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智慧長者,一人示意,一人頓悟。以此,傳遞著一種深刻的思想,也成就了一種恒久的精神存在。如果論以人生藝術,這大概應該說是一種很有點典型意義的含蓄表現吧。
含蓄是一種美,它有多種表現形式。比如我國南方園林的九曲回廊,曲徑通幽,移步換景,望之不盡。就審美表現來說,這就有點含蓄的意思。“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寫自然美,又是一種審美感覺,那“疑”是實中虛,那“又”是虛中實,虛實比肩,不又是一種含蓄的意味嗎?西施捧心,痛而不語,疾而不言,雖無意,卻有美。東施效顰不美,原因在于有形無質。

我以前講書法美時,就專門講到書法審美要重視含蓄,這種含蓄的特點就是凝練。筆法要凝練,筆意要凝練,不要有什么想法,就一古腦兒全塞進去,結果會繁雜無間。藝術一定要豐富,藝術一定要簡練,藝術一定要在豐富與簡練之間找到自己。
中國傳統美學喜歡強調以一當十。十能合一,就可以說是凝練。這種凝練,是以形象概括形象,以特征概括特征,是具體形象的最簡約的存在形式。前人有“言有盡而意無窮”句,我講凝練是“言有限而意無限”。所以,現在一些議論性或陳述性的文字中,為了醒目、易讀,設置提示性的“主題詞”,那也是一種概括,但特點是直白,這就與凝練無緣了。我作這樣的比較是要說明凝練是像一種存在形式,也可以說是一種審美品格。去年游河南苦縣,心象馳騁,思緒萬千,隨手寫下《老子故里》一文,其結尾處是這么寫的:
“……我走進老子的著述,與子直接面對。
見那不朽的風。見那凝固的水,見那靈智從泥土中萌芽,寸寸然終不生長,亦不枯萎。”
寥寥三五十字,是我對老子思想的歷史感慨,也是一種歷史感悟。古人所謂“心騖八極,神游萬仞”,也是說藝術至虛至實,至大至微,以象寫象,萬象俱在,思想深潛。文學是要講思想性的,藝術也是這樣,但暗示一下,借喻一下,也就夠了,托物言志嘛。暗示和借喻,可以說是藝術概括的手段,能取得凝練的藝術效果,達到含蓄的審美境界。
藝術與審美,是最忌直白的。作者把象寫死,把話說盡,讀者還怎樣進行二次創作?不能展開二度創作的作品,誰還喜歡讀呢?所以為藝之道貴在含蓄。含蓄在象,這又引出一句,欣賞藝術,應在善悟。悟是什么?悟是豁然開朗,悟是心領神會。人講可意會不可言傳,意會之處就是悟。
佛學講悟道。《西游記》中,玄奘法師三個徒弟的法號中都掛一個“悟”字,可見“悟”在佛家人物修行活動中的作用,是他們認識與實踐的重要手段。講經是明示,那是直奔“主題詞”去的,悟則是啟發心智,是對思維的創造性的認識與肯定。可見釋迦牟尼也懂一點教育科學,也是很重視教育方法和教育手段的。這也可以算是教學相長了。只是在他們那里是不允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所有的修行人、誦經人都不能越雷池,他們只能是仰視至尊佛祖的,在這方面是與我們的孔夫子不一樣。儒家推崇“有狀元徒弟沒有狀元師傅”理念,不過儒門弟子沒有一個敢與“至圣先師”比肩,連孟夫子也只能落個老二的名份。這離題似稍遠一點,但認識有時需要尋根。再說悟。
悟,作為教育與教學方法的意義與價值不能多用,但這里有一點還要再講幾句,那就是在這樣的認識形式,認識過程中,所需要認識的那個對象一定是具體的形象,哲學與美學叫作個別。這個東西因為是具體形象,具體事物,所以包含的意思就有多種指向。比如面前有杯茶,我伸手端起來,目的是什么?是要喝,還是要倒,或許借此講茶經論茶道,再不就是把位置有目的地移動一下,也可能是無目的的下意識動作,要么就是借以調節心緒掩飾心態等等。這時候,如果我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說出來,明白倒是明白,費猜倒不費猜,不過這也就很像舊農村散漫生活狀態下形成的生活情景之一:“小胡同趕豬,直進直出”了,時尚話語就是有了“主題詞”。藝術就是要“費猜”。“費猜”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合理的,在藝術中很必要,少了它就像炒菜沒有放調料一樣沒味道。有了“費猜”就好辦,事情復雜了,就需要聯系好多條件,設定好多可能性,有肯定,有否定,有先肯定再否定,或者否定后再肯定,這就有趣了,在似解不解,似明不明,似見未見中,心理活動、思維活動、想象力,還包括知識與生活經驗,瞬間都要適度集中、調整,所謂“挖空心思”,也就是這個意思。如果猜而中意,那就是悟道了。易中天品“三國”,講到劉備與諸葛亮的隆中會時,以為兩人一為潛龍,一為臥龍,自有諸多只須意會,無可言傳之處。因其才智俱超世,只言意合。若在傳授之間,便是悟了。所以說悟雖然來自佛學,但它深深觸及審美心理、創作心理,是至精微至精妙,對中國藝術影響很大。表演藝術很重視悟的體察、體會、體味作用,這是心智開發,是由毫末之間感知本質存在的奧妙。藝術創作常講以小見大,以少見多,以無見有,實踐上如何表現先不說,認識上如何獲得呢?這只有悟才能做得到,只有悟才能見神、見韻。

直覺離不開頓悟,頓悟就在直覺中,都是忽然閃念,都是朦朦朧朧,這就有含蓄的特征了。由此又想到,含蓄的藝術與思維活動方式或許還真有點聯系,拈花一笑就是這樣,是聰明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后的無師自通。
拈花一笑本稱拈花微笑,是佛學中一個經典故事,大意是說靈山法會上,有大焚天王獻上金色婆羅花,釋迦牟尼“拈花”示意,眾多不解,唯摩訶迦葉“微笑”頓悟。摩訶迦葉是否真正明白了至尊的深意,已經無從考證了,但二人之間建立了聯系。唐人李商隱有詩“心有靈犀一點通”,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不言而會意,這就是含蓄的藝術,也是藝術的含蓄。這很好,可以多解。藝無達祜,形象大于思想,一句話說清藝術是什么,這就有點靠不住。人不同,人的才力不同,也該有不同感悟。比如《紅樓夢》,先是清人有解,清廷又與“誨淫”聯系起來,后來胡適解,俞平伯解,周汝昌解,李希凡解,毛澤東提出要先讀第五回,也是一解,以后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解。這才叫藝術。只能有一種解的東西不是好藝術。這就是含蓄的妙用了。
說到這里,當然還應該對拈花一笑中的“拈花示意”與“微笑頓悟”再說幾句,以便理解含蓄是立足于深刻與深厚思想認識與美感體驗基礎上的,是“厚積”之后的“薄發”與“微發”。
這里又可以聯系到佛家人物濟公了。濟公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我小時候就聽過好幾個版本的濟公故事。游本昌的濟公是很不錯的,吃肉,喝酒,打佛像,但后來修成了正果。這在世俗社會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在佛學世界就理所當然了。《西游記》中的唐三藏逢寺便拜,那只是表示一種虔誠的態度,其實與佛本無關。依佛學理論說來,佛無相,以為任何具體的都是虛妄的不真實的存在,就是實相非相。所以佛教徒過去有“苦行僧”一說,是以自虐行為以示虔誠,因為他們以肉身為非己之物。這不同于儒家主張的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棄的自愛觀念。釋迦牟尼借拈動美麗的金色婆羅花以示佛家本法,他說“吾有正法眼經,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是說美麗的婆羅花不具備真實性,視覺對花的美麗關注是不可靠的,人們常說的四大皆空中的色空并非專指女相,而是泛指一切以形刺激視覺,以引動欲念的存在。這對佛學、佛教、佛經的傳播當然是極重要的,所以當釋迦牟尼拈動美麗以示警示時,唯摩訶迦葉知至尊的驚、疑、決而“破顏微笑”,這樣的眉目相傳,因為涉及佛學立論之本,也就成為佛經中的經典故事了。明白這一層深刻的理論內容,而我們又不用去管那種理論存在,只注意“拈花示意”與“微笑頓悟”之間的關系,那么也就可以說這是含蓄藝術的表現形式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