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極樓的小紅唇閉門謝客了。
聽到這個消息,不僅是水鎮的人,就是五府十八縣的人都驚呆了,而且半信半疑。
小紅唇正如一朵花,現在正是開得最艷的時候,怎么就會閉門謝客了呢?果真是從了良、嫁了人,那還說得過去,可她又沒從良,這就讓人弄不明白了。小紅唇的門前啊,一句話七個字:車如流水馬如龍。那么多的妓女,誰有她這般風光,并且日進斗金,總不至于跟白花花的銀子過不去吧,怎么說閉門就閉門呢。真的能閉門么?
舉人張云閣也聽說了,就來看小紅唇。舉人張云閣跟小紅唇是有交情的,不僅有交情,而且是很有交情。他們經常一起品茶彈琴、吟詩作畫,偶爾還會對鏡貼花黃,風月無邊。
但小紅唇卻連舉人張云閣也不見。雖然不見,小紅唇卻讓侍婢拿了她新寫的一首詩給舉人張云閣,說,他會明白的。
詩只有四句:
昔日章臺舞細腰,
任君攀析柳枝條。
如今寫入丹青里,
不許東風再動搖。
張云閣讀了小紅唇的詩,心下明白小紅唇不僅心中有了人,愛得堅決,還有了從此守節不移的意思。只不知小紅唇把自己寫入了誰的生命里去,真個叫人艷羨。
“代我向你家小姐問個好,祝她如意。”舉人張云閣對侍婢說,說完走了,走得竟然有些踉蹌。
小紅唇心中確實是有了人,她心中的人就是永州府最負盛名的書法大家吳笑天。
永州府離水鎮兩百余里,中間隔著一座高聳入云、連綿數十里的陽明山。吳笑天跋山涉水、不辭辛勞,也是慕了小紅唇之名而來。
“先生是聽琴?是賞樂?還是折花?”小紅唇在樂極樓的貴賓室接待了吳笑天,吳笑天沒報自己的名號,小紅唇也不奇怪,這樣的客人多著呢。折花是行話,做妓女的不會跟客人說賣身之類的話,尤其是小紅唇,所以就有了“折花”一說。
“聽琴!”吳笑天說,“久聞你的琴聲能繞粱三日。”
“哪有的事,我只不過會彈彈罷了,繞梁之說不過是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話,當不得真。”小紅唇聽客人稱贊,心里高興,看客人高雅,就說:“我給先生彈一曲《高山流水》吧。”
吳笑天點點頭,算是認可。
小紅唇只彈了一會兒,吳笑天就說你停下吧。小紅唇看著吳笑天,有些錯愕,于是就停了手。
“你心不靜,”吳笑天說,“心不靜愚昧琴不靜,琴不靜則音不凈。”
“高山流水,流的是自由奔放之水、無拘無羈之水、相知相托之水。你手里流出來的是一腔死水,死水微瀾,少了活氣。”吳笑天品評著說。
這是一個行家,小紅唇有了遇上知音的感覺。自己確實因事心慌意亂,彈琴時少了一份投入。聽了客人的話,一時不知怎么說。
“你有滿腹心事,否則不會如此。”吳笑天又說。
“確是讓先生說中了,沒有彈好,還請先生見諒,我這就重新彈過。”小紅唇紅著臉輕輕地說。
“不必了,琴可以改日再聽,能否把你的心事說出來,我倒有興趣聽聽。”
小紅唇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她和客人第一次見面,不知底細,自己的事深了不好說,淺了也不好說。但見客人舉手投足、言語行動之間一股大氣,想必也是一個道德博學之士,于是就少了顧忌,把自己的事說了,說得涕淚滂沱,實在可憐。這可憐到了吳笑天眼里卻是另一番的可愛,不由動了惻隱之心。
原來,小紅唇碰到了一個真正的無賴,這個無賴還是個衙門中人,新遠縣的捕頭。新遠縣屬永州府,水鎮就是新遠縣縣治所在地。這捕頭見小紅唇門前的客像水鎮春水河的水一樣,長年沒個斷的時候,以為必有油水可榨,敲詐了一千兩銀子還不過癮,昨天一開口又是二千兩,給了吧,以后還不知會怎么樣呢。所以,應了李清照一句詞,“怎么一個愁字了得”,當然小紅唇的愁非李清照之愁。
竟然有這樣的事,吳笑天心里氣憤,罵了一聲:可惡,然后笑著對小紅唇說:“一點小事兒,我給你斷了吧。”
吳笑天的話讓小紅唇將信將疑,見客人如此口氣,想必也是有來頭的人,輕啟示唇說:“忘了請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吳笑天報了自己的名號,驚得小紅唇立刻站起來作了揖:“不知是先生駕到,小紅唇有眼無珠,我給先生賠罪了。”
“好了,好了。我先給你把事辦了。”吳笑天說著走了。
吳笑天雖不是官場中人,但官場中多附庸風雅的人,永州府的知府就是,吳笑天和他經常往來,新遠縣的知縣也是在知府府里見過幾次面,喝過幾次酒,都是稱兄道弟的。果然,吳笑天把小紅唇的事跟知縣一說,輕松搞定。
小紅唇再次招待吳笑天,是在自己的內室,擺明了不把吳笑天當外人,先喝酒后彈琴。
聽了小紅唇《高山流水》,吳笑天連說三個“好”字,又慨然嘆道:“余音繞梁,果然不是虛傳。伯牙子期再生,電不過如此了。”
“先生,只有琴好么?”小紅唇的臉有些酡紅,不知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看吳笑天的眼漸漸有些迷離。
“琴好,人妙,春色滿室。”吳笑天也心猿意馬,吳笑天是個修道之人,本來看淡美色。但碰上小紅唇這爐熊熊烈火,吳笑天就是塊鋼也被熔化了。
“從現在起,我閉門謝客,我等著你一頂花轎把我娶了去。”吳笑天一待就是十天,走的時候,小紅唇拉著吳笑天的衣袖,久久不愿放手。
轉眼秋天就來了,吳笑天走的時候還是早春。春殘的時候,小紅唇給吳笑天寫了封信,吳笑天回了一封信,那里面裝的都是春愁和滿腹的思念。夏天的時候,小紅唇給吳笑天遙寄了一方綢紗汗巾,吳笑天給她回了件錚亮的銅鏡,她從鏡中看到了自己的憔悴,“為伊消得人憔悴”,果然不假。現在是秋天,該掛果的都已經掛了果。小紅唇想,自己和吳笑天也該掛果了吧,書信往來,你濃我濃,一份相思也要有份圓滿結局。
從水鎮到永州府,兩百余里,小紅唇足足走了十天。小紅唇內心雖然恨不能一天能趕到,但她還是坐了轎慢慢走。一趕路就會弄得自己烏發散亂、花容失色,她不想這樣,她要光彩照人地站在吳笑天面前,給他一個天仙模樣。
小紅唇來了,吳笑天那個喜呀,全部從眼角眉梢跑了出來。夜深了,小紅唇一個人靠在梳妝臺上,微微有點疲憊。這時,吳笑天進來了,小紅唇的那個歡喜恰如焰火,輕輕一顫,正要說話,卻見吳笑天從鏡子里癡癡地看著她,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鏡中的自己,眉目瀲滟,烏發如云,他的眼中滿是激賞。她在心中說,吳郎啊吳郎,我要為你呈上一次華美的綻放。
吳笑天的眼中寫滿了欲望,他說話了,他的話卻讓小紅唇如墜冰窟,冷了個透心涼。
他說,你呀,美得真像傳說中的夏姬,可惜我不能做申公巫臣啊。也許,吳笑天是在開玩笑,但是過了,小紅唇讀的書也不少,夏姬是春秋時人,史上最為放蕩的女子,申公巫臣是她的情夫。
小紅唇的心在滴血,自己雖是風塵中人,但從沒有自甘下流,鶯聲燕語的背后,也有自己的堅持。枉我一片真心,你卻把我當作夏姬。一種破碎的聲音,在她的心底“嘩啦”、“嘩啦”地響起,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開了裂。
“我真是夏姬一樣的人嗎?”小紅唇冷冷地看著吳笑天。
“無心之言,我錯了。”吳笑天看著面容嚴峻的小紅唇,連忙道歉。
“不用道歉,你是有心還是無心,于我不再重要,但我不是夏姬。原本以為你是灑脫之人,其實也是凡夫。”小紅唇抱起帶來的古琴,猛地往地上一摔,“砰”的一聲巨響,古琴斷成了兩截,小紅唇凄然說道:“你我之事恰如這琴,可惜了這琴,可惜了一曲《高山流水》,可惜了這人。”
小紅唇說完沖出屋外,走了,不知所終。
而吳笑天,聽說大病了一場,整天說“錯了”、“錯了”,從此變得有些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