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案齊眉

這世間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懂得自己心底深處淡淡的苦，也只有我一個人明白，愛一個人，留在他身邊已是上天厚愛，實在不敢奢求更多。

初次告白

如果不是梁鴻，我也許一輩子都只是一個力大如牛的“孟二丫”，這是從我排行得來的，父母甚至懶得給這個天生就肌膚發黑的二女兒取個正經名字。

那時，少年梁鴻在山上放豬（他把豬取名為小光），怎么看卻都不像個莊戶人，他背囊里不是裝著面餅和水壺，而是幾本沉甸甸的書。有次我走近他，輕輕觸摸了一下線裝書的書皮，封面已經殘舊破損，梁鴻用眼神鼓勵我：你可以翻開看看。可我住了手，藏在后面不停地搓泥巴，難為情地看著他。他笑笑，幫我翻開一頁，念給我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并不懂得梁鴻念的詩是什么內容，但他瞇著眼的陶醉神態，讓我身體某個沉睡的開關一下子被開啟，平日總和男孩子一起玩耍的我，在摔跤游戲中威風八面的我，平生頭一次懂得羞澀的含義。我指指小豬，臉紅紅地對梁鴻說：如果我是豬兒——小光就好了，這樣便能天天陪在你左右！

梁鴻雖然自幼父母雙亡、家境敗落，但他喜愛讀書的志趣從未降低，別人裝了一肚子酒飯，他卻有一肚子的文墨，聽到我這樣直白的示愛，他的神態駭然，簡直不是害羞了，比見鬼還甚。到底梁鴻還是少年，受不了別人對自己好，拒絕起來也是萬分為難，最后，他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二丫，你，你不是牧羊女。

我的心底涼了半截。后來，他天天把豬兒小光帶到這里來，其實只想看看鄰近山頭那位青蔥欲滴的牧羊女。很多人都開玩笑，說孟縣有二女為奇珍異寶，一是牧羊女，雖然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但生得楚楚動人，明艷不可方物，是為“美寶”；而孟家二丫，已經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卻只懂得下田耕地、上山砍柴，一只手能舉起石臼來，力氣驚人、無人敢娶，被稱為“傻寶”。

我以為梁鴻看了許多書，該是與眾不同的，沒想到他依然和他們一樣，眼里只有“美寶”。

夢斷初愛

向梁鴻表白了心意后，我回家偷偷哭了一場，母親端大碗面條來敲我房門，嚇了一跳：二丫，你沒事干嚎什么？我回頭惡狠狠地發誓：我要嫁給梁鴻！母親確實吃驚，走過來急急忙忙撫摸我額頭，看我是不是燒糊涂了：我看見梁鴻和小雙整天都在一起呢，你這傻丫頭做什么癡夢呢？

我再次低下頭大哭。小雙，就是人見人愛的牧羊女，連母親都知道他喜歡的是美麗女子，我有什么資格毛遂自薦做人家的“窈窕淑女”呢？再說我腰身粗肥，根本沒有半點窈窕樣子！

沒過多久，梁鴻出了事。

確切說，是小光闖的禍。梁鴻那日在山上看書入迷，也沒在意小光淘氣，自己跑到別處去玩，甚至進了人家農舍，拱翻大鍋，弄燃柴草……噼里啪啦的火星嚇壞了小光，它在往外跑時，惹得更大的煙火，沖天而起。

梁鴻沒有什么可以賠給人家，除了小光。但主人不答應，覺得梁鴻占了天大便宜。梁鴻的書呆子脾氣上來，一跺腳說：行！反正我身無長物，只能以身相賠。他索性住進農人家，沒日沒夜地干活。

我在山上遇過他幾次，他比從前強健了一些，但他一見我就臉紅的毛病，卻沒有改掉。我雖然長相粗糙，內心也有幾分女兒柔情，怕他為難，再次見面亦學會繞路奔走。可又偏偏在躲避時聽到了梁鴻和小雙的對話。

“小雙，你不要去給綢緞莊老板做妾好嗎？等我賠完欠款，就帶你隱居山林，做一對神仙眷侶可好？”

“梁鴻，我想你是誤會了，其實我很喜歡穿綢緞衣服，嫁過去就有整整一個大房間裝我的新衣服了。”

小雙揚著她的小鞭子蹦蹦跳跳走遠了，梁鴻還像木雕一樣杵在那里，他是一個單純男人，又怎么猜得透女人的復雜心思呢？我躲在一棵香樟樹后，默默流著淚，為梁鴻，也為自己。

小雙出嫁那天，梁鴻在山上拼命砍柴，許久之后，他終于發現我，伸手招呼我過去，他虛弱地問，世上紅顏皆禍水嗎？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搓著衣角。后來，梁鴻哭起來，壓抑的哭聲把我的心也打濕了，握住他手，才發現他抖得像風中一片落葉。

等待尺頭

十年輕易地過去了，梁鴻虧欠那家農人的債也還清了。此刻，孟縣人人都知道一個叫梁鴻的青年有骨氣、守信用、善擔當，而且博覽全書、滿腹經綸，都愿意把自家女兒嫁過去，梁鴻聽了這些，眼神總是癡癡呆呆地望著山道，那里曾有一頂大紅小轎，接走了他的小雙。

而我，臨近三十的女子，尚未找到合適婆家，父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上躥下跳，不能再漠視我的存在了。

我再次舊話重提：只嫁梁鴻一人！母親氣得發抖：如今梁鴻的學識品格，連官府都知道了，著意要提拔他，你何德何能配得上這樣的男人呢？

我孟二丫卻是執拗的人，說過的話就是板上的鐵釘、泥地的腳印，任誰都改變不了。無奈，母親只好約了媒婆，找到梁鴻家里去提親。梁鴻正在堂下剝豌豆，他打斷媒婆的介紹：不用多說，我和二丫很熟。世間庸脂俗粉那么多，她卻能用一片真心對我，亦是不易。

我聽了梁鴻的話，稍一沉吟，就收拾好包袱，快步跑向梁鴻的屋子。他要我了，他要我了！等待十年，我只想聽男人的這句話！

梁鴻站在門口迎接我，他說，你來了。表情很冷，也沒有幫忙接過我的行李，但他側過身子，放我進去了。

舉案齊眉

從第一次告白到現在，我有十年青春耗費在等待上，所以嫁過門后，我極力想彌補自己的過往，也讓梁鴻看到妻子身上美麗的一面。為了他開心，我專門去城里綢緞莊買絹絲衣裳，又在小雙的指點下購買了胭脂水粉。小雙倚在門框嗑瓜子，笑吟吟地說：做梁鴻妻子不容易啊，他連做官這樣好的事都辭掉了，總是一門心思想做隱士，你跟著他只能吃苦了。

我力氣雖大，但唇舌笨拙，不如小雙伶俐，只能默默看地面影子，自己像鐵塔一般的身子，竟然也能嫁給梁鴻這樣儒雅多才的丈夫，已經是天大福氣。想到這里，我臉上不由自主地漾起笑容，不管小雙的白眼冷語，興沖沖地往家里走去。

沒想到，梁鴻原本還和我拉扯幾句家常的，但現在看我每天描眉畫唇、涂脂抹粉，他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了，每晚我守著孤燈，苦苦等他，七天后，他卻認真地說：如果你如此熱衷打扮，又怎么做我梁鴻的妻子呢？他接著解釋：我的妻子，注定要和我隱居山林，過清苦生活，你身體強健、意志堅定，原本是不二人選，但近來一直華服加身、頭戴珠釵，又怎樣挑水劈柴、犁地耕田呢？

梁鴻的話說得我面紅耳赤，原本，我只想讓自己變得漂亮一點，能更討梁鴻喜歡，但他卻只有討厭。其實，回到本來狀態，對我來說反而是輕松的事，于是，我趕緊換下了綾羅綢衫，穿上了樸素布衣，每日養雞喂鵝、細心耕種，并且鉆研了一手好廚藝，即使平常菜蔬，都做出精妙味道。

梁鴻開始漸漸愛上我的菜，他常常在晚飯餐桌上喝二兩黃酒，微醺時不遺余力地夸我：家有賢妻，夫復何求？聽了梁鴻的話，我常常興奮得不知所以，又像許多愛情中的傻女子一般，把自己看得極低，幾乎卑微到了塵埃中，還不忘開出花朵來取悅他。

我是如此尊敬自己的丈夫，他像天上的星月，令如我這般平凡丑陋的粗俗婦人，根本不敢正視。所以每天做好飯，我都將盛飯的托盤高高舉起，到了齊眉高度，掩住自己眼睛，不被光芒灼傷。而且他用飯時，我就垂手伺立一旁，等他吃完收好餐具，自己才用餐。

外面的人，原先是羨慕我走了狗屎運，撞到梁鴻這樣舉世無雙的才子；后來又覺得梁鴻走運，娶了我這樣賢良的妻子，即使吃飯這樣的小事，都精心伺候，恐有差錯。

不管別人怎樣議論，我始終開心。像一個農婦那樣開心——好比莊稼生長得好，今年會有一個好收成，現在所有的傻笑都有“希望”做底，所以理直氣壯，哪怕辛苦一點去勞作，都是甘心的。何況，他還給了我一個名字“孟光”，圓了我長久以來的夢：讓我做日夜陪在你身邊的小光。

梁鴻骨子里是文人，自然會有文人的壞脾氣：愛發牢騷、滿口跑馬。一次，梁鴻去看望好友高恢，經過京城，作了一首《五噫歌》。詩歌的大意是：登上高高的北芒山，俯覽腳下的帝京城，宮室是多么崔嵬，老百姓的辛勤勞苦，卻遠遠地沒有盡頭。不知這首詩怎么傳到了皇宮里，被章帝知道了，他勃然大怒，下令搜捕梁鴻。

梁鴻像無頭蒼蠅一般，在家里踱來踱去。我說，我有個親戚在山東，如果我們逃到漁村隱姓埋名，皇帝不一定能抓到我們。我們走之前，他到小雙的墳頭念了一首詩。

此后，我跟著梁鴻顛沛流離，一直小心照顧他起居飲食，延續著“舉案齊眉”的佳話。其實，這世間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懂得自己心底深處淡淡的苦，也只有我一個人明白，愛一個人，留在他身邊已是上天厚愛，實在不敢奢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