

那我們現在跳出美術部門，拍攝一部電影需要聲音、攝影、制片等各個部門彼此配合，你怎么平衡大團隊的關系？這樣很不容易，隔個部門隔層山，除了幾個部門大頭會溝通，其他人很少溝通。其實人不太喜歡溝通，可能也有很喜歡溝通的，是少數吧。

李安跟我談過這個話題，拍《臥虎藏龍》的時候，他組合了一支非常有特色的隊伍，音樂有譚盾，武術指導有袁和平……但是出來的效果是大家都不搶鏡頭，而都是在加分。他要求我們每個部分只出六成功力，不要每個鏡頭都處理得太好。

找到對的人，但不要做得太好，這是最難的。可是不這樣，就會有一些人的特點跳出來，而只有他不跳出來，其他人的特點才能融進來。但是李安也會安排，比如片中一共十場戲，它會分別給美術、武打或者音樂幾個重要的鏡頭，這段時間就全是他的，給他百分之百的展示空間。比如俞秀蓮夜追寶劍、大戰玉蛟龍這兩場，武打特別好看，但是背景都特別簡單，這就是李安分配給袁和平的部分；李慕白竹林戰玉蛟龍的武打成分不多，是屬于背景的部分；大漠的那場戲則是給譚盾的音樂的，十場戲大部分用力都是六分，有一兩個鏡頭用力十二分，就形成了虛實并重、既重意境又重實感、各有側重和變化的一出戲。很多極致加在一起，又很順，大家都開心，又不會傷害到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