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個暖和的早晨,阿爸從山里帶回兩株橘子苗,對兩個妹妹說:“三妹、五妹,你們去把橘子樹栽在屋邊吧?!遍僮訕渚驮栽谪i舍后的草地上。
三年后,橘子樹長出第一茬果實時,三姑嫁去了蓮塘村。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寧靜地從村子邊流過。那時候很窮。那年秋天,三姑夫妻走路來我家。阿公可憐他們,他對三姑夫說:“阿才,你把橘子摘了,我借個自行車給你,拿去春灣賣了?!睅滋旌笪衣犚姲⑵培止荆骸鞍⒉旁趺茨苓@樣,把橘子賣了就好,怎么把單車都賣了,再舊還能用的呀?!卑致犃撕軅?,對阿媽說:“阿才這人,唉,三妹嫁給他不知要受多少苦?!?/p>
婚后幾年中,三姑生下了一兒一女。在他外甥女出生時,我阿爸像個大男孩一樣高興地對我說:“你三姑生了個小孩,你猜是男的還是女的?”幾天后,三姑抱著孩子來看我們。
可是三年后,三姑病死了。
人是能很快忘記不幸的。三姑夫很快就又娶了個老婆,那個女人帶過去三個小孩。之后我去松柏鎮念書,每周末都踩著單車經過蓮塘村,但一次都沒進三姑夫家。時間久了小表弟知道我什么時候會經過那里,就帶著妹妹在河邊的沙地上等我。遠遠地他們看見我了,就“表哥,表哥”地叫著向我跑來。我停下車抱抱小表妹,把口袋里皺巴巴的零用錢塞給他們。那時我12歲,阿奕8歲,阿飛5歲。他倆都沒能念完初中。
10年后,有一天阿婆說:“阿飛上午來過了,她以前小學的那個大海老師借給她4000塊錢叫她去念高爾夫,高爾夫是什么?”阿媽擔憂地說:“那個大海老師怎么敢借那么多錢給一個小女孩,不會有什么目的吧?!?/p>
阿飛在廣州一個高爾夫球場做球童時,我也在廣州,常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我很高興,善良的小姑娘長高了,像她未嫁的母親。三年后,她的一個做外貿的女客人提攜她,讓她一邊在外貿公司上班,一邊上夜校念書。阿奕也在廣州,但不知做些什么。
一天阿奕來找我,又黑又瘦,穿著薄薄的風衣,毛衣都沒有,坐在我沒有家具的出租屋里直發抖。我煮飯給他吃,問他在廣州做什么,他說:“之前給人做月餅,現在沒有事情做,跟一群老鄉住在一起,就打麻將、睡覺?!蔽也恢撜f什么。猶豫了好久,他尷尬地說:“表哥,我沒錢了,中午就沒吃飯?!?/p>
我滿心凄涼,我多希望我們都把生活過得好點。
阿飛認識了一個有一點錢的廣州人。我聽說那個人30歲了,有車有樓,還念過大專。五姑跟阿飛說:“你要看清楚點,不要看人家有錢,最好你把他帶給你表哥看看?!贝汗?,那個男人到我們那個偏僻的小鎮去了,還去了我家。我不在,阿媽過后跟我說:“阿飛他男朋友說要開個小商場讓你表弟管呢!”
7月的一個早上,五姑忽然給我打電話:“你快給阿飛打電話,清早她哭著打電話給我,說和男朋友分手了,現在我打她電話,一個早上了,都不接。”我連忙打電話給阿飛,也一直沒人接。我就問五姑怎么回事,她在電話里說:阿飛說她有一個小學同學嫁去了清遠,昨天剛生了個女兒,她要去清遠看她,想跟男朋友說一聲,但男朋友手機關了,她發個短信就出發了。誰知她男朋友知道后生氣了,晚上8點多她還在去清遠的路上,卻要她立刻下車待在路邊,等他開車過去接她回廣州?;纳揭皫X的,阿飛害怕,就說明天回吧。早上6點多,她男朋友到了清遠,一句話沒說就要她上車,回到廣州只說:“分手!把之前我送你的手機,我請你吃飯、游玩的花費折回錢給我,要不,我去你公司鬧,讓你沒了那份工作?!?/p>
同一天,阿爸忽然打電話給我,他說了很多,還說到了阿奕:“阿奕天天跟著別人跑賭局,別人跟我說的,我責問他,他卻說,舅舅,我什么都不會,除了迷這個盼望好運氣外,我還能盼望什么呢?”
8月17日晚8點多,在新興縣附近,一輛長途汽車駛出公路摔到山谷里去了。我們的阿飛是那些不幸的人中的一個。生活把她奪走,沒有半句解釋、半點憐憫。
這幾個月,我沒有了工作,有了許許多多時間。我總是忍不住回想,那些還很寒冷的春天,那棵翠綠的橘子樹,那些還很年輕的臉。我一個人,在地鐵上,在天橋上,不停地想,要是能回到20年前就好了,那時,我珍愛的那些人還沒死去,我珍愛的生活還不是這樣。
(摘自《茂名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