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鄉的心,總是容易在美好的晚餐里,把孤獨變??;她對愛情的要求,向來不高,就是如此的兩個人兩顆心,靜靜地,細細地互相滲透——
一、
因為房子的狀況和廣告出入太大,南西去小胡同要求退還押金。房東男先是不理,后來揚著臉抖著腳說,要么就抵房租一個月,要么就走人,錢是不退的。
明明是自己被騙,持理卻制不住人。
想想自己微薄的薪水,陌生的城市一時也不一定能找到相宜的住處,南西只好拿起桌上的鑰匙,出了小胡同。
在路口她又看到那塊可惡的廣告黑板,前天路過,看它寫著價格實惠適合單身??傻冉涣搜航鹑タ捶坎胖贿^就是一幢老式住宅天臺上面的小房子,一般被用來堆雜物的那種。
南西伸出手,無奈地在黑板上畫了個大叉。沒想到這時卻從她身后伸出一只大手來,大手揮抹了幾下,黑板上的粉筆字都沒了。
她奇怪地轉過頭,然后笑了。那人指指她手里的鑰匙,再晃晃他的。她立刻明白,他原來是鄰居,也是住那排小房子中某一間的,他們的鑰匙上都穿有蠢蠢的電線圈,纏著寫有解放路老宅的膠布。
胡同深處不知誰吆喝了一聲,剛剛還用作抹布的手突然膽怯起來,慌張地拉著她的手飛快地跑出胡同。
二、
他叫艾唐,和她一樣,都是二十三歲。
他撬開了第三間空房的門,他說那房東太黑,我們就多住一間他的房。這間房被他布置成廚房,他下班比她早一些,每次回來,都能嗅到那間房的煙火氣。
在異鄉的心,總是容易在美好的晚餐里,把孤獨變小。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南西安然地接受了這種生活。
她問過一次他做什么工作,他低頭不說。她便不再問他,但她知道他晾在長長的晾衣繩左邊的T恤衫,都是阿迪的仿貨,洗得很干凈,像跟她在第三間房吃晚飯時,他那清澈的笑容。她微笑著想或許他是麥當勞的服務生,或者是某寫字樓的保安,大概男孩子們都是不太好意思在女孩面前提自己沒有前途的工作的吧。
可是秋天來時,她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她心里有罪惡感。
那天下午,公司里的主管又為難她,她索性辭了這雞肋似的工作,回家好好睡了一覺。下午醒來時,聽到屋外好像有說話聲,她拉開窗簾,看到艾唐和幾個人圍坐在地上,像是在打牌,地上放著一沓一沓的錢。她隱約聽到他們中有人執意說,要按偷到的車數提成了再分,誰他媽的命都值錢。
就在她嚇得拉嚴窗簾的時候,說話的那人發現了她,他脫了T恤包了錢,就跳過來一腳踢碎她的玻璃窗,又要兇惡地來踢門時,艾唐跑了過來,擋在門前。
那人掄拳打了艾唐一嘴巴,吼道,你他媽護誰呢,這事要告發了,哥們兒都得進牢房蹲號子。
她不會說的,她是我的女人。艾唐說,語氣里有她很是陌生的江湖氣。
接下來,便是一陣極為粗俗的對艾唐的戲罵聲,她縮在被子里,惡心而又傷心地哭了。
三、
一連好多天,南西都在外面找工作找房子。那天后,她一直沒見到艾唐,她卻每晚都做惡夢。
那天她成功地在一所私立小學應聘到教師的工作,學校有單身公寓。簽完合同,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終于可以離開小房子了,雖然她不知道艾唐他們犯了什么事,但多呆一天,她便會多一天的罪惡感。
她收拾好行李,跑到樓梯口,卻又折了回來。
她看到晾衣繩上他的一雙襪子,它大概晾了許多天了。不管他多壞,但他一直對她好,如果沒有那個下午,說不定現在,她正站在他的后面,看他做飯。
她把襪子疊好了套在他房門的把手上,準備再次離開時,她竟一眼瞥見他貼在窗玻璃上流淚的臉,他的頭上纏有繃帶。
善惡被放在旁邊,她進去捧著他的臉,為他一身的傷落淚。傷是那幫人給的,理由是他不愿意再伙同他們盜車。
她問他疼嗎?他哭得像個孩子,他說她提著行李要走的那一刻,所有愈合的傷口又都裂開來。
她留了下來,沒有搬走。他的傷都痊愈后,她說要請他去外面吃飯,他問為什么?她說,看著你好,我就開心啊。
他低下頭說他是壞人,壞到發黑的壞人。她拉住他的手,往飯店里走,故意跟他開玩笑說,我知道你會越來越白的。他笑了,她鼓勵他去報了案。
四、
日子安寧了,每天她起床打開她的房門,就會對著天空笑。艾唐真的去某個寫字樓里做保安了,工作不累,只是上班的時間很早。他怕在門外打招呼吵醒她,便把話寫在紙片上夾在晾衣繩上。
紙條上的風和陽光都是細細的,她心里的喜歡也是細細的。她對愛情的要求,向來不高,就是如此的兩個人兩顆心,靜靜地,細細地互相滲透。
紙片上總是寫著,南西我上班了和早餐在廚房里之類的話。她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讓她感覺到他和她的日子是平靜安寧的。
那天吃飯時,她說,唐,今天早上你寫的什么?
窗臺的茉莉要開花了。他慌張地指著窗臺上的那盆茉莉說他寫的就是這一句。
她偷偷地笑了,她知道不是的,他用來寫紙條的那本便箋紙就放在廚房里,昨天她悄悄地在里面放了一小塊復寫紙,他寫在紙上的字被雨水擦掉了,但是“我愛你南西”這幾個字卻在后兩頁紙上深深印下。
可是笑著笑著,她的心又疼了。晚上,倆人坐在空地上看星空,她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在她面前,依然自卑著,自卑到連一句表白的話也只敢在雨天里來寫。
五、
春天來了,她和艾唐都二十六歲了。
那天她去外地學習三天回來,剛下車就接到房東男人打來的電話,說她上次交的房租到期了,她取了錢向那個小胡同口走去。
在交了自己的那一份后,她對房東男人說,也要給艾唐的房子續租一年。
男人說不用了,那個小伙子不是早就交夠了五年的房租了嗎?我去年就跟你說過的。怎么記性還不如我?
接過男人給的簡單收據時,她的眼底潮濕了。
艾唐這個傻瓜,早在跟她認識的第一個月里,就偷偷地跑來交了長期房租,要用一張薄薄的紙來默默承諾陪她五年。
回到家,她取下掛在她房里的他的一件襯衣,連同她換下的,一起蹲在空地上洗,洗著洗著,心里就柔軟得沒有了時光。
這盆衣服里兩件黑白相間格子布的大襯衣,是她和艾唐的。
前年夏天,他們去鄰城的一個鄉鎮找人,剛到鎮上就下起了雨,他們冷,就在小鎮上花三十塊錢買了這兩件便宜的格子襯衣套在外面。他們穿著這件襯衣在鎮上小小的站臺上依偎著坐了一夜。
回來后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地都喜歡穿這件襯衣,她問他為什么喜歡,他說,因為他是黑格子,她是白格子,而大襯衣上,既有黑格子,又有白格子。
外面陽光很好,她去外面買菜回來,兩件格子襯衣就干了,被風吹得這件的袖子不時地去挽一挽那一件的袖子。
六、
去年春天,艾唐就不在了。
那天,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她不上班,睡到自然醒,打開房門看到艾唐夾在晾衣繩上的紙片,他說,南西,等我回來做晚飯。
她穿著格子大襯衣,挺安然地獨自在街上逛了逛,然后取了錢去交房租。她想再租一年,等到明年春天時,她攢下的錢或許夠付個小套房的首付了,到那時候,她和艾唐就可以一起去住小套房了,那是家。
就在她剛交完房租走出胡同口的時候,她接到了一個電話,是警察打來的。
警察問她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張軍的,她說不認識。后來警察又問她認識艾唐嗎?
她說認識,然后,她知道了一件事,眼淚拼命地掉下來。
那天上午十一點十一分,在城西收費站附近,出了交通事故。兩輛沖崗車在沖過收費崗不遠處的拐角,相撞了,車速太快,車毀人亡。警察在地上的一只手機里,看到她打來的未接電話。
她來到醫院,看到了再也不會叫她白格子的艾唐。她還看到,那個叫張軍的,就是幾年前,踢破她窗戶的那個人。這天,張軍又在艾唐公司樓前撬了客戶的一輛進口車時,被艾唐看到了,他沒有猶豫,跳上公司的小貨車就去追。
警察說,艾唐最后一句話是,黑格子終于是值得白格子愛的好人了。原來,那一年,艾唐沒有去舉報張軍,但他一直都不是壞人,他只是個善良到傻瓜的黑格子,傻瓜到誰都去寬容,傻瓜到連愛字都不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