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那細細柔柔的“沙沙”聲,那是枕頭的語言。每個寧靜的夜晚,我輕輕地躺下,枕頭就在耳邊絮絮而語了。剛聽時,聲音厚而雜,如風中的樹葉沙沙作響,回聲陣陣;過一會兒,聲音柔而脆,如手摩挲輕紗,余音裊裊……漸漸地,我如同被催眠般地進入了夢鄉。
從小到大,我用過的幾個枕頭都是外婆親手做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樣。唯一不變的,是枕頭的內芯,那是在陽光下曬得干松透氣的蕎麥皮。外婆說蕎麥枕不僅軟硬適中,還能靜心安神,所以在我三歲那年就開始用蕎麥皮給我做枕頭。
聽媽說,我的第一個枕頭只有一般枕頭的1/4大,袖珍極了。枕套是外婆選的淡淡的紫色,上面點綴著一些紫紅色的小圓點。外婆說紫色是富貴色,希望我一生富貴。在枕頭里,外婆只裝了不到2/3的蕎麥皮。外婆說再多,枕頭就會太高,影響我的頸椎發育;再少,枕頭就會太低,會使我張口呼吸,容易生病。隨著年齡的增長,外婆做的蕎麥枕也一點點地長大,淺綠的、淺黃的、淺藍的……一律是淺淺的顏色,一律承載著外婆對我深深的愛。
制作蕎麥枕是一個非常繁瑣的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細心。心靈手巧的外婆做起來熟練得很。她先在清水中仔細地篩洗蕎麥皮。那些碎的、浮在水面上的以及其他一些雜質全都逃不過外婆的眼睛,被一點點細心地挑出來,直到留下的都是最完整、最飽滿的為止,然后在太陽底下把它們晾干。我曾不解地問外婆:“外婆,反正都在枕頭里,為什么不直接縫進去?又洗又曬的多煩啊!”外婆蹲下身,摸摸我的臉,和藹地對我說:“丫頭,只有把蕎麥皮洗干凈、曬干了,才防潮透氣啊,你枕著才舒服,晚上睡覺出頭汗也不怕了。”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只知道外婆做的枕頭冬天暖暖的,夏天涼涼的,枕上去不一會兒,所有的疲勞便都消盡了。接著,外婆就要把蕎麥皮縫進枕套了。她總會讓我幫忙提著枕套,然后彎下腰去,捧起一捧黑乎乎的蕎麥皮,雙手輕輕地抖動,蕎麥皮便紛紛從兩手間的縫隙里如雪花般簌簌地落下。看到我一臉疑惑,外婆解釋道:“丫頭,這樣蕎麥皮才不會聚在一起,枕著才更加松軟。”我感激地仰望著外婆,心中感動不已。外婆豈止是將蕎麥皮裝進了枕頭,她將對我濃濃的愛與關心也一同裝進了枕頭啊!因此,我總是對外婆手中即將誕生的枕頭充滿期待。
于是,我的記憶中便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景:金色的陽光下,外婆戴著老花鏡,安詳地坐在藤椅上,手中細細的銀針如靈巧的魚兒上下穿梭于枕套的邊緣。我總是站在外婆跟前,出神地盯著外婆那張慈愛專注的臉。深深淺淺的皺紋在此時此刻全都化成柔和的線條,勾勒出一幅溫暖人心的畫兒,散發出一種特有的愛的氣息……外婆縫好了枕頭:“喏,丫頭!”外婆笑瞇瞇地望著我,眼中閃動著溫和的光。我接過枕頭,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上面。啊,聽到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那再熟悉不過的枕之語!我抱著厚實的枕頭,回想外婆將小小的蕎麥皮一捧一捧地裝進枕套中,回想薄薄的枕套被小小的蕎麥皮一點點地撐開,我總會想:看似渺小的東西也會有無窮的力量。
而當我慢慢長大,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的時候,我又發現:看似渺小的東西不僅有無窮的力量,還能帶給別人無窮的力量。記得那一次,得知自己沒能進入數學競賽的復賽,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頭埋進了枕頭里。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滲進枕頭里。“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依舊是那不緊不慢、平靜柔和的聲音,輕微卻綿長,穿過耳際,直抵心間,輕撫我皺縮的心。我漸漸地停止了哭泣。在“沙沙”聲中,我恍惚又見到了外婆在陽光下做枕頭的情景。我想起了以前外婆做枕頭時,常對我說:“丫頭啊,人最重要的是有顆平常心。心平和了,還有什么看不開呢?”“心平和了,還有什么看不開呢?”我默念著這句話,心中的結慢慢舒展開了。既然沒能進入復賽,就說明我還有做得不夠的地方,只要繼續努力,下次進復賽不就有希望了嗎?好像有陽光普照心中,我豁然開朗。從此以后,每當遇到困難、受了委屈,我都會靠在枕頭上,聽一聽那“沙沙沙沙”的枕之語,就想起外婆的話。于是,我告訴自己,用一顆平常心看待一切,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又是一個艷陽天。我把枕頭移到暖融融的陽光下。蕎麥皮逐漸恢復最初的干松,枕頭也逐漸變得蓬松柔軟。我將耳朵貼在枕頭上,那“沙沙”的聲音更加清晰。在枕之語中,我的眼前又浮現出外婆的笑容,慈祥、溫馨……
(指導教師朱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