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路在北橋之北。大同路民國之前叫作北門街,當年陳炯明推行現代文明拆城墻修馬路,周圍的街道分別改名自由、平等、博愛和民主,北門街理所當然地改叫大同路了。
有位當地詩人經常在大同路來去,他說,不知為什么,反正就是喜歡繞遠道走大同路。他說,每次經過,總會想起不少事情。
每次經過大同路他都騎著摩托車,他從不敢下車走上幾步,他沒說為什么,但我知道,他是擔心一腳下去不小心踩著了古代的某個人,要是人家“哎喲”一聲叫出來,他會不知如何是好。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經過大同路時,也是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腳步,后來經過的次數多了,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大同路的每寸水泥下面都是故事,雖然水泥堅硬,但有些故事還是實在憋不住,拱出地面來,比如經幢、七星井、太初坊古廟,比如香火旺盛的山頂巷“福和堂”,比如僅存一碑刻一古井的霞北書院和僅存主殿的太陽宮,比如活在老人嘴上的“狀元”牌坊和趣事說不完的“宰人巷”。
大同路的標志性建筑是塔口庵經幢,經幢立于大同路與和平巷岔口處。經幢前面是枝虬葉茂的老榕樹,后面是青煙裊裊的小古廟,三珠貫串,梵鐘叮叮,天造地設一般。關于經幢的來歷,眾說紛紜,但是主要的說法有兩種:一是此地有一水井,屬美人穴,導致本地婦女有傷風化,朱熹到漳任知州時筑塔鎮邪,以正風氣;另據書籍記載,元朝末年,北門街發生激烈的巷戰,漳州總管羅良陣亡于此地,本地居民以為羅良生時是一員猛將,死后必定變成厲鬼,擔心受其騷擾,大家集資筑塔建庵,以起震懾作用。
其實,歷史就是由一場又一場的誤會疊加成的。
第一種說法以口頭形式流傳了幾百年,其內容純屬編造,充分證明了群眾的口頭創造能力和記憶的隨意性,因為朱熹就任漳州知州是南宋紹熙元年(1190年),此時經幢已建成將近一百年了。朱熹任漳州知州時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在漳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所以歷代地方文人都把朱熹知漳州一事,看成是漳州社會發展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朱熹在漳州的時間不長,僅一年有余,但是重禮教尚名節、凡事唯上、敬畏暴力、人云亦云的風氣和“文公簾”、“文公巾”、“文公拐”之類的東西一起深深扎根在了漳州的泥土里。
凡是強調道德文章的人必有可鄙之處,比如朱熹的先輩程顥和程頤。我曾經問過我的老師,朱熹反對別人讀佛經,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師說,因為他大量抄襲《金剛經》之類的佛教經典啊。果然。
第二種說法與建塔時間差距更大,但其中提及的羅良和陳友定巷戰確有其人其事。
元朝末年,天下大亂,農民造反風起云涌,元朝統治者四處招兵買馬進行鎮壓,對鎮壓有功者封官晉爵。汀州人羅良和汀州人的女婿陳友定在這動蕩不安的年代里成為一時的風云人物。陳友定,福清人,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應募參加元軍,六年后打敗陳友諒軍隊,取得福建一省的統治權。陳友定作威作福,對不順從者一律格殺。羅良深感不滿,寫信指責他。友定勃然大怒,立即派兵進攻漳州。
羅良出道比陳友定早得多,但直到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消滅方國珍農民武裝,才升任漳州路總管。羅良深得“三綱五常”的精髓,但羅良的部隊不是陳友定的對手。陳友定圍城不退,城內箭簇和石彈耗盡,羅良不聽父老勸告,要“舍生取義”,于是拆民房伐樹木作武器。不想北門守將暗地里放敵兵入城,羅良聞訊,策馬直奔北門街迎戰,在霞北書院(今農展館)一帶與陳軍遭遇,經過一場慘烈廝殺,羅良戰死。其弟羅三及一百余名兵士一同陣亡。趕來救援的羅良長子羅安賓,揮劍自刎。羅良的繼室陳氏,聽說羅良戰死,立刻撲入后花園魚池,因為水深僅三尺,陳氏鞠躬匍匐而死。據說在陳軍攻城最危急的時刻,羅良對妻子強調: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羅良一家的死法如此慘烈,陳友定頗受震撼,充分認識到了程朱理學的力量,于是傳令不得傷害羅氏后人,并將羅良安葬在西渡頭樂仁鋪。此時為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距今已經六百四十二年了。塔口庵本來祭祀的是羅良,后來,變成了觀世音菩薩。如今連北門外專門祭祀羅良的北廟也只剩下了一個地名。
六百多年前曾經目睹血腥巷戰的經幢,今天依然默默地矗立在原地,冷冷地望著來去匆匆的你我。傳說中的“美人井”也還在,它叫七星井,在經幢北邊五十步外,有好事者在邊上刻了四個字:“七星古井”,一個“古”字讓它變得如此惡俗!這是一眼六孔水井,井蓋由數片條石拼鋪,砌成六邊形井臺,上面鑿有六孔直徑30厘米的井眼,可讓多人一起提水洗涮,同時防止小孩、婦人失足跌入井底。為什么叫七星?天上一顆星水里六顆星,道理和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一樣。現在井中泉水仍很旺盛,伸手可及,據說投石入井,會聽見金屬撞擊聲音,因為當年井中曾沉入將士遺棄的兵器盔甲等等。我沒往里邊投過石頭,倒是見過某有文化的熟人在朗朗月光下把它當作一個方便的場所,完事后一邊把器具收拾回褲襠里一邊大呼:“爽!爽!”
塔口庵經幢其實是千年古剎凈眾寺的三座經幢之一,立于原通往凈眾寺的路口。凈眾寺早就不見蹤影,但路口還在。民間以經幢為塔,羅良死后,經幢北側建成一庵,稱為塔口庵,后來者居上,經幢反而被稱為塔口庵經幢了。如今,你如果不稱呼該經幢為塔口庵經幢會顯得很沒文化,會被人笑的,說不定朱熹會打大榕樹上跳下來教訓你一頓。這是什么?這就是文化!文化就是因循守舊或者將錯就錯,習慣了就好,沒有為什么。
教化的作用何其大矣!
明洪武元年(1368年),明大將湯和率軍圍攻陳友定駐守的延平城。友定殺掉送勸降信的使者,把他的血摻在酒里和諸將盟誓,決心效仿唐代將領張巡死守孤城。在此之前,陳友定已經把活捉來的明將胡深活活烤熟了。不久城破,友定端坐大堂按劍而待,誓死報效元廷,最后服毒自殺未遂被用擔架抬往南京。朱元璋問他:“元已亡,你報效誰呢?殺我胡將軍,又不納來使,現有什么話說呢?”友定脖子一伸:要殺便來,不必多言!最終和兒子一起被斬于南京,留下了“砍頭不過碗大的疤”這個后來被一再用來指引別人勇于就死的說法。
就這樣,陳友定和羅良一樣,也為元朝死了。我不知道他們在九泉之下見到朱熹時會說出什么話來,也許他們會感謝朱熹的諄諄教誨和詢詢誘導,讓他們找到死去的理由。我們身邊從來不缺他們這種人,但是那些因他們這種人而死的人呢?比如陳氏,比如小羅,比如湯和的使者,比如我們身邊那些因為壓力過大而自行了斷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