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風》詩中,有句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這是對華靡詩風的一種評價。他自己的詩則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矯飾”,為古典詩歌樹立了一種高格調的審美風范,對現代詩以至散文詩,也都有重要的影響。郭沫若在談及散文詩時,提到的“清澄”,不就是“清水出芙蓉”這一格嗎?他在散文詩《鷺鶿》中寫道:“鷺鶿實在是一首詩,一首韻在骨子里的詩”,“韻在骨子里”,便是指的內在節律了,正是散文詩的主要特征之一。在這章散文詩里,他寫到鷺鶿在黃昏的空中飛翔時,又進一步將它與散文詩相聯系:“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清澄,是一種純凈的,具有自然形態的美,我們常提到的樸素美,便是。在另外的地方,郭沫若還對散文詩提過“裸體美人”的比喻。裸體美,便是自然形態的美,天生麗質,不加雕琢和裝飾,簡潔而樸素。中國散文詩自誕生以來,這種審美風格已基本形成主流。從草創期的劉半農、沈尹默,到三十年代的陸蠡、麗尼,四十年代的郭風,均是沿著清澄、樸素的風格走的。魯迅則在這一風格的基礎上,加進了自己那剛健、厚重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特色。
許多散文詩人崇尚樸素美,并非偶然。散文詩從詩的嚴謹格律、高度濃縮和刻板韻腳中“自行松綁”,為求放松,便向散文的舒放和隨意性覓取經驗,呼吸更流暢了,得以享有“裸體美”的自由呈現的歡悅。當然,也有人別有所取,他們追求濃艷,盛裝艷抹,如同頭上戴滿珠花的少婦:也有的因追隨新潮而穿上奇裝異服,以為炫耀。講究包裝的時代,原不足為怪。他們領悟到樸素美好的優越性時,或也會有所改變的。
濃裝艷抹往往取形容詞堆砌,或意象紛繁雜亂的路子。他們不知道,首要的乃是“天生麗質”,有一個健康豐盈、神情充沛的“肉體”,即散文詩飽滿厚實的內容,才是美的基礎和根本。散文詩的美,是她自身藝術生命力的自然流露、溢出和升華,包括語言在內。美的語言從何而來?是從詩人構思作品時,因生活、因客觀世界、因某種事物對自身的觸動而萌生的詩意感染形成的感覺、情緒、思考派生出的。也即從詩人自己的“靈感”中“長”出來的,這才是他自己獨特的藝術創造,而不是從“超市”,從舊貨攤,從辭典或別人作品中撿拾過來,拼湊而成的陳詞濫調。說說這一點極為重要。找到這個藝術生成的規律,詩整體上包括語言在內的樸素美你就較易取得了。
我們不妨看一章作品:
張稼文:《懷念》
1 舞后的疲倦的村女,苔絲的姐妹,那些玉米葉子,長穗低垂。
2 月光停留在上面。那也是我的手指停留過的地方。而今,他們的秋穗釀就的酒,再不會令我醉去。但我懷念。
3 我只是念起那個躺在月光里的孩子。他冰冷的手,在那片鄉風里已埋葬多年。
他愛著的鄰居的姐姐已經出嫁到省城。
4 我只是念起那骨殖飄香的紅土上那些輕揚的花粉。噢,故鄉的泥土,一定已變得更成。因為汗,因為淚,因為夜風中那點點的游磷。
這章散文詩有一個見物懷人的潛在故事,卻并不過細敘,述,只在抒情中隱約勾勒,便已足夠。其抒情也不取濃墨重彩,淡淡地卻非常感人,這便有著簡潔、生動、冷雋而樸素的美的感染力了。樸素美也講究意象、少而精。如玉米的穗垂掛著,便自然引伸出“舞后的疲倦的村女”的意象,準確而生動,詩人反復以“但我懷念”這個短語串連全篇。最出色的是第三節:“我只是念起那個躺在月光里的孩子,他冰冷的手,在那片鄉風里已埋葬多年。”仿佛很平靜、平淡,卻自有深情。尤其下一句:“他愛著的鄰居的姐姐已經出嫁到省城。”更令人感到悲涼。這,我認為便是樸素美的成功之筆。
在談到詩語言的簡潔、精煉要求時,希臘詩人塞菲里斯的《河邊老翁》一詩,有這樣一段話:
“我只想簡簡單單地說話,請給我這樣的恩賜,/因為我們給歌曲壓上了這樣多的音符以至漸漸地沉沒;/因為我們給藝術披上了這樣多的裝飾以至她的面頰竟讓金粉吞吃,/輪到我們說簡短的話的時候了。”
“簡簡單單地說話”便是要求簡潔和樸素,以避免在過多的“音符”中“沉沒”的危險。艾略特評葉芝詩時,認為他后期詩藝的進步,在于“對詩的裝飾物的逐漸拋棄”,“改進的方向使作品越來越單純”,而且還說:“美麗的詩句本就是一種危險的奢侈品。”大師們的忠告和經驗談,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和借鑒。
強調質樸、簡潔、自然、純真的樸素美,反對雕琢和裝飾過度,排除拖累,返璞歸真并非容易做到的事。還是艾略特說的:“只有苦修語言的人才會知道需要多少不懈的努力才能擺脫那些影響。”就當前現代詩的發展,以至散文詩創作的現狀看,片面追求華麗的華而不實之風并不突出,而過于直白,不講技巧,以至粗陋化的傾向似有所滋長。口語化的提倡使詩的語言更加生活化,生動活潑,卻也有某些詩失卻了詩味,遭來“口水詩”的譏評。這對散文詩來說,同樣需引起警惕。記住艾略特的忠告,在口語基礎上為詩。并非易事,只有“苦修語言”,才能寫出既樸素又優美的散文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