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冬天,天兒冷的是嘎巴嘎巴的,想一個人捧杯熱茶在家里貓冬都不讓你待踏實了。偏有朋友哭著喊著叫我,說南城有個人家兒,藏了一只宣德年間的大缸要出手,某拍賣公司已經看上了,出價一百八十萬,此缸的主兒則表示:“三天之內,可以讓利給朋友。”
宣德瓷器?談何容易。
搞古陶瓷的人誰不知道,經過明代初葉洪武的這個過渡期,到了“永宣”(永樂、宣德)年間,那可得說是進入了明代瓷器的鼎盛時期,尤其是那會兒的青花瓷器,乃典范之作,人稱“永、宣不分家”。這玩意兒一直以來為后人追仿,因為它們用的是進口鈷料,叫“蘇麻離青”,燒出來的顏色特“抓人”,雖六百多年前的物件兒,那釉色清亮,花色在釉下發出淡淡的幽光,給“好古”之人迎面打出來倆字兒:養眼!再說那畫青花的“蘇麻離青”料,人說比藍寶石都金貴,其產地一說是西亞地區的波斯,也有說是非洲的索馬里。有史為證:明初時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是當時東西方過往商船的避風港,從西亞來的商船帶著許多可居奇貨在此進行貿易,正好鄭和的船隊路過這里,所以鄭和于明永樂年間從南洋帶回來的“蘇料”,很可能就是在這些商船上獲得的。您瞧瞧——六百多年前,三寶太監不經意間做了這么一筆買賣,到了今兒個還攪得一些人睡不著覺,一天到晚胡說八道的……
我就懶洋洋地對來人說:一是這么冷的天兒,我不愿意動彈;二來我根本不相信咱們尋常百姓的家里會有這等好事兒!
但經不住來人的軟磨硬泡,只好頂著凜冽的寒風,跟著那人去了。

在車上我就閉著眼睛想:說來也是奇了怪,為什么這種事情總是在南城發生,我尋思著,可能是這些年來北京經過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后,剩下的老胡同就數南城多了,胡同多自然故事就多……還沒容得我接著胡思亂想,那朋友就捅了我一下:“嘿——別睡了,到地方啦!”
我懵懵懂懂地隨著他走進一條小胡同兒,寒風迎面吹來,打了個冷戰,醒了。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吧,保不齊也有奇貨可居的意外發生呢……
轉眼間來到了一戶人家兒,大門口站著三位老爺們兒,雖然個個穿得嚴嚴實實,仍舊凍得直流清鼻涕,看來是在門口等了很長時間了。看見我們過來,這三位就熱情相迎,擁進屋子里。
我那朋友說:“各位,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就是白先生,古代陶瓷鑒定專家。今天您家里的玩意兒是真是假,他說了算!”屋子里的人都沖著我來了,噓寒問暖的,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一種期待的目光。
我把朋友拉到一旁,小聲說:“孫子哎,有你丫這么辦事兒的嗎?大冷天兒的出來是給你幫忙,怎么我倒成了主角兒啦?說他們家的東西是真的,我買不起;說是假的,我還能從這屋子里站著出去嗎?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
朋友和屋里所有的人都笑了,說:“瞧您說的,把我們家當成威虎山了吧?咱可都是自家人,他是我表弟。”主人一指我那朋友。
我說:“各位大爺,是表兄也好,表弟也罷,等會兒我走了以后你們到家譜上論去。我只是個陶瓷愛好者,懂得一點兒都不比你們多,老王(我那朋友姓王,下文稱老王)帶我來是想跟大家一起切磋,大家千萬別把我當專家!”
老王起哄架秧子地說:“您就別瞎客套了。您都開博物館了,都上電視了,在這兒您就是專家!你們說是不是?!”
一家子人都嚷嚷著:“對!對!表弟說得沒錯兒。白老師,里邊兒請啦您吶……”
要說起來,我這個人還是真有點兒毛病,禁不住人家忽悠,其實骨子里沒有一天不希望人家叫我老師或者專家。想起小時候我爸語重心長的“庭訓”:要想人前顯貴,必須背地受罪!如今我真的是“人前顯貴”了?可他老人家已然不在人世,唉!我好想我爹……
看著我忽然之間陷入了沉思,大伙兒就更把我當事兒了,氣兒都不敢大喘。老王就說:“嘿——嘿!您別得了便宜賣乖,我們這兒沒有金盤子,要是有的話,一準兒把您給托起來。就別小丫環獻茶——端著啦!還不給他們講兩句話?”
我狠狠地瞪了老王一眼,對大伙兒說:“同志們,我真不是專家。什么叫專家你們知道嗎?低著頭在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胡同里義無反顧地前進,知道這條胡同里的事兒自然就比別人越來越多的那個人,就叫專家!我不是喜歡鉆死胡同的人,不想一條道兒走到黑,所以我不是專家。”
人們就挑起了大拇哥,面面相覷地說:“嘖!嘖!深刻,太深刻了,看來咱們今兒個是遇上真人啦!”
吸著主人熱情為我點燃的香煙,我才發現原來這小屋子里挺溫馨的,干凈利落不說,一看就知道主人家是個細心人。為了招待我們,人家不僅沏好了香茶,而且還擺放好水果、香煙、巧克力糖塊。別忙——這不像是請我來看東西呀,倒像是參加表舅媽家兄弟媳婦她二哥的侄子的婚禮。
盛情之下,讓我十分誠惶誠恐。
我對老王說:“他表弟,這兒不像是請我來看東西,倒像是迎新親,回頭別把我給當成姑爺了吧?!”
老王說:“哼,美死你!人家這是客氣,拿你當事兒,也是拿自己的寶貝當事兒。”
我對主人家說:“那您就千萬別拿我當事兒了,有什么寶貝您直說,我看得了就給您看看,看不了您再另請高人。”
屋里的人就聚到一起,嘀嘀咕咕,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白先生呀,今兒個讓您看的這件東西,可能是您這輩子再也看不著第二件的寶貝,是一口明代宣德年間的大缸,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文革的時候怕招事兒,我們家老爺子把它用蠟封好,埋在院子里。老人家臨死前要我們給挖出來,現在這房子要拆遷,我們哥幾個也該分家了,所以決定賣掉。有個拍賣公司看上了,出價一百八十萬,可我們哥幾個想了想,覺得賣給朋友更保險一些……”
這故事編的,從哪講都不能讓人信服,整個兒是一個胡說八道,糊弄傻小子呢?但我還必須得聽著,還必須得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因為這煙也抽了,水也喝了,不把人家的故事聽完不禮貌。
這家人就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他們家的家世說的是天花亂墜,估計我已經進入角色了,這才把我引進內室準備欣賞,等著我看到他們家那“寶貝”時激動不已的神色,準備著跟我或者我的其他什么朋友一起,到銀行提取一筆天文數字的巨款。
內室的正中間是一塊地毯,地毯的正中間堆著一座“小山”,上面披霜蓋雪地遮了一床白被單子,遠看像魔術道具,近看像醫療垃圾,瞧著有點兒嚇人。主人家小心翼翼地、鄭重其事地掀開了白色的被單,那惶恐勁兒好像是稍不留神就會得罪了他們家的祖宗。
待那個“寶貝”露出廬山真面目的時候,我盯著這口大缸看,別人就盯著我的臉看,我沒看出這個“寶貝”跟大明朝的宣德年間有什么關系,當然他們家人也就沒從我的臉上看到激動不已的神色。
這是一口深褐色的大缸,高約有一米開外,口徑也得有八十多公分,缸的四周用“立粉”的方法繪出松樹、仙鶴、寶塔、和尚等圖案,看著就覺著特別喪氣。缸的口沿有一圈一圈的“封蓋”,就像老北京用的煤球爐子上箍的一個個鐵圈兒。說它是盛水的吧,不合制式,說它是腌咸菜的吧,又太講究了。玩兒了二十多年的瓷器,這玩意兒我真還是頭回見著,但我心里卻明白它大概是個什么物件兒,只是不敢隨便說出來,如果說明了,就怕人家一腳把我給踹出去。
看我老半天沒反應,這家兒的主人就按捺不住了,挺不客氣地問道:“白先生,您是懂瓷器的嗎?在這寶貝面前您可是真沉得住氣!不會是把您給鎮住了吧?!”
我說:“恕我眼拙,我還真被它給鎮住了。敢問這是個什么東西呀?”
主人說:“什么東西?聽好了——這是大明朝皇宮里給皇上養金魚用的大缸!宣德年間的。沒見過吧?——寶貝!”
我差一點把喝進嘴里的茶水給噴嘍,心說你們家的皇上才用這喪氣玩意兒養金魚呢!可又不便表現出來,只好順應著說:“對!對!是寶貝。”就想離開。
主人一把攔住我說:“別介,您別走哇,大老遠的請您過來是想聽聽您的見解。其實我們不懂瓷器,只是聽老家兒這么說的,您就別跟我們打啞謎啦!”
我看了老王一眼,老王就說:“你實話實說吧,這兒就你是真行家。”
我琢磨著今天不給他們說出個一二三來,看來我是走不了了,再加上我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想叫人家小瞧我。于是坐下來點了支香煙,特平靜地說:“各位的心情我十分的理解,可……怎么說呢?這東西……它實在不是個正經東西。”

“嘿!您這是怎么講話呢?什么叫‘不正經’呀?!”主人家明顯有點兒急了。
我也豁出去了,說道:“這東西第一它不是魚缸,第二跟明代不搭界。說明白了你們可別打我,這玩意兒是一尊裝死人用的肉身甕。過去廟里的僧人圓寂了以后,要以坐姿擺好放入甕中,然后一層層地把蓋子蓋好,再糊上石灰,或埋入地下或藏于窯洞,這是出家人的一種喪葬形式,當年我學考古的時候在南方見過類似的東西,你們仔細看看這缸上的圖案就明白了。”
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們家的女主人“噢——”的一嗓子先就叫起來了,并跳著腳地罵:“缺德鬼呀,我說這玩意兒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呢,原來是裝死人用的瓷棺材!你們把這么個野鬼給招到家里來了,還當成祖宗似的供著,晦氣死啦!”
我勸說道:“大嫂您別著急,興許當年老家兒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看著好玩兒就收回來的。”
那大嫂又罵道:“什么老家兒不老家兒的,跟他們的爸爸沒關系!是這幾個缺德鬼上禮拜花了十八萬塊錢,不知道是從哪里買回來的,愣說是明代的魚缸,值一百八十萬。這心眼兒缺的,都缺到非洲去了……”說著話兒她就使勁兒地拍打衣服,像是要把晦氣給拍出去。
得!這故事一下子就被他們家的女人給“穿幫”了。
我說:“大嫂呀,您也不至于的,咱們可都是唯物主義者,您不用害怕。”
那邊的幾位大爺(包括老王)已經是呆若木雞,煙屁都快燙手了還在指頭縫里夾著。看他們這副德行樣兒,我忽然覺得挺可憐的,就開導說:“沒事兒啊,沒事兒!不是有個拍賣行要嗎?別說一百八十萬,就是給一萬八都賣,趕緊的!”
我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就把哥幾個給說哭了。老大抽抽噎噎地說:“咳——!上哪兒找拍賣行去呀?我們上當了,我們哥兒幾個每人湊了六萬塊錢,賣主說這東西能翻十倍,您看這事兒鬧的。要不您……您再仔細看看?”
我無言以對,只能陪他們長吁短嘆。
過了一會兒,他們當中有人問我:“白先生,就算您說得對!它就是個瓷棺材!可……它是不是也有點兒年份?”
我只好說:“對,它確實有……有點兒年份。”
那人又說:“好!有年份就成!收著它早晚就是古玩了。”
這時候,我說了幾句最操蛋也是最實在的話:“哥幾個,咱可別再自欺欺人了。您想想看,把八寶山那個最漂亮的骨灰盒兒買回來,放上二百年,它也成不了文玩清供。它……它還得叫骨灰盒兒不是?”

“哇——!”這回是他們家連男帶女的全哭了,估計老家兒過世的時候,都沒這么傷心過……
頂著寒風,我拉著老王往回走。
老王一甩胳臂就跟我翻臉了,說:“姓白的呀,今兒你可是太不道德了,你不該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瞧把他們給難過的,如喪考妣!另外,雖然他們編了個挺沒譜兒的故事,可……可這只大缸哥幾個剛搬回來的時候我也看了,覺得……還是一件老貨呀。怎么到了你這兒就成了骨灰盒兒啦?”
我白了老王一眼說:“我這可是救人于水火,勝造七級浮屠。讓他們一天到晚地守著個類似骨灰盒兒的東西做發財夢,那才叫不道德呢!打眼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聽勸告一再地打眼、執迷不悟地打眼、將打眼進行到底!”
那老王就虎著臉,跟吃了只蒼蠅似的咧著嘴說:“你罵我?你怎么知道我這外號兒的?”
將打眼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