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與清教徒
從17世紀初年開始,也就是伊麗莎白時代結束后不久,歐洲的兩性關系開始發生改變,但這不是來自熱烈的女性覺醒運動,而是各種不同的社會力量相運動的結果。人道主義學和理性主義的第一道波濤都有助于女性地位的提高,而17、18世紀歐陸的各種大小戰爭及革命,也激發了“人人平等”的想法,女人和男人一樣需武裝起來保衛鄉土,當然,女人也應該和男人一樣在其他方面有類似的平等。1789年10月一群漁婦在凡爾賽宮前游行示威,這種“出頭”的成就感,就像100年前的仕女將她們的文藝沙龍轉變成文化與政治中心的情形一樣。但不管是漁婦或者仕女,如果不是16世紀的“宗教改革運動”、“反改革運動”與布爾喬亞階級的日漸興起,使社會產生微妙的變化,則她們可能無法實現其所欲扮演的社會角色。
宗教改革與反革命運動似乎整個瓦解了歐洲在前三個世紀所建立起來的兩性關系。
16世紀初年的宗教改革運動者,他們反對羅馬教皇的教規,消除掉好幾個世代來無謂的神學爭論,直接回歸到圣經,而在圣經里發現了全新的生活觀。獨身與禁欲的誓約是他們(神職人員)所需奉行的兩大教規,但他們依吊經的解釋認為這不僅使他們淪為教皇的奴隸,而且更直接違背圣律。在爭取教師婚姻合法化的戰爭中,他們更將爭執擴大到俗人的層而,傳統的天主教觀點認為婚姻乃是一種必要的罪惡,宗教改革者對此亦提出批判。
列宗教改革者馬丁·路德來說,童貞是不愉快的、禁欲是不正常的、貞潔是危險的。雖然他無法完全擺脫奧吉斯丁將性視為罪惡的觀點,而將性稱為一種“醫藥”,好比“治療病人的醫院”,但他無疑地認為婚姻就像飲食一樣,對人類的本能而言是必需的。喀爾義個人的性欲似乎不像路德那樣強烈,采取的則是一種較具建設性的觀點,他認為女人不僅只是生育孩子或滿足男人性欲的容器,更是男人一生不可分離的伴侶。
宗教改革者對婚姻熱忱的另一個表現是,他們絕對反對任何形式的婚外性活動。羅馬天主教會對單身漢的不軌性活動采取寬容的態度,這多少反映了教會對婚姻矛盾態度。宗教改革者坦白地說:“沒有必要讓男人去誘惑良家婦女或成為通奸者,讓他們結婚,這是上帝指定的治療方法。”雖然婚姻是唯一可接受的性出路,但改革者同時亦將性擴展到以生殖為目的的范圍之外。他們認為,性行為只要是來自“渴望有小孩、避免通奸、松弛家務事的緊張與悲苦、或是彼此表示愛意”都是被許可的,這張清單實際上涵蓋了大多數偶發的性行為,它也使得情婦和妓女成為多余之物。但根據17世紀一位神學家的看法,一個城市若受到聲名狼藉的家庭之污染,其情況可能比少數良家婦女冒犯淫戒要來得糟糕,因為這種風氣不僅無法減少犯罪,相反地這是以鼓勵淫佚及對嚴謹守禮婦女之攻擊。路德本人堅決反對薩克松尼地區妓院的重新開幕,但后來在對關閉黑里地區妓院一事上,他卻近乎詭辯地說,倉促行事的壞處要多于好處。
如果宗教改革者不是對圣經上的指示照單全收的話,那他們可能對婦女地位的改善有較實際的貢獻。他們完全忽略了希伯來法典寫就后2000年來的社會發展事實,而要再度恢復全能的父權,雖然他們提升了“妻子”的地位,但并沒有提升身為妻子的“女人”地位。
這種結果相當有趣,特別是在美洲更為有趣,在不受歐洲舊有態度及習慣所污染的新大陸,對經過改革的性與婚姻觀提供了近乎實驗室的美好條件。
清教徒的家庭觀相當適合于在不利的條件下建立一個新社會。當早年的移民者失敗后,不苛言笑而刻苦耐勞的新英格蘭(今美國東北部六州)清教徒對他們的先見之明甚感驕傲,而更加約束自己、磨練自己,這是惡劣環境所需的,但他們似乎做得太過火了。
他們的生命觀有一大部分是圣經制約下的產物,他們認為上帝所創造的所有生物,包括上帝的選民在內,都是生來就有罪的,他們心中的罪就像“蟾蜍體內的毒液一樣”,在麻薩諸塞州劍橋鎮布道的Thomas shepard說:“我們的心是所有無神論、同性戀、褻瀆、謀殺、賣淫、通奸、巫術與雞奸匯集的污水溝。因此,如果你做了任何好事,也只像在一大碗毒液中加入一滴玫瑰香水而已。”這實在是一項沉重的負擔,而對清教徒來說,懺悔亦不足以免罪,唯有靠信念堅強的人幫助較弱的教友——不管他們愿不愿意——來對抗邪惡。
這種對抗始于訓練嚴苛的家庭中,父親乃是家中的耶和華,妻兒是他的以色列子民,在他的領導之下服從、團結、努力工作,這是建立清教徒家庭也是美國這個國家的基石。
但一開始就產生了某些問題,雖然搭乘“五月花”號去尋找樂士的“教父們”都帶著妻兒同行,但在第一個冬天,18個太太中死了13個,經過幾十年后,男人的數目遂比女人多出許多來。
在男人缺少女人,女人又被懷疑易犯性方面之罪行的社會里,清教徒認為人性軟弱的觀點似乎得到了證明。依當時的傳統,處罰非常嚴厲,通奸者需受鞭笞,然后在教堂里當眾懺悔;婚后太早生下第一個小孩的夫妻需手腳上枷;而在星期日生下來的嬰兒常被拒絕受洗,因為大家認為他一定是在星期日受孕的(安息日禁止行房);意志不堅、心靈薄弱者常被指為女巫而活活燒死或吊死;曾有一位10多歲的男仆被指證與一匹牧馬、五只綿羊、兩只小牛及一只火雞“茍和”,而被活活吊死。
清教徒的道德觀對美國的未來有三點直接的影響:第一、它在精神上比大西洋彼岸提早半世紀進入“維多利亞時代”;第二、它教導美國婦女如何以病弱甜美的美德及純潔來控制她們的男人,像舊約圣經里的“好妻子”臣服在丈夫的腳下;第三、它對“家庭”這個觀念賦予特別的重要性。
由于清教徒堅忍、固執、自我保存的特性,再加上他們是最先的移民者,因此,他們的倫理道德對稍后抵達的非清教徒仍具有相當的影響力,成為塑造美國未來的一股巨大力量。即使時至今日,國會議員及政府要員仍竭力要保持自己不管是在工作、休息、教會、玩樂等各種場合都是一個“家庭男人”的形象,像他們早年的新英格蘭移民祖先般,將家庭的團結作為美國精神的象征。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官員,會像美國總統或國會議員般,在競選時帶著妻子、兒女同臺亮相。
核心家庭的興起
清教徒將他們對家庭的理念像新裝的包裹一樣帶往北美,但在歐洲本土,形成就無法這么單純,家庭以及家庭中的成員都無法和長期建立起來的天主教法律與習俗一刀兩斷。
史學家對歐洲家庭的歷史,特別是中古世紀的歐洲家庭,有極為分歧的看法。有些人喜歡做數量方面的調查,但它們的結果就像作為其基礎的統計學一樣,在價值上頗有商榷的余地。譬如以電腦分析300年間100個各具特色之英國社區的戶口名冊及教區名錄,算出每個家庭的平均口數為4.75人(加上一名仆人)——但這好像是在說50個7尺高的巨人和50個4尺高的侏儒,其平均身高是5尺6寸一樣,無助于個別真相的了解。事實上,其他的資料明白顯示出,當時有相當多的家庭只有一個女人或寡婦。而在只住親子兩代的小農階級,以及遠近親族聚居、又各有擁有仆役及家臣的貴族大家庭之間,另外還有一種家庭,除了父母及子女外,還有父母年幼的弟妹、喪父或守寡的侄甥同居的“中等家庭”。從社會上家庭的平均口數根本無法看出家庭的實際結構。
最近,有一位英國學者主張,歐洲的家庭從14世紀發展至今歷經三個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是中古世紀的大家庭,在大家庭中少有隱私、少有建立兩人親密關系(譬如夫妻)的機會,個人主義的發展受到很大的限制,家庭中的成員共同生活,共用一張桌子,甚至共用一張床。到18世紀末,美國及歐洲部分地區還有訂過婚的愛侶盛裝躺在床上共寢的儀式,此儀式可能是中古世紀生活現實的殘存。在公元1550年左右,社會結構發生改變,商人階級興起,他們從經商中獲得獨立與自信,過去那種雜亂、沒有生意頭腦的家庭安排遂逐漸讓位給較具威權、人口較少的家庭單位,家中不再收容暫時寄居的親戚。這對仍被納入家庭成員中的人來說,也許能帶來較大的穩定感,但實際的情況可能并非如此。因為在16世紀死亡率仍相當高,當時一個人的預期壽命比石器時代好不到哪里去,死亡時的平均年齡在25到30歲之問。一個小孩從出生到長大成人,可能會有兩或三個繼母以及兩或三個繼父;而一個少女在20歲之前可能已結婚兩次,守寡兩次。
但到17世紀中葉,情況開始逐漸改善,一個中等富足的英國婦女此時的預期壽命是32歲,這個指數一直緩慢上升,到18世紀末,大瘟疫消失之后,她可以活到接近50歲的“高壽”。當時,當然沒有人會以這種殘酷的專有名詞來想這個問題,但對“死亡的警覺”則確實已普遍地減弱,在文藝復興光彩奪目的夢幻中投下陰影的“死亡之舞”夢魘已逐漸為人所淡忘。
在那個時候,也就是1640年左右,第三種類型的家庭開始發展起來,并成為近代家庭的主流,它就是帶來新的溫馨、新的情緒穩定性、新的個人主義的“核心家庭”。核心家庭的成員只包含父母和孩子,在核心家庭興起的同時,社會上私生子的比例也跟著顯著下降,這似乎證實了此一新型、成員關系密切的家庭單位有鞏固情感的作用。但核心家庭開始盛行于英國,這可能要歸功于克倫威爾的改革;在法國,核心家庭的比例仍異常地低,需要等到18世紀中葉,才開始再度興起。
但廣大信徒所真正感受到并受其熏染的,當然不是新教規中的細節,而是宗教狂熱里的嘈雜氣氛,當時人們對清教徒溺斃再浸禮教派信徒及天主教徒屠殺雨格諾教徒的記憶猶新,任何一個敏感的人都會認為還是明哲保身的好,最好是遵循由正統所規定的社會及性道德觀。這種依附正統的情況持續約100年,直到神學家的狂熱再度冷卻下來為止。
較新、較小、成員關系較密切的“核心家庭”,其興起有上述社會的、宗教的因素,并不是單純是人類的預期壽命升高這個因素而已。預期壽命的升高固然可以為較長久、較穩定的婚姻提供基礎,但壽命的增加電使得結婚年齡跟著水漲船高,這兩個因素可以說互相抵消了它們的作用。
晚婚似乎是基于當時社會環境的需要而自然形成的,在以前,貴族的長子是法定繼承人,他的財產繼承不成問題,只要他高興、或者有一合適的女繼承人出現,他們什么時候都可以結婚。而貴族的次子或其他兒子,雖然需仰賴其長兄的慷慨接濟,但在婚姻上也享有類似的自由。反之,農民階級則在其領主允準的時機里結婚,但也不會太晚。不過,商人階級興起后,商人家中的第二代,就像古羅馬的平民階級一樣,必須等到他們有能力辦個像樣的婚禮時才能結婚。在17世紀,他們常將婚姻延后到25歲或30歲才舉行,有些人甚至終生無法結婚。在中古世紀,歐洲人口中只有5%的人是單身的,但現在終生未婚的人則提高至近15%。另一個影響更深遠的發展是,現在的男人已不像過去從比他年輕10歲或20歲的女人群中找妻子,而是在同年齡層中尋找。因此,男人結婚的年齡提高,女人結婚的年齡也跟著提高。在美國,因為男多女少以及她特殊的人口結構問題,女性大抵仍在16到18歲間結婚,但18世紀在威尼斯、荷蘭、巴伐利亞、法國及歐洲其他地區的統計資料均顯示,大部分的女性都在25歲左右才結婚。
其中一個可能性是,講求實際且辛勞工作的丈夫已有夠多的問題讓他操心,他不能再找一個情感不成熟的妻子來增添自己的麻煩。當一個自力更生的男人結婚時,他要的是一個有效率的家庭主婦、一個理性的伴侶、一個不必付錢的同床人、及一個稱職的孩子的母親。“愛情”在此時仍與婚姻搭不上什么邊,但這種婚姻關系,卻為夫妻的相互依賴及溫情提供了一個新的契機。
從女性的觀點來看,這種改變是革命性的,婚姻像任何其他的親密關系一樣,包含了兩個人格間持續的交互作用,在其間,較強的一方并非是全然的支配者,但必然會使較弱一方的人格受到扭曲。一個成熟的丈夫若娶了一個太稚嫩而無法有自我認同的妻子,妻子受到他的塑造。但女人結婚的年齡延后之后,她已長大成人,擁有個人的自我感,除非她天生就是一個溫順而容易受暗示的人,否則丈夫已很難將他那一套強加在妻子身上,而妻子也不再不加批判地全盤接受。也許有些婚姻因此而變得更糟,但整體而言,婚姻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已朝較佳的方向發展,而且,無疑的,女性對自身的形象也有了較佳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