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接力漁村的老扁是位鐵桿老漁迷,年輕的時候劃著漁船在黑龍江上打了多半輩子魚。打不動魚以后,他又迷上了釣魚。
說起老扁的釣魚技術,在村子里真可以稱得上一絕。即使滿江沿兒的人都釣不著魚,他也不會空手,別管大小總能釣幾條回家,是出了名的老魚鷹。每次他去江邊釣魚,別的釣魚人都往他跟前湊,看他往哪兒甩鉤也跟著往哪兒甩鉤,他往漁鉤上蚯蚓也跟著掛蚯蚓,他鑲蛤蟆也跟著掛蛤蟆,可就是怪了,別人的漁鉤甩到江里半天也沒有動靜,他的漁鉤甩到江里就咬鉤,真是絕了!
不知道老扁釣魚到底有什么訣竅,有人便湊到他跟前忙著遞煙,套套近乎,想問出他釣魚的訣竅。老扁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并不多說話。釣魚的學問大了,能告訴別人嗎?其實,即使告訴了,他們也未必能相信。好多人都以為釣魚時,漁線甩得越遠越能釣到大魚呢,那可就大錯而特錯啦!魚在江里走一條線,而不同的魚又有不同的游動路線。再說水情、水流和江底的地形又都能改變魚的走動線路。所有的這些,說是說不清楚的,只能靠個人的悟性,還有的就是經驗。
這天,老扁在這片江灣甩下了十多盤釣魚線,漁線拴在插江邊的柳條棍上,棍上系了漁鈴。有魚咬鉤,拽動插在岸邊的柳條棍兒,漁鈴便會叮零零地響個不停。他剛甩下漁鉤沒有多大一會兒,不遠處的沙尖嘴那兒便有魚咬鉤了,柳條棍兒先是朝江里面輕輕地彎過去,接著又猛地彈回來,激烈地搖晃起來,接著便傳過來清脆的漁鈴聲。老扁幾步跑到釣線跟前,猛地往回掠了一把釣線,才接著一把一把地往岸上拽。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水聲,一條兩三斤重的鯰魚被他拽上了岸。
他在沙灘上把歡蹦亂跳鲇鯰魚死死地摁住,摘下漁鉤,撇到離水邊稍遠點的沙灘上,又從罐頭瓶子里捉出來一條活泥鰍掛在漁鉤上,這才拎起釣線,掄圓了胳膊。漁線上栓的墜石在他的頭頂上飛快地旋轉起來,越轉越快,帶起呼呼的風聲。老扁朝前跑了兩步,猛地松開手,墜石帶著漁線朝江心飛去,劃一條美麗的弧線,“撲通”一聲扎進江水里。
甩完釣線,老扁把釣上來的鲇魚穿在繩子上,放回江里養著。穿魚繩上已經穿好幾條魚了,其中有條五六斤重的大鯉魚,準備拎回家去殺生魚的。
黑龍江邊的打魚人都特別喜歡吃殺生魚,殺生魚,對魚的要求比較嚴格,不是什么魚都可以用來殺生魚的,多是用鮮活的鯉魚,貼著脊骨下刀,片下鯉魚身體兩側的魚肉,在魚皮上把魚肉切成絲,然后剔下來放進盆子里,倒醋沒過魚肉,此為“煞”。然后把魚皮架在炭火上烤得魚鱗炸裂,散發出一股焦糊香味,去掉魚鱗,切絲拌入魚肉盆里,再加鹽、蔥花、香菜和辣椒油等一些作料攪拌勻了,再添一些黃瓜絲、大頭菜絲,或是焯好的土豆絲等配菜,殺生魚便做好了。殺生魚很像漢族人常吃的家常涼菜,但味道卻要家常涼菜好得多,特別鮮嫩、爽口,而且一點也不油膩。
穿完魚,老扁又回到柳樹下點著一支煙,‘邊抽著煙,邊等待著魚咬鉤。
“咣啷”,漁鈴又響一聲,再就沒動靜了,可能是條小魚在逗鉤吧?他探頭朝傳來漁鈴聲的方向看了看,插在江水邊的幾根柳條棍兒都在默默地站立著,沒有絲毫的咬鉤意思。他把頭又縮回來,靠在粗壯的柳樹干上閉目休息。
他打了一輩子魚,碰到的怪事也就多了。記得年輕的時候,一次他蹲在漁船上殺生魚,把一條六七斤重的活蹦亂跳大鯉魚摁在船頭板上,拿著一把漁刀往下片魚肉,疼得那條鯉魚猛地跳起來,老扁一把沒摁住,那條已經被片下一側肉的鯉魚又蹦回到了江里。他怎么能眼看著鯉魚從自己的手里跑掉呢?劃著船跟隨在后面攆出去好幾百米遠,最后也沒有把那條鯉魚撈回來。本來,他以為那條刀下逃生鯉魚肯定死了,身上一半的肉都沒有了,還能活下來嗎?沒想到幾年以后,他竟又一次碰到了那條刀下逃生的大鯉魚。
那天,他和小把式在江里放淌網,起網到一半時,見網上掛著一條二十多斤重的大鯉魚,裹在網衣子里一動不動,他喊小把式趕緊用抄羅子把魚舀上來。當時他的小把式滿不在乎地說:“一條死魚,忙什么呢?”小把式的話音未落,那條鯉魚突然猛地撲棱起來,小把式反應得很快,一把扣住了魚眼睛,但是他還是沒有抓住,大鯉魚最終還是掙破漁網逃脫了。在大鯉魚落水前的剎那間,他看見大鯉魚一面身子上有鱗,另外一面上滿了青苔。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條從他刀下逃跑的鯉魚竟然沒有死,而且又被他第二次碰到!老扁正在回想著往事,突然江邊漁鈴聲大作起來,有根柳條棍兒瘋了一般地搖晃著。老扁急忙跳起來,撒腿跑到漁線跟前,那根柳條棍兒最后又忽閃了兩下,便被薅倒了,直挺挺地趴在水里。
大魚,上條大魚!老扁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幾步躥到漁線跟前,拎起倒在江水里的釣線。
釣線繃得緊綁綁的,特別沉重,幾乎一點也拽不動,細細的尼龍膠絲直往他手心里煞,勒得生疼。咬鉤的這條魚確實不小!他試探著準備往回收釣線,可是漁線像拴在了一根大木頭上,又沉又重,幾乎一點也拽不動。突然,咬在鉤上的魚猛地往回一掙,一直朝江心竄去,老扁沒有防備,踉蹌了兩步,也跟著進到了江水中。
他站在沒膝深的水里,感覺手掌里黏糊糊的,可能是被膠絲釣線勒破了。老扁顧不上看自己的手到底勒破還是沒有被勒破?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江水里,不敢使勁硬往上拽漁線,生怕大魚把釣線拽斷了,或者把漁鉤別折了,說什么也不能讓這條好不容易才碰到的大魚跑掉呀!
大魚一股勁兒地在江水里胡亂地折騰,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又沉下去,朝江的下游竄出去一段。老扁一直牽著釣魚線,控制著咬鉤的這條大魚,時而往岸邊拽兩把,時而再放兩把,只是他一直沒有看見咬鉤的到底是條什么魚?他心里暗暗地想,鯉魚咬鉤一般都鉤在魚嘴唇上,弄不好就能把魚唇給拽豁了,很容易跑魚,要是一條大懷頭魚就好了。
大懷頭魚特別貪吃,咬鉤也十分兇猛,經常會把漁溝吞到肚子里,只要有點耐心,別把漁線拽斷,一般是不會跑魚的。憑著多年的釣魚經驗,他感覺咬鉤的不是一條鯉魚,很可能是一條大懷頭,要是大鯉魚早就該叼著墜石跳起來了。
他試探著往岸上拽釣魚線,還是拽不動。老扁不想和這條大魚再糾纏下去了,索性把漁線往胳膊上纏繞了幾圈,拉住一點點往后退。那條大魚終于堅持不住了,猛地一擺頭,接著釣魚線便松懈下來。趁這個機會,老扁朝岸邊緊走了幾步。這是他才發現,怎么試著漁線一點分量也沒有呢,莫非大魚在剛才擺頭時別斷了漁鉤逃掉了?笨蛋!他惡狠狠地咒罵著自己。都這么大歲數了,怎么還像個孩子似的那么沉不住氣呢!他懊惱地恨不能抽自己兩個嘴巴。就在他正為大魚跑掉了而萬分后悔的時候,釣線又緊了一下,老扁頓時又來了精神。嚯,它沒跑,還在鉤上呢!剛才不過是送線而已。
釣魚線仍舊繃得緊緊的,一會兒順水往下流走,一會兒又逆水朝上游斜過去。魚往回掙的時候,老扁就放幾把漁線;魚不掙,他再往回收漁線,這么來來回回地折騰了足有半個多小時,鉤上的大魚還是不肯乖乖地束手就擒,又朝江心游去。老扁手里的釣線已經放光了,只好再次跟著趟進江水中。
大魚終于沉不住氣了,“嚯”地一聲,躍出了江面。老扁看見大魚黃綠色的身子一閃,又消失在了江水里。這條大魚確實不像是條鯉魚,像是一條大懷頭魚,不過比他想象的要小一些,看樣子不會超過五十斤重的。
那條魚很快又沉到了水下,順水朝下游游去,這工夫老扁已經站在齊腰深的水里了。他站住了,不敢跟著魚再朝水深的地方走。人必定不是魚呀,越到水深的地方越有精神,江水才沒到他的腰深,已經覺得腳底沒有跟了,一勁兒地要往上漂。
他跟著咬鉤的大魚趟近沒腰深的水里,也沒有覺到一點害怕。打死他也不會相信,魚會把人拖到江里去?果然,他和魚這么僵持了片刻,釣線又一次松弛下來,他趁機再次回到岸上。
大魚可能被他遛得沒勁兒了,這次在沒有再使勁兒地往回掙,老老實實地跟他過來了。離岸邊還有十多米遠的時候,大魚又一次浮到水面上,它那黃綠色的身子反射著正午的陽光,十分耀眼。這會兒老扁又覺得這條大魚不像是條大懷頭魚了,可它但到底是條什么魚,老扁還是沒有看清楚。管它是條什么魚呢,拽上來再說吧!
大魚又沉了下去,釣魚線從渾黃的江水下面忽左忽右地鉆出來,一圈圈拽到岸邊,盤在沙灘上。釣魚線利開平靜的江水,朝上游斜去。這次老扁沒有再放開釣線,一手拽住漁線,一手拎著抄羅子趟進沒膝深的江水中。
魚離他已經不太遠了,頂多還有五六米,只是那條大魚再不肯向他靠近一步。看來那條大魚也實在沒有勁兒了,很快便從貼近岸邊的陡塄下面鉆出來。當他看清楚釣的是條大鯉魚時,頓時大吃一驚,拽著漁線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老扁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條足有四五十斤重的大鯉魚,它一側身子和普通的鯉魚沒有任何區別,可是另一邊卻一片魚鱗也沒有,上面長滿了綠森森的青苔。尤其是它那只受傷的魚眼睛,更是十分嚇人,朝外凸起,閃動著兇狠的光,正在惡狠狠地盯著他。
看見釣到的這條奇怪的大鯉魚,老扁一下子聯想到三十多年前從他漁船上蹦到江里的那條鯉魚,還有后來從漁網上逃掉的那條鯉魚,莫非這條被他傷害過兩次的鯉魚又找上門來了?他恐懼得幾乎一動也動不了,只想著怎么能趕緊把這條大鯉魚放掉,逃回到岸上。轉念又一想,什么時候也是魚怕人呀,就是捕到大鰉魚又能怎么樣?還不得老老實實被人撈上來!老扁打了一輩子魚,難道還會怕一條四五十斤重的鯉魚嗎?他再次鼓起了勇氣,拿起抄羅子又趟著水往前走兩步,想把那條大鯉魚抄進抄羅子里。誰知道,那條大鯉魚帶著漁線不但沒有躲開他,反而朝他游過來,飛快地圍著他連著轉了幾圈,他的腿被魚線纏繞住了,有幾把漁鉤還鉤在他的褲子上,刺進他的肉里。這工夫,老扁想再回到岸上已經來不及了。大鯉魚朝前使勁兒一掙,老扁腳下一滑,便倒在了水中。
老扁躺倒在水里后,還在使勁地掙扎,努力地想站起來。但是,這時候他已經什么都辦不到了,大鯉魚根本不給他一點機會,拽著他一直朝江心游去,眼見離開岸邊,越游越遠。
老扁怎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打了一輩子魚的人,最后卻被一條大鯉魚給釣住了!莫非這就是大鯉魚對他的報復,是大自然對人類的報復?老扁至死也沒有想明白。
老扁淹死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沒人敢到這片江崴子里來釣魚。但是過了不到一年,又有人到這里來甩釣魚了。看來,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只是一時,只要有利可圖時,很快就會把那種敬畏忘掉的。