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辛棄疾的《青玉案》,寫的是正月十五夜,人們觀燈的情形。細品味,卻也正是洛陽宮燈幾千年歷史發展的寫照。“夜放花千樹”是它的輝煌,“燈火闌珊”是它的衰敗。洛陽宮燈,讓人在苦苦尋覓中心情沉重。

千年閃爍洛陽燈
說宮燈,自然得先說燈。而燈,不外乎隨火而來,有了火,就有了將它保存下來的愿望,有了讓他長明不息的需求,于是有了將火遮蓋起來的舉措,燈,出現了。
大約燈出現伊始,只有皇家專用,或者皇家用的精巧別致,與普通人家的粗劣大不相同,于是便有了專屬的“宮燈”之稱。從燈發明以來,歷朝歷代,關于燈的記載時見典籍。
單說到了東漢,相傳開國皇帝劉秀,歷經殺伐統一中國后,定都洛陽。這廝高興,為了慶賀自己一統天下的豐功偉業,傳令在宮廷里大擺宴席,宴席中點綴盞盞宮燈,爭奇斗艷,明晃晃,閃爍爍。
這“相傳”大約是有關洛陽宮燈較早的較為詳細的記述了。但此時的宮燈還是在皇宮里,并未走出民間。
讓洛陽宮燈走出皇宮的,是漢明帝劉莊,也就是劉秀的老四兒子。他在位時,印度佛教剛剛傳入中國,但發展迅猛 ,上至皇公大臣,下至走卒販履,無不虔誠皈依。此前一直占統治地位的道教著了慌,為挽回頹勢,提出要和佛教斗法,明帝恩準。
東漢永平十四年正月十五,洛陽白馬寺的南門外,東邊和西邊各搭一個高高的法壇,道教這邊500多個道士全副武裝,佛教那廂只有竺法蘭和攝摩騰兩個人。先論辯教義,兩個時辰后,道教敗北。再比試焚燒經卷,大火起處,道教一大堆經卷化為灰燼,隨風飄盡。佛教經典絲毫未損,不但未損,反而烈火中突然出現“光明五色,直上空中,旋環如蓋,遍覆大眾。”
佛教大獲全勝,聲名大振,漢明帝高興,下旨全國范圍內宏揚佛教,還要求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夜,家家戶戶要懸燈禮佛。從此,洛陽宮燈從皇宮走入民間,從洛陽走向全國,并與正月十五“燈節”緊緊地結合在了一起。
眨眼到了隋朝, 洛陽宮燈異彩又放,《隋書·音樂志》記載,隋煬帝楊廣在大業二年(公元606年)正月和大業六年(公元610年)正月,為了顯示國威,招待少數民族首領,曾下令兩次調集民間藝人進京,于是天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云集洛陽。正月十五日,洛陽端門外和建國門內一帶 ,處處張燈結彩,從昏達旦,整整折騰有一個月。
唐朝時,洛陽為東都,燈節時間定為3天,這3天內,金吾不禁,玉漏莫催,家家燈光,處處煙火,無論男女老少,盡情游玩。元稹《燈影詩》曰“洛陽晝夜無車馬,漫掛紅紗滿樹頭。 見說平時燈影里,玄宗潛伴太真游。 ”
說到唐玄宗,洛陽宮燈里還有他的一段傳說,《太平廣記 》載,唐玄宗于正月十五日夜晚,于上陽宮內大擺彩燈,光照宮室,明如白天。時東都匠毛順心多巧思,利用彩綢打結,做成燈樓二十間, 樓高一百五十尺,上面懸掛金翠珠玉等物,微風吹來,鏗鏘悅耳,又以燈光照射,呈現出龍螭虎豹飛騰跳躍的形狀。“似非人力”。

這毛順的本事夠大了,不想比他更大的還有。道士葉法善在圣真觀中被皇帝命人叫來觀燈,法善說:“彩燈之盛,天下無比,只有涼州可以排在第二位。”玄宗有點吃驚,你怎么知道?“法師剛才曾去游覽過嗎?”這法善回答從容:“剛剛從那里來,便蒙皇上召見。”玄宗更奇了,于是便要求法善帶他到涼州看看,法善答應了。玄宗依法善所言,閉上雙眼,雙腳一跳,便騰空而起,直上云霄,一會兒工夫,兩腳落地。睜眼一看,涼州城內,燈燭連綿十幾里,車馬擁擠,男女紛雜。看夠了,如法炮制,又飛回了洛陽,樓下的歌唱聲和樂器聲還沒有結束呢。
宋朝定都開封,洛陽為西京,燈節時間更長,燈會規模和燈制形狀也越來越多,種種奇思妙想被匠人溶入到制燈中,真是琳瑯滿目,光耀天下。
宋朝的燈節,比唐朝多了兩天,在正月十六之后加了兩日,一直延續到正月十八。就在這延至5日的燈節中,產生了一首千古不朽的愛情杰作,歐陽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時 ,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催生這一首美麗詩歌的,說不定就是洛陽的宮燈,因為歐陽修曾于仁宗天圣九年(1031)任西京(今洛陽)留守推官,與梅堯臣、尹洙結為至交,互相切磋詩文。
到了清代,洛陽已遠離國都,隨著政治經濟地位的下降,燈節規模比以前也大有縮減,但仍很可觀。乾隆十年龔崧林撰的《洛陽縣志》地理風俗篇中記載:“洛水修禊,歲節放燈,除夜燃木盒燈,上元放燈,十四日起至十七日止。花燈四映,弦歌沸騰 ,游人通宵不絕。上元以燈影多者為上,其相勝之詞曰‘千影萬影’。”
洛陽人逛燈,圖個熱鬧喜慶之外,別有另一番深意。老輩人講,洛陽舊俗有“逛燈節,消百病”的傳說,解釋起來就是,人影即人的魂兒,逛過燈節的人,有千影萬影,魂多了鬼就難捉了。所以在舊社會,一到正月十五,街上觀燈的人山人海,就連平時不出門的大家閨秀,姑娘小姐,也一改往日矜持,三三兩兩走上街頭,看燈賞燈,以求吉祥如意。
燈火已至闌珊處
寫洛陽宮燈之前,我們擁有的是一種美好而熱烈的心情,洛陽宮燈!好寫!還不是遍地都是,觸目皆見,多得不得了。想一想每年春節前后市場上琳瑯滿目的大小燈籠,看一看店鋪、單位門前懸掛的一色大紅,這不都是洛陽宮燈嗎?但隨著了解的漸進,我們卻發現,我們錯了,我們眼中所見心中所想的那些燃紅洛陽天空的燈籠,幾乎全部來自外地。
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解放后洛陽宮燈的發展史。
洛陽宮燈,到解放時只剩下兩三家,這兩三家的總資產,加起來不過300余元,但不要害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畢竟是新社會了,人們當家作主了,揚眉吐氣了,社會環境也好了,可以想做想為了,在新社會春風的吹拂下,洛陽宮燈作戶漸有增加,洛陽宮燈漸漸恢復。
朱學愈曾對解放初期洛陽宮燈的銷售情況做過簡單統計,當時洛陽一年能銷售各種張合架宮燈5500余對,銷售類型主要是“長命富貴燈”和“還愿燈”等。各種小玩燈也再次風行起來,紅小燈除了供應本地,還遠銷陜西、甘肅、山西等地,年銷售總量達到10萬個。
到了上世紀50年代,全國上下開始大掃封建迷信,帶有濃厚感情寄托色彩的“長命富貴燈”和“還愿燈”漸漸沒了市場,加上建國初期,人民生活還很不富裕,用燈作裝飾的人家和單位很少,洛陽宮燈再次跌入低谷。
1953年,有制燈50年經驗的名師張景銘等宮燈戶組成宮燈組,1954年成立宮燈社,依附于當時的雨傘廠,1955年,洛陽宮燈制作才真正得到恢復,所依附的雨傘廠也改為雨傘宮燈廠,1957年,洛陽宮燈參加了在廣州舉行了首屆商品出口交易會,并在會展上一炮打紅,受到外商青睞,自此以后,市外貿公司開始專門收購洛陽宮燈,出口創匯,洛陽宮燈開始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生產宮燈的雨傘宮燈廠也徹底改名洛陽宮燈廠,宮燈成了主打產品,雨傘成了“搭頭”。
1959年,洛陽宮燈參加了全國燈展。國慶10周年之際,洛陽宮燈廠派專人精心做了十幾對大小燈籠,送到北京,這些燈籠,被掛在了人民大會堂的河南廳。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洛陽宮燈成了四舊,被勒令停產,3年后的1969年,它獲準恢復生產,恢復生產后,洛陽宮燈再次進京,這次被懸掛在了中南海的懷仁堂。
這就到了文革結束,到了改革開放,禁錮的解除,思想的解放,生產的活躍,交流的便利帶動了洛陽宮燈的再次輝煌,洛陽宮燈數量大增,除了舊有的做燈世家重操并擴大舊業外,許多新興的做燈戶也紛紛加入,一時間,洛陽宮燈紅遍天下,并在1981年后再度進入國際市場,暢銷幾十個國家和地區。
然而這種輝煌沒有持續多久,從上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洛陽宮燈又開始走下坡路,而且是越下越深,到現在,幾乎已經走到坡底。
洛陽宮燈的再次衰敗,緣于外來燈的沖擊,緣于它出身的“高貴”,緣于它的放不下“架子”。

沖擊洛陽的外地燈,也就是這些年每到春節在關林批發市場耀武揚威的大小燈籠,被洛陽做燈戶形象地稱為“機器燈”,也就是說它是一種半機械化產品,和洛陽傳統宮燈的純手工制作形成鮮明的對比。
外地燈擠挎洛陽宮燈,靠的是價格優勢,它太便宜,而它的便宜,又在于他做工的粗糙和質量的低劣,以及生產的大批量。
簡單舉個例子, 洛陽宮燈的燈篾,用的是洛寧產的上等青竹,而外地燈的燈篾,全是廉價的鐵絲;洛陽宮燈的燈座,是上好的桐木等木料手工旋成,外地燈的燈座,是塑料制品機械化生產;洛陽宮燈燈面是上等絲綢,而且是一塊一塊細密地沾上,外地燈的燈面,絲綢質次不說,還是用機器做好一個套子,用時往燈架上一套就成。
在老城東大街采訪,我們無時無刻不感受著洛陽宮燈漸至闌珊的凄涼,朱家不做宮燈20多年,杜家不做宮燈10余年,李家不做宮燈七八年……僅有的兩家有宮燈賣的商店,我們進去問了,賣燈的是洛陽人,賣的燈是外地燈。一家燈店的對面,是洛陽大唐宮燈集錦城,這個兩三年前成立時曾被人看好會重振洛陽宮燈雄風的“城”,已經在今年年初關門停業,現在成了汝陽銀基娛樂公司的辦事處,多天來,我們幾次想進去采訪,遇到的都是大門緊鎖,只有門口兩個布滿灰塵的燈籠,似在訴說著創辦者的壯志未酬。
而在杜家宮燈傳人杜三江家,我們看到了成堆的已經劈好的竹篾和一屋子合著的燈籠,這些都是十幾年前做好的。杜三江拿出兩個張開,彈性的竹篾,桐木的燈座,雖然歷經十幾年歲月的剝飾,仍有揮之不掉的美觀大方。杜三江說,哪做的燈籠能保存這么久?只有洛陽,但就是這樣的燈籠卻賣不出去,只好堆在家里,任他舊掉爛去。
杜三江說,他曾經有一個夢想,將祖傳的宮燈制作發揚光大,為此,當年雄心勃勃的他還給杜家宮燈注冊了“鼓樓牌”的商標,但后來在外地燈洶涌澎湃的沖擊下,他招架不住,只好退卻。
洛陽宮燈,真的已經絕跡無蹤了嗎?
多方打聽,我們來到了王福信的家,鼎新街一處老式院落里,78歲的老人坐在二樓的一間屋子里,他的頭上掛著的是燈,身邊放著的是燈架。門外走廊里,他50多歲的二女兒王遂花正在縫紉機上縫著燈罩。

王家是洛陽唯一還在繼續宮燈制作的宮燈世家,但他們做的,也大多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洛陽宮燈。在王家,我們看到了一根根的鐵絲和一個個的塑料燈座,王遂花說,她做這些“外地燈”,自己看著就別扭,跟洛陽宮燈簡直沒法比,“但沒辦法,做洛陽宮燈賺不了錢還賠。”她說,只有有人定做,她和父親才會做一些傳統的洛陽宮燈。
王福信老人說,他其實也早已不做宮燈了,是文化部門的人找到他,說他要再不做,洛陽宮燈就徹底失傳了。是一種責任感讓他苦撐到現在,他有六七個兒女,沒人對做燈感興趣,二女兒是他好說歹說才拉過來的。他說,他準備今年年底大干一場,然后收工歇業,他真的干不動了。
可他收工了,洛陽宮燈該怎么辦?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